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廿一屆金馬獎揭曉了。
在眾多獎目中,最佳劇本「獎落誰家」,再一次受到普遍的重視。
近年來國片一度不景氣,電影業者力思振作,嘗試結合文學與電影,以提昇劇本的品質,遂促成多位小說家投入編劇行列,而成果可觀。這是國片現階段的特殊現象,究竟這陣風潮會持續多久,對我國電影發展的前途又有什麼影響呢?
去年,一部由小說改編的電影「小畢的故事」來勢洶洶,以黑馬姿態創下新臺幣三千萬票房,又勇奪最佳劇情片金馬獎;編劇之一是廿多歲的女作家朱天文。
今年,原著劇本獎由小說家吳念真獲得,作品是「老莫的第二個春天」。而「油麻菜籽」的原著兼編劇廖輝英,和與她合作編劇的侯孝賢同獲最佳改編劇本獎。
張毅集編、導於一身,拍出今年最受矚目的電影之一「玉卿嫂」,他也是寫小說出身的。
…………
回顧以往,胡金銓、張永祥、吳桓、魯稚子……等金馬獎最佳編劇,多是科班出身。
而綜觀今日影壇,優秀的編劇幾乎都是「撈過界」的年輕作家。
有人說,作家的加入,為電影打了一針強心劑,提昇了國片的水準。
也有人認為,小說創作與寫劇本是兩回事,作家和電影業者的「蜜月期」很快就會過去。

圖2.3:「老」片是一部探討退伍老兵心境的電影。(鐘永和/電影公司)
文學和電影聯姻,有無好結局?!
文學與電影聯姻,究竟有無圓滿的結局?!
許多電影業者回答:「這確實就像婚姻一樣,前途難卜,但卻是一條值得嘗試的路,希望能藉此提昇劇本的品質」。
劇本是電影的靈魂和骨架,它的重要性,有如蓋房子前先要有設計圖,編劇是那畫圖的人,而導演則負責蓋房子。
「沒有劇本,拍不出電影。」導演汪瑩乾脆地說。
影評人景翔以為,一部電影如果劇本好,即使導演、演員略遜,還可以看;如劇本甚差,無論導、演多麼出色,也難「起死回生」。
正因劇本如此重要,編劇在國片初創期頗受重視。四十年代初期,國際公司(電懋公司的前身)即重金禮聘作家張愛玲、宋淇組成編劇委員會,一時蔚為美談。
深諳中國電影史的影評人蔡國榮說:「爾後電影為迎合大眾口味,尋求賣座的題材,內容逐漸規格化;當然其中不乏有理想、優秀的編劇人才,但多數編劇都依照製片老闆指定的題目、方向寫劇本,失去個人風格,地位因而漸漸沒落。」

圖2.3:「老」片是一部探討退伍老兵心境的電影。(鐘永和/電影公司)
潛心檢討,扭轉劣勢
國片市場時好時壞,到民國七十年,因世界經濟不景氣而跌至谷底。
一群有心的電影界人士不得不靜下心來,反省國片的發展。檢討結果,認為國片要力挽狂瀾,重創前途,必須從開拓劇本的廣度與深度做起,於是嘗試將電影與文學聯合出擊:一方面將小說原著改編成電影劇本,一方面敦請小說家參與編劇。
在好劇本難求的情況下,把文學佳作改編演出,確是一條「捷徑」。而小說家的想像力、文字表達力、對事物的觀察力都比常人透徹、深入,若用在電影上,確能引入不少新的靈感與素材,拓展劇本的層面、提昇電影的意境,因此電影業者也樂於邀請他們加入電影的行列。
於是,吳念真、小野、朱天文、黃春明、白先勇、王禎和、廖輝英……等知名作家,紛紛投入陣營。今年,以吳念真、廖輝英、張毅、朱天文的表現最引人注目。
他們參與的方式不一,吳念真與廖輝英屬純編劇;朱天文則和侯孝賢合作,屬集體編劇;而張毅則是編、導合一。
取材的方式也有三種情形:一、改編自己的小說,如朱天文改編「小畢的故事」;二、改編別人的小說,如張毅改編白先勇的「玉卿嫂」;三、自己創作劇本,如吳念真寫「老莫的第二個春天」。

圖4.5:「油」片描寫一個家庭廿多年來的演變,及其中母親的委屈、勞苦,和女兒的成長。(鐘永和/電影公司)
小說與劇本涇渭分明
雖然小說與劇本都是一種用文字表達的創作,但嚴格說來,它們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比較注重文字運用的技巧和意識、理念的表達;後者必須注重對白、事件的鋪陳,及人物、場景、道具、聲光效果的整體配合。小說本身可獨立存在,而劇本是為電影而寫。
寫小說和劇本有很大的差別,必須要瞭解電影的特性,才懂得如何寫劇本。
出身廣告界、以小說「油麻菜籽」一炮而紅的作家廖輝英坦承,改編「油麻菜籽」為劇本時,只是將小說分段,後來幸虧有侯孝賢和導演萬仁的幫助,才使小說成為真正的劇本。
張毅是世新電影科畢業的,寫劇本難不倒他。但對於那些不太瞭解電影的作家來說,編劇便無法像寫小說那麼順手了。輔大會計系畢業的吳念真可能是極少數的例外之一。對電影的熱愛,使他在寫劇本時,很快便進入情況。

圖4.5:「油」片描寫一個家庭廿多年來的演變,及其中母親的委屈、勞苦,和女兒的成長。
癩痢頭兒子自己的好
廖輝英以為改編劇本最難在揀選取捨,尤其是對自己的作品。她說:「一部電影的時間通常在九十分鐘到一百廿分鐘之間,改編劇本必須捨得割愛,除了去蕪存菁,還要適當地增添情節,需要相當的功力。」
小說以文字為表達的工具,電影的主要語言卻是「畫面」。這個分別,常常是小說家寫劇本的障礙。朱天文就認為自己擅長以文字描述事物的內涵,卻難以用具體的事件、畫面,把這些內涵表達出來。由於不會分場次,也無法掌握節奏感。這些都須靠能編善導的侯孝賢的經驗來補足。
那麼如何將敘述轉為畫面呢?
舉例來說,「玉卿嫂」小說中容哥初見玉卿嫂時,有段文字敘述她的溫婉和體貼:
「我媽說我的臉像個小叫化,叫小丫頭立刻去舀洗臉水來,玉卿嫂忙過來說讓她來幫我洗。」
而在電影中,張毅把這段文字以玉卿嫂戴著玉鐲的手在銅盆試水溫的鏡頭,把她溫婉而體貼的個性具像化,充分展現電影「一目了然」、「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特性。

圖4.5.6:文壇黑馬廖輝英(圖6.)以小說「油麻菜籽」一炮而紅。她和侯孝賢共同把這篇小說改編為劇本,獲本屆最佳改編劇本金馬獎。(鐘永和/電影公司)
掌握原著精神即可,毋須照本宣科
也正因電影和小說的特性不同,因此當一篇小說改編成劇本後,電影和原著內容必然會有所出入。因此幾乎所有編劇都認為,當一位作家將小說賣斷拍成電影後,就不應期望電影,能和原著一模一樣。而看過原著的觀眾,若抱著「對照小說」的心態去看電影,多半也會失望。
掌握了精神,即使劇本的安排與小說有出入,亦無不可。
比如白先勇筆下的玉卿嫂個性強烈,張毅電影中的玉卿嫂顯得比較沉斂、凝靜。張毅的用意是以沉斂、凝靜來醞釀一種壓抑的愛、恨,使玉卿嫂在後來發現美夢幻滅的悲絕更富力量。
劇中有一幕是玉卿嫂的表哥來訪,容哥悄聲告訴她慶生外出去會金燕飛時,玉卿嫂想立刻追趕;卻礙於客人在場,只有無奈地轉回洗衣,然後藉捶打衣物發洩情感。觀眾能看到玉卿嫂對感情的壓抑,也從她恬靜的外表覷出內心熾熱的愛與恨。這些都是原著沒有的情節。

圖1:小說家張毅集編、導於一身,作品「玉卿嫂」獲得很高的評價。(鐘永和/電影公司)
改編劇本時,原著請迴避
將文學名著搬上銀幕,也有壞處——編導常懾於原著盛名,有時難免受到侷限而放不開,心理壓力頗重。因此吳念真有此一說:改編劇本時,原著請「迴避」。
無論改編小說為劇本或自行創作劇本,編劇似乎都有共同的無奈——劇本編好後「生殺大權」操在導演手中。難怪電影圈流傳一句話:多數人立志當導演,沒人想當編劇。
劇本若迭遭更改,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可能是劇本太差,否則便是導演和編劇的想法出入太大。為了避免與導演有衝突,新銳編劇都有東挑西選的傾向,盡可能尋找觀點一致的導演,做為合作的對象。
編劇和導演如果「氣味相投」,則會一再地合作,而形成有良好默契的班底。
三年前,朱天文在報上發表「小畢的故事」,侯孝賢十分鍾情,有意改編成電影劇本,便約朱天文見面,二人一見如故,於是一路合作下來,繼「小畢的故事」之後,又拍了「小爸爸的天空」、「風櫃來的人」、「冬冬的假期」,都獲得很高的評價。他們這個班底除了侯、朱二人,還有寫小說的丁亞民、導演陳坤厚和副導許淑貞等人,劇本通常都是集體創作。

圖2.3:「玉卿嫂」刻畫一位傳統女性壓抑的激情和愛恨。(鐘永和/電影公司)
集體編劇可擷長補短
這種編劇方式可收集思廣義、擷長補短的效果。原來對電影沒啥概念的朱天文,幸有侯孝賢鼎力相助,編出了幾部不錯的劇本。
舉例來說,「小畢的故事」是一篇散文式小說,故事簡單、情節單薄,侯孝賢便增添了:小畢偷便當;和女同學談戀愛;為了當升旗典禮的司儀,在戶外練習喊口令……等情節,使得電影有戲可看。
侯孝賢畢業於藝專電影科,能編、能導,被視為國內最具潛力的新銳導演之一。他說:「拍了多年的電影,對電影形式與技巧層面的東西,例如分場次、製造事件、烘托氣氛、運鏡……等,都很清楚,但也正因太熟悉了,常會落入主觀的窠臼。朱天文筆下細膩的心思與描述,常會觸動我的心弦,提供我許多靈感。」
「小畢的故事」中,年輕的畢媽媽嫁給比她年長很多的畢伯伯,新婚之夜那場戲,朱天文的劇本是這樣描述的:畢伯伯看著房中的雙喜字和大紅燭,心中突然湧現一陣喜悅,沒想到這把年紀了,還能有下半輩子!
照理說,這種描述方式是小說,而非劇本的寫法,但卻給了侯孝賢很好的靈感,他便掌握了畢伯伯的心情,在「指導」(本片導演是陳坤厚、侯孝賢在旁助導)畢伯伯(崔福生)演戲時,要求他的表情和動作演出那種欣慰、喜不自勝的感覺。

圖2.3:「玉卿嫂」刻畫一位傳統女性壓抑的激情和愛恨。
電影為作家心靈開另一扇窗
朱天文說:「相互討論,彼此腦力激盪,使得每個人的生活視野都拓展了,『風櫃來的人』便是在大家討論下,先有劇本,才有小說的。」
小說家袁瓊瓊認為,朱天文自從參與編劇工作後,小說風格也受了電影的影響。
溫婉文靜的朱天文笑著說:「是嗎?我自己倒不覺得。寫小說時,很少去想電影,不過我承認自己從電影中學到很多東西,大概是不知不覺受了影響吧?!」
張毅拍「玉卿嫂」是自編自導,由於一切「操之在己」,因此沒有和導演溝通的困擾,但「自己和自己衝突得很厲害!」他說。
李翰祥、胡金銓、丁善璽等名導演自己也都能編劇,編導合一是否比較理想?
影評人黃建業認為編導合一利多弊少:「一個劇本交給不同導演,便有不同詮釋,編導合一最能發揮劇本的精神,說出要說的話。」

圖4:作家朱天文與導演侯孝賢是影壇「最佳拍檔」,二人合作編劇,相輔相成。(鐘永和/電影公司)
編導合一,風格統一
導演汪瑩以為凡事不能一概而論,她不否認編導合一較能掌握全片風格,但比較不客觀,且易過分沉溺。如果編、導分開,各司其職、且長期合作,既能培養默契又可互相激發創意,也是很好的方式。導演李行和編劇張永祥的合作便是很好的例子。
對於小說家投入編劇行列,大多數的人都持著樂觀其成的態度。
「他們使電影素材更豐富,對角色的刻劃更深刻,關切我們生活周遭的事物,使國片展現前所未有的新風貌。」劉森堯表示。
許多影評人對這些劇作家也都抱持很高的期望。
「電影是非常誘人的行業,我希望他們的投入不專為名利,而是基於對電影的熱情和理想,只有這樣,才能用心、持續地耕耘,而非曇花一現。」蔡國榮說。
但是光靠理想仍然不足以開創未來。景翔強調,從事電影工作,一定要先瞭解電影,否則會吃力不討好,甚至弄巧反拙。

圖5.6:朱天文、侯孝賢合編「風櫃來的人」,反映青少年成長的心路歷程,風格創新,被喻為國片寫實電影的典範。(鐘永和/電影公司)
虛心學習可後來居上
「換句話說,只要小說家肯虛心學習,以他原有的文學基礎加上後來的編劇訓練,便如虎添翼,反而比一般人更能成為優秀的編劇。」景翔說。
此外,是否能擺脫小說家的「本位主義」,也很重要。黃建業認為,除非有把握能跳出來,否則最好避免改編自己的作品,免得因太過鍾愛,不忍割捨,而「愛之適足以害之」,使得劇本與小說沒兩樣。
目前對小說改編電影的另一種批評,是它們是否具有「親和性」?!

圖5.6:朱天文、侯孝賢合編「風櫃來的人」,反映青少年成長的心路歷程,風格創新,被喻為國片寫實電影的典範。(鐘永和/電影公司)
文學名著多懷舊,時代意義較薄弱
蔡國榮認為這些名著的文學價值不容置疑,但時代背景多侷限在過去,較少觸及現在和未來。而多數人通常對和自己切身有關的題材較關心和好奇,因此「懷舊」電影較難激起年輕觀眾的共鳴。他建議編劇選材應注意小說本身的時代意義。
正因不是每部小說改編的電影都能叫好叫座,所以有人認為這股風潮已進入尾聲。
分析原因,不難發現其間有許多是一窩蜂趕流行的業者,他們改編小說的動機只是看中某段煽情或聳動的情節;或是認定暢銷小說和名作家的知名度有利於票房,並不是基於對電影工作的理想,這種魚目混珠的作為,致使觀眾失去信心。

圖:朱、侯今年推出新作「冬冬的假期」,劇中描寫冬冬告別童年、邁向成熟的故事。(鐘永和/電影公司)
真金不怕火煉
這股小說改編為電影和邀集小說家編劇的熱潮,未來前途究竟如何,實令人憂慮。劉森堯認為目前是過度時期,乍看下百家爭鳴、各擅勝場,但也可能轉眼間煙消雲散。「時間自然會將投機者淘汰,而最後留下的就是有心人。所謂真金不怕火煉,風潮的沒落反而能考驗、篩選出強者。」
吸收小說家投入編劇陣營固是美事,但電影界並不能期待所有小說家都來效力。除寄望有興趣者能持之以恆、精勤致力地做下去,電影圈似應更積極地培本固元,培育編劇人才,雙管齊下。

圖:朱、侯今年推出新作「冬冬的假期」,劇中描寫冬冬告別童年、邁向成熟的故事。(鐘永和/電影公司)
亟需業者與觀眾的支持鼓勵
目前國內除影劇科系外,文建會、中影、臺視等機構也舉辦編劇訓練班,提供非科班出身者進修的機會。而我們也發現熱中編劇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可喜的是,業界也較以往更願意接納他們。
初生之犢不畏虎,這些新秀力求創新,但作品卻泰半叫好不叫座,這時,製片家應予寬容,並繼續支持和鼓勵。
只有富魄力的製片和「識貨」的觀眾,才會支持他們——前者提供經濟投資,後者給票房上的鼓勵,國片才能起飛。
雖然大環境不可能在短期內好轉,但侯孝賢的話說出電影人的心聲:「我們很瞭解開拓市場的困難和客觀環境的限制,但這不會阻撓我們以電影為職志、為電影努力奮鬥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