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先進國家發明瞭消費貸款、共同基金等金融商品;中國卻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類似的制度。它不但幫助急需用錢的中國人辦妥了宗教祭典、買了新房、娶了媳婦兒,更間接造就了今天海內外華人的經濟成就——那就是「合會」。
立法委員黃煌雄有三個聽話的乖女兒,她們也像時下年輕人一樣利用空暇去打工,只不過賺的錢不是拿去買新衣服、出國旅行,而是交給媽媽打會存起來。連大女兒上大學了,還與兩個妹妹一樣,每年的壓歲錢都交給媽媽跟會。
「大女兒一歲時領到了二千多元壓歲錢,我想這錢應該存起來當未來的教育基金,就開始跟一個三百元的會」,黃太太吳月娥笑著解釋,她和黃煌雄沒什麼家產可繼承,一切要靠自己,許多事也要未雨綢繆。廿多年下來,她就在不動支家用,也沒讓先生、孩子知道的情形下,以會滾會;加上孩子每年的壓歲錢、打工所得,如今小會變大會,會的規模已經到一個月兩萬元;而大女兒明年自台大社會系畢業,出國留學的費用也有著落了。
這就是中國人典型的父母,典型的理財方式。

在屏東鄉下,還可以看到「稻穀會」標會的情形。(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人人參與的地下金融
所謂「合會」,依照民法即將新增列的定義,是指「由會首邀集二人以上,互約交付會款及標取合會金之契約」。在台灣,又稱互助會或標會。它屬於一種私人的借貸組織,每個會員(會腳)每月固定繳一筆錢(會錢)給會首,由需要用錢者抽籤,或依利息高低輪流取得。
過去法律對於合會沒有任何規定,一般沒有參加過會的人總以為,這種沒有法律保障的「地下金融活動」,大概只有鄉下地方、沒受過什麼教育的人才「玩」的吧?這可真是「歧視」了合會。
根據台灣省政府主計處七十八年做的「家庭儲蓄概況」調查發現:有無參加合會,與居住地的都市化程度關係不大,只有東部地區明顯較低,例如花蓮、台東縣;家庭有無跟會,與家庭所得、戶長教育程度成正比,年所得在五十四萬以上高所得組、教育程度在大專以上的家庭參與率最高。
仔細分析,倒不是教育程度高的人對合會特別有興趣,而是這些人的經濟能力較佳,有餘裕上會。同一份調查就發現,民眾沒有上會的原因中,「沒有結餘」佔了相當大的比重。
至於台灣合會的普及率,省政府主計處與其他學者專家的統計結果不盡相同,但至少都高達一半以上;第一銀行徵信室調查發現,做生意的更高達九成五。迪化街附近的一家絲綢百貨行老闆房漢樟便透露,他所認識的生意人中,幾乎沒有不跟會的。像他自己,一個月的會錢就高達四十多萬,多到自己都記不清,都是會頭打電話來,說要標會了,他才把會錢湊好,等他們來拿。
「有時候實在調不過來,只好標一個活會來用,以會養會」,房漢樟說。

合會開標前,每個會腳將標金寫在小紙條上摺好,可排成一字型、U字型,或圓型,利用猜拳相加、日曆抽籤等方式得到一個數字,藉此決定開標的順序,當有標金相同時,就以先開標者得標。(劉偉群)
經濟學上的傑作
參加標會的不只是家庭主婦、上班族、生意人,許多名人的理財方式也是標會。
最近又再度走紅演藝界的歌星費玉清是圈子裡的「小氣財神」。據他的朋友透露,費玉清只要拿到一筆廿萬的作秀酬勞,一定去搭個會,湊足一筆房子的簽約金。如今,他的房地產已跨入新加坡、加拿大等海外地區了。
合會不僅是台灣人重要的理財工具,更是華人能以經濟立足海外的功臣。清華大學副教授陳祥水在一本有關紐約皇后區華人的著作中指出,傳統海外華人社區中,合會是很重要的資本累積方式。許多華僑也認為,他們在海外的立身之本,就是這份特有的中國文化。
廿歲才從大陸到法國打工,三年後就當起老闆的巴黎紅寶石餐館負責人魯念華便表示,他個人一點迅速成功的秘訣也沒有,這完全拜他們溫州人集體致富的魔笛——「月來會」所賜。
「我們溫州人今天你幫我打工,明天我幫你當老闆。打工幾年,小有積蓄,只要你為人誠實、做事勤奮,溫州人就會支持你搭個月來會,幾天裡你就能拿到幾十萬法郎的無息會款去做生意。法國人向銀行貸款起碼是百分之十二的利息,這麼一比,我們的優勢就出來了。」魯念華在一篇個人專訪中指出,法國經濟學家認為中國人的月來會是經濟學上的傑作。
西方經濟學家對互助會備極推崇,人類學者卻又是另一種看法。

這張古意盎然、趣味十足的海報,是台北區合會公司未改製成銀行前製作的。由申請、調查……到給付,以企業的方式經營合會。(林維閣提供)(林維閣提供)
「開發中」的象徵?
考古人類學家Shirley Ardener發現,不只是中國人、日本人等東方民族有互助會,非洲也有類似輪會制度;相對地,西方先進國家則無。他因而認為,互助會基本上是金融制度未臻健全的開發中國家才有的金融活動,是從傳統農業社會過渡到現代社會的訓練過程。
若由日本的例子來看,他的說法是似乎有幾分道理。
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各諸侯富甲一方,且普遍有養士之風。在承平時期為安撫部屬,他們組織合會自任會首。由於他們的信用無虞,合會規模迅速擴大,多位會首遂結合組成公司形態。
後來日本政府為疏導這股資金的勢力,於西元一九○五年立法成立「無盡株式會社」,後又引導這些規模不大的會社增資、合併,改制為「相互銀行」;到一九八九年,又改制為一般商業銀行,傳統的合會業務便逐漸式微了。
台灣也一直努力朝日本的路走去。目前的幾家「中小企業銀行」,其前身就是合會公司。民國六十四年新銀行法公佈實施後,這些公司獲准改制為銀行,近年開辦國外部者,財政部已不准其再承辦合會業務;然而合會仍在民間盛行。
若照Shirley Ardener的說法,合會是過渡到現代社會的一個「過程」,中國這條路竟走了一千多年還沒有走完?目前不僅台灣還盛行合會,聽說北京也還有。就算海峽兩岸的金融制度還不夠現代化吧,「那新加坡又怎麼說呢?」中央研究院經濟研究所助理研究員郭平欣表示,有人預測台灣金融自由化會使合會漸漸消失,他以新加坡、香港的例子來看,「這不太可能,頂多是比重降低一些而已。」

合會創始的傳說之一,竟是晉朝時不問世事的「竹林七賢」。(劉偉群)
自創與仿冒之爭
在華人世界,互助會的功能被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推究合會的起源,卻無法肯定它一定是中國人的發明。
或許歷代的中國文人諱言利祿,歷史中竟找不到有關合會的記載。目前只能從少數文獻資料中,歸納出幾種可能性。
根據廣東人的說法,合會是東漢人龐德公發明的。粵省合會會規有「蓋聞義會之設,始於龐公」一語。至於龐公如何創始合會,則無文獻可考。江蘇、安徽等地則因流行七人輪會的七賢會,人們認為合會是晉代竹林七賢所遺的一種制度。
周金聲教授所編著的「中國經濟史」裡,另提出源於隋代的說法。他指出,我國合會的方式與規則,多以隋代的「新安會」為藍本。根據他的考證,新安就是隋代在安徽始設的新安郡。
中國歷史缺乏關於合會的明確記載,倒是有人鑑於印度佛教寺院的放款制度「無盡錢」,以及民間流行的友助會、奪標制等類似合會的法則,而認為合會是唐宋間由印度隨佛教東傳的一種金融制度,並在日本的鐮倉時代傳到日本,在當地稱為「無盡講」。
但求證於現任中國佛教會秘書的李西濤及高雄佛光山,他們都表示沒聽過類似說法,目前台灣及大陸的佛教界也沒有這種情況。

迪化街是台灣地下金融的大本營,現在仍有許多商家參加互助會。(劉偉群)
標會少了稻穀香
姑且不論合會起源為何,可以肯定的是它在中國已盛行上千年。原先是由家中有祭祀、婚喪喜慶等需要用錢的人輪得,若有爭議,則由地方長老裁定;後來大家覺得這樣不夠客觀,便抽籤由神明決定;再來則演變為由願意出較高利息的人得標。至此,資金的分配便達到了最高效率。
各地也因會的形式不同而有各種名稱,有稱邀會、搖會(抽籤決定)、標會(利息高低決定)、合會、互助會、月來會,台灣則稱會仔、寫會、銀會……;形式有一般人常採用的現金標,及生意人較常見的支票會。
農家的標會,又有另一番風情。除了一般的現金標,還有人以實物取代,其中最普遍的,就是稻米。
家住台中大里鄉,年輕時曾經務農的糕餅店老闆陳鎮江,就曾參加過親戚之間的黍仔會(稻谷會)。
他指出,農業時代大家缺乏現金,就利用稻作收成時舉行標會,無論標金、利息,都以稻穀價錢計算。例如每會三千元,由會首把折算出相當會錢的稻穀收齊後交給得標者,或由米廠為中介,由得標者向米廠領取。由於一年才兩次,所以會腳不多,約在十二到十六個左右,即便這樣,一個會輪完,也要六到八年。
「那時參加的都是親戚、鄰居,也有遠房的姨丈、姑丈,稻作收成後就『呷會仔』,由會頭辦桌請客,順便標會」,陳鎮江回憶道。他感嘆如今人情義理淡了,不但有人倒會,一般人也不像過去那麼安土重遷,要招一個長達六年八年的會,已經少有可能了。
倒會,的確是合會讓人又愛又怕的原因。尤其在民國七十年左右,社會上倒會風波不斷。原在第一銀行徵信室任職的林光裕曾統計六十八年八月到十月僅僅兩個多月的時間裡,共有上萬人次被倒會,倒會金額高達新台幣十多億元。高雄前鎮地區、員林等地,更發生連環倒會的情形。
公務員曾是「拒絕往來戶」
「後來還有一個龐大的標會集團,會頭由北到南一路開著賓士車收會錢,結果倒會金額高達幾十億,社會為之動盪多時」,台北區中小企業銀行秘書處處長林維閣回憶。
那一陣子風聲鶴唳,政府機關擔心公務員參加標會破壞形象,還曾有機關以公文下達指示:公務員不准參加標會。近年倒會風波漸少,地下金融的「風騷」由吸金量更大的地下投資公司、期貨公司取而代之,這「禁令」才未繼續執行。
自認為對理財一竅不通的最高法院院長王甲乙,也讓太太把餘錢拿去參加互助會。不過他與太太事先言明,萬一被倒會,千萬不可以打官司追討。因為他身在法界,打贏了人家會說勝之不武,打輸了人家會嘲笑他沒用,這種橫豎都是輸的官司,不打也罷。
正因標會不受政府規範與保護,對許多受現代教育、一切以契約為憑的年輕人來說,標會已是祖母級的理財手段了,他們寧可選擇股票、期貨、共同基金、保險年金等理財新工具。一位在工研院任職的化學博士就對他的新婚妻子說:「你不要跟我說標會,我不懂那玩意兒,我也不信任它。」
省政府主計處的調查也顯示,與前五年的調查結果相比,儘管標會仍是僅次於金融機構存款的最主要儲蓄方式,但比例已有小幅下降。這與「擔心被倒會」的百分比提高相互呼應。
利與害的抉擇
明知山有虎,為何有人偏往虎山行呢?
一位專職的家庭主婦表示,沒上班在家,不能有具體的進帳貢獻家庭,了無成就感;而節衣縮食跟互助會,賺點利錢,就成了她唯一的生財之道。
一位計程車司機則認為,參加合會可以逼自己存錢,每個月積少成多,到時候就是一整筆;「不然也不知不覺花掉了」,他說。
「要用錢不必向人家開口、看人家臉色啊」,房漢樟解釋,做生意常須要週轉,若向銀行貸款,要很多條件,又要擔保品、又要找保人,手續既費時又麻煩;向私人借,地下錢莊利息太高,一般人也不信任別人。而參加互助會,錢不用時儲蓄,需要用錢時可以標下,大家心安理得,十分方便。要預防被倒會,只有選擇會頭時多小心了。
事實上,儘管合會使台灣的金融管理出現漏洞,也常造成被倒會者重大財務損失,但健全的合會確實是台灣中小企業財務上的大功臣。若說它是台灣經濟奇蹟的幕後英雄之一,也不為過。由於它的利息比金融機構高出許多(通常是二到三倍),一般家庭主婦寧願冒著可能倒會的風險,將省下的菜錢一點一滴投入互助會。而在企業信用、規模都不如大企業而不易向金融機構借到錢的中小企業,則可藉由這個管道獲得資金,幫助企業營運、成長。
有法度了
鑑於合會是中國人的傳統金融活動,也有其存在價值,政府已由持負面態度,轉而肯定,並決定由修法來保障參與者的權益。民法債篇已將合會的相關條文納入,明定會首、會員之間的權利義務。目前該法案進入二讀階段,待立法完成,合會有了時代的新面貌,這支「中國人的集體致富魔笛」,將繼續鳴唱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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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屏東鄉下,還可以看到「稻谷會」標會的情形。(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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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會開標前,每個會腳將標金寫在小紙條上摺好,可排成一字型、U字型,或圓型,利用猜拳相加、日曆抽籤等方式得到一個數字,藉此決定開標的順序,當有標金相同時,就以先開標者得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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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古意盎然、趣味十足的海報,是台北區合會公司未改製成銀行前製作的。由申請、調查……到給付,以企業的方式經營合會。(林維閣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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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會創始的傳說之一,竟是晉朝時不問世事的「竹林七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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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化街是台灣地下金融的大本營,現在仍有許多商家參加互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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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能以經濟立足海外,合會累積資本之功不可磨滅。(鄭元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