
由台中市中興路隨著水泥攪拌機和砂石車的車隊,過南門橋進入大里鄉,遠遠望見四處林立的鷹架,巨大的建築招牌上寫著:「讓你久等了五十年。」
五十年間由純樸的小鄉到高樓不斷矗立的富鄉,大里是變了,最大的改變是什麼呢?聽說是打高爾夫球的人愈來愈多。
林欽治家住台中縣市交界的大里東升村,隔著旱溪和台中市相望。
提起今年「七二七水災」差點淹及他的水耕蔬菜園時,他表示大里溪整治計畫的整個規劃過程,一直都是「你洗你的臉、我淹我的屁股」,從八七水災至今,卅年來未見改善。
這時他腰間的無線電話響起來,是菜販打來訂明早的菜,「這次水災使土耕蔬菜收成不好,所以菜販都爭先來訂購水耕蔬菜」,他笑談著這陣子忙得連打高爾夫球的時間都沒有。
走出林欽治的水耕蔬菜園,隔著鐵路巷,他的父親卻還維持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正彎著腰在田奡*情A隔壁的厝邊用水桶一瓢一瓢的澆著土耕蔬菜,頻頻埋怨已經收成不好,偏又遇上天災的無奈。
上、下兩代都是「農民」,經營農地方法卻如此不同,大里的風貌也如這一對父子間的差異,正在改變中……。
一位搭乘公路局往來台中、南投間的常客說起,若不特別注意,還不知道大里是從台中到南投的必經之地。
大里位於台中盆地的南側,北靠台中市與霧峰鄉、太平鄉、烏日鄉相鄰,為大里溪、旱溪、草湖溪所貫穿。早年整個地域曠野平疇、土壤肥沃,鄉民原以務農為主,是台中盆地最早開發的鄉鎮之一。
清朝雍正二年,平定朱一貴之亂的南澳總兵藍廷珍,有鑑於此地富饒,便極力獎勵移住開墾。至乾隆十五年,戶數已達四千,成為二萬餘人口的大里街衢,世人稱此為大里杙。杙的意思就是河邊繫船的木樁。
當時,大里街商行、客棧、染坊、油車林立,台中、霧峰、豐原、南投、草屯等地商旅往來,盛極一時。

隨著林爽文事件沒落
這個地方關係著一段漳州移民的辛酸血淚史。卻因為「林爽文事件」其中發生的迂迴曲折,並沒有在大里人的腦海留下深刻印象。在大里問十個人,有十個人都不知道台灣規模最大的民變起源於此地,甚至不知林爽文是何許人也。
清乾隆時,居住在台中大里的漳州平和人林爽文參與天地會的起因,原是為了集眾自衛,但是徒眾日增之後,引起官府注意,焚莊搜捕而傷及無辜,林爽文才在眾人的簇擁下起事。
清廷調動十萬兵力才把亂事徹底平定,林爽文全家自戕壯烈成仁,林家族人所有田地三百餘甲均被沒收。現在大里路和大新街交叉處的墳場,也就是林爽文廢址的所在。
林姓家族害怕和林爽文有關被株連,就燒族譜,避難遷逃,「在我動筆寫大里鄉概況介紹時,遍搜古籍並尋訪地方父老,所得無幾,所以不敢多寫大里開發史的那一部分」,負責整理大里鄉志的專員楊燦章表示,林爽文事件使大里市集,驟然衰落。直到同治八年,林家族人重回老街,大里才又有了另一面貌。

都是姓林的地
從大里路的高樓遠眺舊街,有一棟突出眾矮房的亭台樓閣,據那建築附近的街坊鄰居談起,有句閩南語形容這房子的老主人——「眾鳥呷矮仔東」,意思是說所有的鳥所吃的穀子,都是林振東的田地所種,可見他土地之多。
大里鄉福興宮管理委員會幹事林江城卻指出,林振東是有很多土地,但那句閩南成語指的應該是烏日番仔園的林姓地主。
大里林振東和霧峰林獻堂是同宗,他們開台祖林石就是在大里舊街創業、發跡的,人稱「石頭公」,「在那個年代,土地理所當然是先來先佔,正是這樣,大里地主大都姓林」,林江城說。
大里鄉農會牆外的——林允卿進士中憲大夫墓即是霧峰林家的祖墳,附近阿婆歷歷指陳,往時清明會有一、二百人浩浩盪盪前來上墳。
往新興路上走,先看見由石龜駝著的墓道碑,石龜的眼睛已被水泥糊住。據對面商家轉述,此龜在幾年前的夜晚,變成人形調戲路過的婦女,所以眼睛被人用水泥蒙上,以防它作怪。
從小路轉進去向左看,再進去就是墓,墓前一對各失一腳的小石獅,墓碑上到處爬滿野草,看來是許久無人掃墓了。「他們的子孫都走了,有的到都市去求發展,有的移民到美國去囉!」阿婆一邊摘著香花,一邊回答。

林家佃農成「員外」
正午時分,在舊街騎樓乘涼的街坊鄰居,你一言我一語的交換消息,一位年輕小伙子很激動地形容:「林振東家的房子很『正』哦!簡直像皇宮一樣。」
他提及有一回幫麵店端麵進去時,所看見的屋裡擺設。
嫁到大里舊街廿五年,還不曾進過林宅的婦人在一旁幫腔,她知道林家是大里的大地主,只是從不與人來往。東海大學的教授林衡道帶著學生想來參觀,一年級來、二年級來,一直到畢業都還只能在門外過乾癮。林家在此地已成茶餘飯後的談話資料,倒是許多過去林家的佃農都成了鄉人口中的「員外」和「田僑」。

要嫁就嫁做田郎
大里是毗鄰台中的衛星都市,隨著台中市的發展,大里也在這幾年地價上漲的狂飆聲中,已經寸土寸金。以前林家的「佃農」都因土地而「貴」。由於鄉下人對華僑的印象——有錢,因此把擁有田地的農人賣地發財後稱為「田僑」,還在耕作只是土地價值高漲的稱為「員外」。
捨不得賣田,無非是期待再增值,「雖然沒收到錢,帳面上漲也是很樂,耕田還更起勁」,大里鄉農業課長廖繼如說。
至於賣了地以後,還要在原地蓋起的樓房買一間住家,心理上還住在自己的土地上,賣地的錢一部分存在農會,一部分則是到霧峰、南投或埔里買更多的地,據在大里從事建築和土地投資的環亞建設老闆張良雄觀察,「他們一生與土地為伍,保守的觀念使他們只相信土地而不敢轉投資。」
一對在夏田村耕作的李姓兄弟提到,以前的女孩子最怕嫁給農家,不但要下田幫忙耕作,日子還過得苦哈哈;現在可是不同了,女孩子要嫁就嫁有田的農家,「以前是怕田多,現在是田少了,她還不要咧。」

賣旱田而富、種水田而貧
不但是婚姻「風水輪流轉」,連農地也是一樣。
「我父祖那一輩的農人,是因擁有等則高的水田才能養家活口,我們這一代則是擁有等則低的旱地才能庇蔭子孫」,經營鋼製傢具、兼營水耕蔬菜的林欽治很感嘆地指出,等則低的旱地如內新、塗城都在都市計畫的範圍,那裡的農人早成了千萬富翁;再看看等則高的水田如樹王、夏田村等被劃為農業保留地,「永久都不能翻身」,他說,只能老的種田,小的出去賺錢。
民國七十四年由行政院農委會策畫的「台中縣大里鄉農地利用綜合規劃」中統計,大里鄉民國四十一年的農業人口將近有一萬九千人,至民國七十四年降到一萬二千人,耕地面積也從一千八百多公頃降到一千五百公頃左右。
規劃中分析其原因,在台灣地區未實施區域計畫前,大里鄉有不少低等則田及旱地等大批農田已被變更為住宅、店鋪、交通及工廠等非農業使用,使大里失去不少「農業社會」的氣氛。

牛那裡去了?
任職大里鄉公所的張素雲,對聽到自家在東興一期重劃區內的田地,要和建築公司合建時,只覺得很高興要告別土角厝養牛的日子。
張素雲現年八十餘歲的祖父張春樹,在四十年前帶著年僅十二歲的兒子張有彰,和僅有的一條牛由台中西屯遷來大里。
雖然這幾年農作都已經機械化,而且住進「樓仔厝」,但張春樹成年累月種田,已和耕牛有非常深厚的感情。所以還在自家高樓的地下室養著耕牛,每天下午牽到國光橋下喝水,一直到今年五月因鄰居屢次抗議影響衛生環境才賣掉。
被問到賣往何處時?張素雲衝口而出,牛那麼多認也認不出來,張春樹和張有彰則站在田埂另一頭自語著:認是認得出來。

是新聞,不是笑話
說到張家面對國光路的地下室,那可是個自給自足的農舍。拉開鐵門,首先看見拴在一旁的大狼犬,正對著斜車道上神氣活現的公雞狂吠,一群小雞啄食著粗糠、幾隻紅臉番鴨則蹲在地上打盹;再往前走,右手邊是一個小型穀倉、旁邊是一排裝滿穀粒的汽油桶,看過去這邊有廢置的打穀機、竹籮、蒸籠……,那邊有不用了的犁、牛耙、水車……。
家埵~輕人看不過去就把這些佔「位」子的東西偷偷拿出去丟,可是丟不勝丟,因為阿公和阿爸不僅收藏自家不用的農具,在外頭看到比較好的還要撿回來,張素雲一本正經地說:「我們都當這些事是笑話,不是新聞。」
張有彰站在被今年七月廿七日水災流失的田中,提到台灣種田的人最應該感謝以前的行政院長陳誠,要不是他決定要實施三七五減租、公地放領、耕者有其田的政策,今天大多數的農民還在替地主保守田地,一世人都翻不了身,「阮也是會守才有這些」,他說。

向天空借地
四十年前,張春樹初到大里時,這裡是一片農田,只有幾間低矮農舍,村落則大半是土角厝,後來才有外牆糊上水泥、內部有現代化設備的房屋。
「三年前,大里地價開始起飆時,蓋了好多透天厝,現在則狂飆到買賣雙方都蓋不起這種佔地方的房子」,張良雄舉例,三年前他買下大里公園旁的那塊地時,一坪是十萬元,其中轉了兩手,今年賣一坪卅萬元。
在大里房屋市場佔有率一半以上的廣三建設公司,準備在這塊地上蓋一棟上下十六層高樓的「總統金邸」,一推出就成為大里人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

引來許多麻雀
眼看著大里愈來愈有限的土地,一波比一波更驚人的房價,建築商的腦筋動向高空,有人則打起學校預定地的主意。
據今年七月報載,「文高八」於民國五十八年就規劃為學校預定地,外傳近日將在縣都計會中變更校地為住宅區。此校地面積三點多公頃,目前市價每坪要廿萬元,變更為住宅區自辦重劃,每坪至少卅萬元以上,扣除四成公設用地後,還可淨賺十多億元。
大里鄉代表會的瞭解,關鍵在省教育廳的一紙公文,公文中說大里鄉人口尚未超過十五萬,要撤消都市計畫變更為其他用途。
「大里地價是由六十五年時炒起來的」,本地唯一土生土長的土地代書林敏夫,談到這幾年由外地湧進許多同行時,他兩手一攤、一點也不以為意地說:「有殼吃的地方,當然會引來許多麻雀。」
七十七年八月十日首先進駐大里的太平洋房屋仲介公司、大里分店組長王能達分析,大里有可能收歸為台中市,現在它到火車站只要十分鐘,而且有十線公車到台中市的任何角落。

代價太大
大里鄉內的農家還在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時,鄉外已經蓋起開放式空間設計、有超音波按摩浴缸的智慧型大樓。鄉民代表曾正光憂心忡忡地說:「這裡發展太快,看起來好像是進步,其實生活品質是日漸低落。」
十餘年前「台中縣發展目標」中針對大里鄉的評估指出,大里鄉成長極快,具有發展工業的潛能。當時大里溪沿岸根本就無人居住,都市計畫中不是列為工業區就是計畫外的農牧用地,不少廠商認為河邊地價便宜、人煙又稀少,就陸續購地建廠。
沒料到最近幾年,社區林立、人口激增,於是水汙染、空氣汙染、垃圾汙染等公害糾紛不斷發生,其中以仁化村最嚴重,大約一、二年內,一條巷內有連續十人罹患癌症的紀錄。一時間箭頭指向村內的三晃農藥廠、聖岱公司、台糖養豬場的排放水……,汙染了水源及農作物,使居民致病。在這樣的背景下,大里在四年前成立了本省第一個環保社團——台中縣公害防治協會,為大里、太平等地的公害汙染問題折衝斡旋。

誰的「傑作」
大里居民高興地價上漲的同時,工廠進來了、汙染來了、房子蓋起來了、人多了、垃圾製造出來了……。
今年七月廿七日大雨來時,農田流失、橋樑斷落、堤防潰決、民宅進水,放眼望去一片汪洋,大里人為快速都市化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這次水災的雨勢並不比卅年前的八七水災大,可是災情卻比八七水災更嚴重,為什麼會造成這種慘狀呢?鄉民大都歸咎於事權不統一,以致規劃長達廿一年的大里溪整治計畫仍未動工。然而,「他們難道不清楚佔用河川地、任意搶建、傾倒垃圾也是原因之一?」一位在災後測量河道的水利局職員說。
赴美短期進修的大里鄉長周芳村,在美國看見有關自己鄉里的災情報導,打越洋電話回來詢問災情。
鄉民們絕沒想到,大里逐步都市化的「結果」,使他們的名號不僅越過鄉村、城市,這一回還飄洋過海,遠到異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