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利鋼,位於印尼西爪哇省的錫讓縣,離首都雅加達一百多公里。這裡近海,沿岸成排的椰林隨風搖曳,映照得鎮上尖頂平房更加低矮,蓊翠的綠野迎著恣意的陽光,一派典型的熱帶鄉間風光。
這個貌不驚人地方,最近三年來,卻有來自十四個國家的人進進出出。他們來此的共同目的是,興建印尼第一座冷軋鋼廠——吉利鋼冷軋工廠。
隨著今年四月鋼廠完工啟用日子的逼近,各項工程陸續結束,許多國家的技術人員先後離開,而黃種人,雖然面孔換了,人數卻沒有減少。

吉利鋼冷軋鋼廠中,中鋼工程師(右一)指導印尼技工裝卸機器。「傾囊傳授,不敢有保留」,他要為中鋼首次「技術輸出」立下口碑。(簡永彬)
十年變遷,主客異位
他們是我國中國鋼鐵公司及榮民工程處的技術人員。開始時是榮工處承建鋼廠的土木工程,中鋼擔任顧問,和提供部分建廠的技術協助及代訓人員;待土木工程近尾聲,榮工處逐步撤出吉利鋼時,鋼廠正要試車、正式運轉,重頭戲到了中鋼身上。
目前鋼廠大部分的中堅幹部、高級顧問劉曾適,乃至負重責的代總經理吳質義,都出身中鋼。這是中鋼對海外的一次「技術輸出」。
技術輸出?這個名詞對我國並不生疏,在紡織、製鞋等我們有深厚基礎的工業上,國內廠商很早就開始向東南亞、中南美洲「整廠輸出」,出口的不只是技術,還有全套的機器設備。
只是,重工業方面,我們十年前才有了第一座自己的大煉鋼廠,當時還多仰賴外籍顧問的技術指導,怎麼現在不但「己立」、還能「立人」了?對方又怎能放心地把這項工作交給中鋼?

鋼廠即將開幕,為了歡迎印尼總統蘇哈托親自主持開工典禮,榮工處額外承接不少「美化」工程。圖為榮工處修建鋼廠停機坪。(簡永彬)
林氏集團「招兵買馬」
吉利鋼冷軋工廠投資額達美金八億三千萬元,業主之一是印尼最大的企業——華裔印尼人林紹良領導的林氏集團。為了消化關係企業印尼製鋼公司所產的鋼錠,林氏集團有意與印尼政府合資,興建一座鋼板加工的冷軋工廠。
顧名思義,冷軋鋼廠專門生產冷軋鋼板,與冷軋鋼相對的便是熱軋鋼。
一般說來,熱軋鋼的鋼板較厚,多用來做貨櫃箱、卡車車板……等。熱軋鋼再經幾道處理程序,才能成為冷軋鋼。
冷軋鋼輕、薄,彈性與韌性較熱軋鋼佳,多利用在汽車、家電、自行車或罐頭……等工業上,附加價值很高。由於設備精密、技術層次較高,投資也較大。
資本的投資對林氏集團不是問題,但因印尼本身無硬體設備和足夠的技術人才,只好對外招兵買馬。
在「買馬」(購置機械與廠房)方面,並不困難。但「招兵」就得費點思量了,人海茫茫,何者才是有用之「兵」?

中鋼工程師在鋼廠內合影。到海外如此曝光,這是第一次。(簡永彬)
一樁國際姻緣
一九八一年,當時我國的行政院長孫運璿赴印尼訪問,中鋼出身的經濟部長趙耀東隨行。林氏集團對中鋼「營運半年就開始盈餘」的成績深具信心,趁機向我提出技術支援的要求,於是促成了中鋼技術輸出的「姻緣」。
這是中鋼第一次技術輸出,他們一點也不敢怠慢,還是抱著「嫁女兒」的心情,慎重地擬訂計畫,選派合適的人才。
中鋼快馬加鞭進行,先派員參與整個鋼廠的可行性評估,後又與美國鋼鐵工程顧問公司(簡稱美鋼)組成顧問團,提供建廠的諮詢服務。
當年中鋼建廠時,美鋼負責全盤的規劃;經過十年磨鍊;那時接受「技術轉移」的小徒弟,居然「出師」了,如今竟和「師父」並肩出擊,遠征印尼。這對中鋼人而言,意義重大。
林氏集團的高階人員也多次來台,親自到中鋼看廠,不但愈看對中鋼愈有信心,連帶也相中當年承建中鋼土木工程的榮工處,大手筆地把美金七千四百八十萬元的土木工程合約,交給他們。「託中鋼的福,我們也跟著『陪嫁』到印尼!」一位榮工處的工程師打趣道。

中鋼人住在吉利鋼新蓋不久的宿舍,空閒時在屋外空地打球、慢跑。這兩個小朋友是來自中華民國的「小中鋼人」。(簡永彬)
高層次的技術輸出
各路英雄好漢,自一九八三年起,分批來到印尼吉利鋼。
鋼廠的組織可分業主、顧問和包商。
業主包括林紹良、林文鏡及Ciputra三大集團,以及印尼國家鋼廠。業主身邊的幕僚除印尼人外,還向中鋼借將,聘為高級管理及技術人員。
顧問團則由卅五位美鋼人和廿五位中鋼人組成。主要任務是監督承包商進行的建廠和工程是否合乎合約上的規範,並協助他們解決問題,一切無誤才驗收簽字。
承包整個冷軋鋼廠工程的,是來自法國和西班牙的二家公司合組的大包。大包下面由我國榮工處承包土木工程的設計與施工;機電、機器等的安裝則包給韓國大林公司;此外,還有共計來自十四個國家的技術人員。
「在這個小型『聯合國』工作,大家暗中較勁,誰也不肯讓誰!」中鋼一位工程師豪氣萬千地說。
就在這股各自蓄銳力拼的氣氛中,建廠工作一步步進行。按計畫,先是土木工程,然後架廠、安裝機械。等廠房、機械安頓後,工廠才試車,正式作商業運轉和生產。
開路先鋒之一就是我國的榮工處。
對一向以道路、水庫工程為業務重心的榮工處海外部而言,承建吉利鋼冷軋工廠是一個大的挑戰。
「不容易啊」,榮工處印尼辦事處主任孫光中表示,鋼廠設施精密度高、項目繁雜、技術要求嚴格,「道路、水庫的工程與它一比,真是小巫見大巫。」

吉利鋼郊區的一個小店鋪。(簡永彬)
瘋狂大趕工
舉例而言,鋼廠內有很多機器須安裝,而機器的螺絲必須預埋得很準確,安裝時才不會出問題,它的誤差只容許一、二釐米,否則混凝土乾了以後,就很難改動。
此外,鋼廠外的道路由於車輛負載重,路基的配料和密度也有不同,因此灌漿和打樁都要特別講究。
除了品質的要求高,時間的壓力更大。
榮工處以「統包」方式承包工程的土木設計和施工(土木設計委託國內的中鼎公司負責),雖是統包,細部設計圖卻須經過大包核准後,才可開始採購物料,因此時間十分緊迫。
此外,印尼政府新近修改進口規定,關卡重重,材料無法及時供應,也使工程進度延誤。
又因為廿六個廠區結構幾乎同時開工,「有百分之七十的工程集中在一年——民國七十四年中」,當時的施工處主任、現調至新加坡作地下鐵工程的范國璋說,雖然合約規定有卅六個月工期,但由於分配的不平均,導致工作人員須在「旺季」瘋狂大趕工,「淡季」又閒得發慌。

吉利鋼冷軋鋼廠鳥瞰圖。(榮工處提供)(榮工處提供)
「私人企業」榮工處
在國內,榮工處由於隸屬於行政院退除役官兵委員會,負有安置榮民的任務,加上有些公共工程也由他們議價承包,總予人「公家機構」的印象;但一到海外,榮工處沒有任何屏障,必須獨力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工程包商競爭,無論搶標工程,與業主、顧問團相處的進退分寸拿捏,到成本控制,全是私人企業的做法;而施工進度牽涉到成本,尤為工程賺賠的關鍵,因此守得更緊。
不巧,印尼氣溫都在攝氏卅度左右,無四季之分,卻有旱雨季之別。每年十一月到次年四月的雨季,正是成本控制的剋星。
「看到地表上兩個池塘,哦不,看到雨中二個滿是爛泥的『沼澤』,我們心就涼了半截」,一位工程師形容剛開始整地的情形。
其實,榮工處在海外接工程,什麼大場面沒見過——猛獸出沒的叢林、深山,都能一一克服。但是碰到雨季和汙泥池沼,必須先清除爛泥巴,然後回填新土、做密度實驗、打樁,才能開始做上部結構的基礎施工,沒有一個步驟不需要時間。
老天爺不合作,雨中工作效率低,七十二年雨季時,法國大包要求榮工處增加機具,以維持土方工程的進度。增加機具,那還不是要用錢堆出來?范國璋自始至終堅持雨停後,趁旱季趕工。雙方都不讓步,法國包商不滿意,甚至一狀告到台北的榮工處總處,最後才在指著契約的延期罰則鄭重警告中,勉強答應榮工處試試看。
等待的日子總是難熬。主任范國璋經常帶隊跑到車程半小時、據說很靈驗的萬丹觀音廟拜拜,祈求老天保佑天氣早日轉晴、施工過程順利。「其實我那裏信這些,只是為了鼓舞士氣,讓大家心安哪!」他事後透露。
盼呀盼,總算盼到旱季了。從七十三年三月起,榮工處分日夜兩班趕土方進度。五個月後在期限之內及時完成。

在印尼鄉間經常能看到這種悠哉遊哉的畫面。(簡永彬)
「人海戰術」奏捷
工程不斷趕著進行,土方剛結束,鋼廠的心臟地帶結構——冷軋及調質工廠開工的日期已逼近,其他結構物也必須很快地開工。
眼看著又要來不及。
「加人是最好的方法」,當地工資便宜,一個工人,日薪約只合新台幣一百元,范國璋於是決定採用「人海戰術」。除了原有的二千人外,他找到當地包商,透過他們找到五百名工人和廿幾位工程師,最高峰時,動用了一百多位台北去的員工和三千名印尼籍工人。
就這樣馬不停蹄地趕工,合約上規定至七十五年十月完工的工程,提前於八月結束。這份成績,不僅使法人刮目相看,特別頒給工地主任范國璋一面獎牌,也為范國璋贏得一座中國工程師學會所頒贈的優秀青年工程師獎章。
在榮工處「過關斬將」的同時,中鋼派出的一群「戰士」也正接受各種挑戰。
其中一批是顧問。王元靖是中鋼派來的顧問之一,當年中鋼建廠時,他是跟著美鋼學習的工程師,現在已經是鋼結構設計組長;由於當年學得紮實,累積了經驗,於是被派到吉利鋼當鋼結構部門的顧問。
王元靖指出,「顧問」有二種,一種是人家有問題問你,你才回答;另一種是人家不知道要問,你自己告訴他。「我們第一次技術輸出,服務一定要最好,才能建立中鋼在海外的口碑」,他笑道,所以他們都當第二種顧問,尤其是自己曾經過摸索的過程,更知道問題所在,常會主動告訴施工的包商。
鋼廠預定今年四月正式開張,打從去年五月間廠內已開始陸續試車。
試車階段,必須把設備調整到能做出合格的產品和足夠的產量,以便正式生產能順利運作。鋼廠設備精密度極高,必須融合機械、電機、冶金、化學、工業工程……等綜合性技術。中鋼人的責任是把技術轉移給印尼人,教他們如何生產操作。目前約有八十位中鋼人在吉利鋼協助工廠運轉,預計在五年內隨著技術轉移的程度,逐漸撤離。
手下見真章
過去,國內使用的機械偏向美、日系統,對歐洲製造的設備較少接觸。而吉利鋼冷軋工廠採用法國的機器,很多設備比中鋼用的還新。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能應付」,吉利鋼工廠廠長陳文斷來自中鋼,他信心十足地表示,以在中鋼的訓練基礎,即使是新機器,只要依控制說明書「按圖索驥」,不會有問題。
倒是另一個弱點,多花了些心思克服。「我們學工程的,通常只會悶著頭做事,不會說得舌燦蓮花,也不會積極說服別人來信任我們」,負責調質的吳至浩說。
業主林氏集團當然是信任中鋼的技術,才會找他們共襄盛舉;但提供廠房、設備的歐洲人卻不見得有同樣的看法。
「人家不太相信我們」,年輕的工程師黃柏洋,剛開始覺得有些委屈。他指出,提供設備的法國包商起初不肯讓中鋼工程師入控制室操作,還自行找了其他國家的操作員。
中鋼人的因應方式,是「以不變應萬變」,依舊發揮他們的特色——悶著頭做事;「好在機器這種東西,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資深技術員蔡永煥說。
操作儀器的「重心」,幾個星期後就轉移到中鋼人身上。談起這件四、五個月前的事,黃柏洋不提當時如何孜孜矻矻地工作,卻說:「在國內時也不覺得自己多麼愛國,到了海外,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各國人都有的地方做事,自然而然就興起為自己國家爭口氣的念頭,自己面子事小,國家名譽事大,誰能丟這個臉?」
比「捉迷藏」和「磨功」
對中鋼人而言,技術的運作其實不是問題;「如何訓練、管理當地工人才教叫人頭痛」,廠長陳文斷指出。
在國外負責鋼廠的管理工作,中鋼算是開天闢地第一次。
「中鋼工程師有不少當顧問的經驗,但這次到吉利剛卻是當『教授』兼『總管』。顧問比較好當,只須提供意見,不須負成敗的責任」,陳文斷廠長表示,由於冷軋廠的廠長和許多主任都是中鋼人,除了生產線上的事,還得兼任管理之責。
中鋼派員「借調」印尼時,調兵遣將儘量精簡,陣容並不包括總務、人事等,「所以說『時勢造英雄』,我們在國內不是總務人才,到了印尼都變成高手囉!」陳文斷說。
好戲還在後頭。「印尼人常不按牌理出牌」,陳文斷摸索了一陣子,終於歸納出,由於風土民情的不同,當主管也得「入境隨俗」,才行得通。
常碰到的情況是在訓練時,印尼技工說「懂了!」而實際交給他時,卻弄成一團亂。「所以我們要親眼看他操作,『驗收』無誤才心安」,工程師陳南洲形容:「我們常和印尼技工『捉迷藏』,還要互相比『磨』功。」
印尼人篤信回教,每天都要膜拜真主,只要時間一到,就洗手、洗腳、更衣淨身、準備上工地特別蓋的清真寺,工程當然暫時擺在一旁去。「每星期五是回教的大禮拜,早上十一點到下午一點之間,除了禮拜,任何事都不能做」,廠務特別助理賴明德說。
碰到這種印尼人心目中「天大地大」的事,中鋼的工程師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認清了現實,乾脆配合他們的「宗教時間」訂工作進度。
「只要一想到他們的真主,我就要在心中暗叫幾聲阿彌陀佛!」一位工程師無可奈何地打趣道。
我不是主人
鋼廠的最高主管——代總經理吳質義,更是首當其衝地肩負管理重責。他雖出身中鋼,卻不是經中鋼指派的人員,而是由業主聘請的高階主管。
管理印尼人,必須先瞭解他們的個性,他指出:「印尼地大物博,土地肥沃,資源豐富,氣候良好,又無颱風,人們不須努力工作,也能輕鬆度日。他們樂天知命,個性溫和,做起事來難免比較馬虎懶散。」
例如,規定早上八點上班,下午五點下班,可是中途就有人會說「我不想上班了呀!」這時,就得好好和他們說道理。
而且,由於公司政策的規定,即使做同樣的工作,印尼人與外籍技術人員薪水卻相差很遠,使他們人心裡很不平衡。「如何安撫他們,成為我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吳代總經理說,待遇差的事實既不能改變,於是他積極為他們爭取福利,如房子津貼、交通補助等。醫藥費則可以實報實銷,如果沒看病,就另外補助百分之五的薪水。
此外,印尼人的心理障礙也是工作不易推動的主因。
華僑在印尼有龐大的經濟勢力,印尼人多少有排華心理。在廠裡,正主管都是來自中華民國的中國人,副主管才是他們,「將心比心,他們當然不愉快」,吳質義說。
因此他雖然擔任代總經理,卻常常告訴印尼員工:「這個廠是你們的,我這個『外人』只是暫時來幫忙,我的位子有一天是你們其中一人的。」
試車結束,四月份正式開工、生產後,管理工作將面臨更大的挑戰,吳質義和中鋼人事先播下的種子能否萌芽,對未來鋼廠能否順利運作,有決定性的影響。
不再賺「血汗錢」?
對中鋼和榮工處而言,雖然到吉利鋼是施工或提供技術服務,他們本身也從中得到不少寶貴經驗。除了中鋼有機會接觸美國以外的歐洲最新設備的收穫外,讓兩個單位深深佩服的是以法國為主的大包的組織和效率。
「他們真是個強有力的團隊」,負責工業工程和安全部門的葉森茂舉例:從土木、冶金、採礦、煉鋼的各項技術,到從市場資訊、總務、財務、人事管理、法律,甚至保險,都有專人負責,前呼後應,辦起事來大小通吃,無往不利。「我們雖然有土木工程、建鋼廠技術,但多流於單打獨鬥」,工程師張子康接著說。
「法國人以管理賺錢,我們靠勞力賺錢,比他們辛苦好幾倍」,榮工處范國璋主任有感而發:「我國很多技術沒有問題,但管理若不提昇,永遠只能賺血汗錢」。
在「施」的過程,我們也有了「受」——得以知己知彼,擷長補短,取法乎上。這也是將來我國進軍國際市場的有利籌碼。
而吉利鋼冷軋廠只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