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八月間,一群與眾不同的團體兩次在彰化縣政府前抗議,他們不是什麼弱勢團體、異議份子,而是寶島上,唯一和人們同屬靈長類的「台灣獼猴」。
人世果真如此不公,連猴子也要遊行抗議了?
上街的猴兒,由彰化市民黃漢服領軍。
以開鳥店維生的黃漢服,七、八年前一時興起,在東部四處收購了卅幾隻獼猴。雖然他安置猴兒的「猴園」,不似<西遊記>中猴群可以跳樹攀枝、採花覓果的花果山,但在四百坪的空間裡,猴兒以鐵桶為家、在籠中配對,仍繁衍迅速,轉眼四、五年,不覺猴子猴孫已多達一百四十多隻。
就在黃漢服收購猴兒的期間,師大生物系也在台灣山產店全面調查,發現國人一年將近消耗掉三千五百隻獼猴,而以猴腦補身的情事時有可聞。
七十八,野生動物保育法實施,主管生態保育工作的農委會,除了考慮國際形象,更考量台灣山區有越來越多的大規模開發,破壞了野生動物棲息地,加上人們的冬令進補,獼猴恐將成為稀有動物。為挽救台灣獼猴免於滅絕,遂將之列入保育名單,禁止人們獵捕與買賣。

黃漢服帶著猴子上街,要求縣政府允許他出售台灣獼猴。(洪璧珍提供)(洪璧珍提供)
餓死猴子?
另一方面,黃漢服養的猴兒雖然吃的是水果、蕃薯,但每天新台幣幾千元支出,仍耗費驚人,雖然私下他還是出售小猴子,但上百隻大猴子的生計讓他暗暗叫苦。今年七月,他終於按捺不住,發出最後通喋,希望縣政府准許他公開出售猴子,否則,他只好讓猴子餓死了。
餓死猴子?雖不知是否冒犯天條戒律、觸怒齊天大聖,但卻可以肯定,鐵犯了人間的「野生動物保育法」。果然,縣政府立即依法告訴他絕不允許交易,而且如果真的餓死猴子,將依違反保育法中「虐待動物致死可處有期徒刑一年以下」的罪名移送法辦。
對這群嗷嗷待哺的獼猴,縣政府農業局長黃瑞祥心生一念,認為它或許可以解決黃漢服的難題。他建議不如請學者研究後,經過半飼養、半野放,逐步將之送回原鄉大自然,縣政府並願發起各界捐助,作為未來被人們棄養的野生動物回歸自然的野放基金,此舉也能教育大眾勿「濫養」野生動物。
黃漢服怎麼想?
他帶著猴兒上街了!他認為,保育法實施之初,他的獼猴在縣政府登記報備過,是合法擁有的。而猴子越來越多,他花許多錢栽培它們,坐吃山空,縣政府不准他脫手,那就該收購或補貼他。

野生動物保育法實施之前,台灣獼猴曾是山產店的一道佳餚。(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丟出爛攤子
至此,農委會也不得不出面「澄清」了。
事實上,針對野生動物因人為開發而遭迫害的窘況,民國六十一年台灣已全面實施禁獵。農委會認為,以黃漢服的例子來看,他過去搜購獼猴,本就是違法。但是過去狩獵法的罰則太輕——一百五十塊台幣,根本等於沒罰,許多人還是照抓、照養。保育法實施時,為了便於管理和防止人們再由野外捕捉,才規定擁有保育類野生動物者得出來登記,「並不表示他就在法上站得住腳」,農委會官員說。
而且既然抱怨養不下去,黃漢服為何還把成熟的公猴與母猴長期關在一起,使猴兒因此有增無減?「我就是要小猴子」,他坦承,他希望猴兒們生越多小猴子越好,因為許多人喜歡買小猴子作寵物,因此他不願把公、母猴分開飼養。
明知不可交易,卻又不適度隔離猴群,農委會官員認為,如今養不下去就要求政府補助、收購或准其買賣,農委會只能說抱歉了。「補助?不可能」,不只農委會保育科長說得斬釘截鐵;即使以保護動物為第一要務的保育團體也認為,如果真給予補助,可能會有許多人也把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丟給政府。國內仍有人飼養老虎、紅毛猩猩,近來甚至有私人要求養長頸鹿、大象,以後如果養得不高興了,是否都可以把爛攤子丟給政府,要求補助、收購?

「大聖」的怒吼!有人想吃、有人要養,置我尊嚴於何地?(薛繼光)
獼猴賣不賣?
黃漢服或許理虧,但也有話要說,而且他的說法還引起不少媒體與大眾的「共鳴」。
黃漢服「主演」的獼猴事件發生之後,就像為他的獼猴生意做了一場免費的廣告。有許多人來電想買只小猴兒回去照養;百貨公司則要商借去展覽;連陽明醫學院也希望能買十四隻被黃漢服養不下去的獼猴作實驗。
根據資料顯示,保育法實施之前,每年醫學院實驗使用的獼猴將近三百隻;設下保育法關卡之後,醫學院必須向農委會申請和依賴動物園提供。但在今天世界保育團體不斷要求避免以動物做實驗的情況下,農委會審核也極嚴格,實驗單位可以合法取得的獼猴數量極有限,偷偷買獼猴的情況一直存在。因此,包括生態學者在內,也都希望能解決醫學界「地下買賣」的尷尬行為。
黃漢服理直氣壯地說,長期來就一直有醫學院希望買他的獼猴,為什麼自己人工繁殖的獼猴,不能拿一些來賣給醫學院?更何況此舉對人有益!他更不服氣的是,他開著印有「大彰化獼猴養殖中心」的貨車全省四處跑,發現獼猴在台灣野外的數量還不少,為什麼還要保護獼猴?他還計畫要連絡全省飼養保育類野生動物的飼主,各率所飼養的動物,前往農委會陳情。

黃漢服養的猴兒以兩頭鑿空的汽油桶為家,有部分則被關在籠中配對。(薛繼光)
唯我獨尊!
當發生在都市裡的獼猴事件正熱鬧滾滾,野外台灣獼猴的情況也在悄悄轉變。
由於國家公園與保護區的成立,濫捕、濫殺野生動物的情況逐日減少,連續八年調查台灣獼猴的中研院動物研究所博士吳海音,也明顯感覺到野外獼猴族群在恢復中。近來更不斷傳出獼猴侵入果園取食,農民用盡各種方法將之驅離,甚至捕殺的事件。
但獼猴數量增加,既無成為稀有動物之慮,是否就如許多人想的,不須要再加以保護,或將之剔除於保育名單之外?「牠其實只分佈在一個小到世界地圖上幾乎不存在的點上」,吳海音說,過去將獼猴列入保育種類,更重要的原因是牠是台灣特有亞種。就算台灣獼猴數量不少,但放眼天下,牠卻無可替代。
以今天地球人口增加的速度,自然環境開發的猛烈,在各國保育名單上,「應保育的動物只有增加的,幾乎沒有機會因為人們保育成功而被剔除在名單之外的」,農委會保育科方國運也強調。
雖然人們覺得猴子增加了,但這說法還需要更科學的證實。吳海音就說,也有可能是因為人們的開發腳步走向更遠的深山,與動物面對面的機會增加而造成的錯覺。
更重要的是,即使同一品種的動物,野生與人工飼養兩者是無法劃上等號的。「不是野外族群增加,就可以作為人工繁殖、買賣的基礎」,湯曉虞說。

雖不會騰雲駕霧,跳樹攀枝卻輕而易舉。近來人們為彰化獼猴展開一場爭戰,也擴及到野生獼猴保護的問題。(薛繼光)
家花那有野花香?
想要讓野生動物成功地人工繁殖,其實並不容易,必須能掌握影響它們繁殖的環境因子。對於已經滅絕的物種,如果有人工繁殖的族群,也許可以進一步復育後放回野外,可說是野生動物傳一線香煙的功臣。在保育法出現之前,台灣就已有人花許多功夫飼養、繁殖白鼻心與環頸雉等在野外只減不增的保育類野生動物。
但人工飼養不是野生動物復育。在人們馴化過程,動物的某些基因會改變、遺失,尤其許多只求數量、不問品質的人工繁殖,常常都是近親交配,基因在人為介入之下,混合度不足,動物族群會逐漸衰弱。
在黃漢服的猴場,事實上也收容了八隻的外來種猴子,他也偶爾來個亂點鴛鴦譜,讓牠們與台灣獼猴配對。「雜交後品種純不純不是我的事,我只是要小猴子可以賣」,黃漢服親口對前去猴園查看的農委會人員說,「就像許多人養狗,也是要繁殖,也是要賺錢啊!」但他可能不知道,今天人們想盡辦法並使用許多資源,為的卻是要由混雜的毛毛狗中,找回純種的台灣土狗。

你在野外見過這樣的場景嗎?保護野外獼猴,就是保存著對人類有利的基因,更重要的,世界也因此較多姿,不是嗎?(薛繼光)
基因的奧秘
保護野生動物的意義之一,其實就是在保存對人類有益的種源與基因。種源的形成往往是以億年來計,一旦有一個品種消失,人類等於失去無法再現的無價寶藏。多保存一個基因,說不定還真能像電影「侏羅紀公園」一樣,創造一個類似恐龍復活的奇蹟。
基因既然重要,保存野生動物的基因庫也就成了世界各國競相努力的工作,而將種源保存在自然環境之中,是最省力、也最能保證其品質的不二法門。當人為環境中的基因被人改變得面目全非,失去對外界的抵抗力,野外族群還能適時提供汰換的機會。
這也是為何縣政府提出野放彰化獼猴的構想時,農委會與生態學者卻請縣政府不要心急的道理。
「禁止野放,不只為人好,也為猴子本身種族的傳衍存續著想」,吳海音指出,黃漢服的獼猴中有多少是經過雜交?品種純度如何?都必須先評估,否則可能影響野外品系的純正。
即使評估環境後能夠野放,也必須由半野生環境開始復育獼猴的野外求生能力,如此得要有長期經營的機構來做。就如野放梅花鹿的例子,花了十幾年功夫,保存野生基因、適應野生環境,所耗的人力、資源無數。而一個獼猴復育地,由初步的架欄杆、防止逃逸、基因研究,以了解品系是否純種;野放之後的持續追蹤、是否影響野外族群,每個步驟都須要花一大筆錢,這都只因為一個人不守法,中央單位、地方政府,甚至納稅人必須來收爛攤子。一群獼猴成了一個無底洞,「花一筆錢放出去,若在野外產生問題,到時候又要花一筆錢去解決」,一位保育人士認為。
家猴與野猴的戰爭
對彰化的獼猴本身,野放也絕非上策。其中有大半已經在籠中待了七、八年,今天人們好心地野放,卻可能是惡意遺棄,因為猴兒可能已完全失去野外求生本能。「牠們都老了,學習能力比較差,若一見到人,過去的習慣使牠猜想有人就會得到餵食,結果可能會傷人或再度受傷害」,學者說。
就算這群「家猴」能適應野外,現有的深山,「野猴」族群,已各立山頭為王,如今自然棲息地越來越少,就像彰化本身,連容這群家猴棲身的野地都沒有,唯一的山區八卦山麓,早住有一群卅幾隻的獼猴,近來還因騷擾當地荔枝園,農民頻頻對縣府人員告狀。如果就地放牛吃草,可能和當地族群造成競爭。
「為什麼要讓人們養的去傷害野外族群?」吳海音說,群居猴群一般都在卅到五十隻,且有一固定大小的生活領域,一百多隻家猴大軍壓境,總有猴兒會因為失去生存空間受到傷害。
孫悟空變寵物
野放太傷,那能否開放獼猴買賣呢?「恐怕不但無法解決黃漢服的問題,還會製造更多問題」,一位學者說,因為未來可能會上演一場場的「獼猴浴血記」。
近來美國頻傳人們從馬和小型野生動物身上傳染狂犬病的消息,獼猴犬齒也有四公分長,一旦被咬傷,除了皮肉之痛,和人基因最接近的靈長類,更容易有人畜共通的疾病。「牠的生物特性,就是比較容易產生問題,並不適合人們豢養」,獼猴知音吳海音說,許多人看小猴子很可愛,買回去才知道問題多多,例如發揮在野外的折枝行為,將家裡的東西破壞,許多人因此養不下去後就亂丟,動物園就常收到被飼主遺棄的猴子。黃漢服的小獼猴就常常在高價賣出後,不久飼主受不了,免費地又回到他的身邊。
現在若准許私人買賣獼猴,屆時就等於製造另一個貓、狗的問題。
人工大量飼養野生動物成為寵物或畜牧品種,在今天已非值得鼓勵的途徑,湯曉虞說,由於畜牧的發達,人們取得動物蛋白質的管道很多,今天的大勢所趨,並不鼓勵人們再大量飼養與買賣野生動物,「養猴子、吃猴子並非生活的必需品」,他說。
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
事實上,野外的動物族群也並非只能束之高閣,許多動物只要人們好好加以保護,仍有自然恢復的機會。數量增加後,可以在合理的經營管理下適度開放,例如限量供人狩獵使用。自然資源若能永續利用,人們又何必浪費源去繁殖、復育?
雖然如此,但針對今天人們自行繁殖的野生動物,農委會仍然以更實際的態度,請學者廣泛收集資料,希望參考國外使用靈長類動物做實驗的規範,也訂出一套保育類動物飼養管理辦法,適度開放目前被人工飼養、繁殖的獼猴,供學術、研究單位使用。
「但必須很審慎進行」,對保育類動物飼養管理辦法遲遲尚未完成,湯曉虞解釋,今天在國際會議上,保育團體不時貼出人們將猴子頭殼打開的海報,抗議這種殘忍的行為,因此農委會未來可能會比照西方,對實驗單位審查後,再發給執照,沒有執照的機構不准以獼猴做實驗。對人工飼養、提供學術單位獼猴的飼主,也需嚴加管理,規定飼養環境,以免虐待動物,惹來保育團體抗議。
獼猴何辜?
法令無法救急,彰化獼猴何去何從?
事件尚未落幕,已不斷傳出猴兒夭折的消息,農委會曾考慮沒收其他的獼猴,分送三個地方收容。根據獸醫鑑定,死掉的獼猴中,有一隻是長期營養不良引起肝病變,一隻患痢疾而亡。長期在人為牢籠中生活、體弱多病的獼猴能否適應新環境?被擺佈的猴子何辜?正如民間保育團體「人猿基金會」所說,碰到這種情形很無奈,怎麼做,都會對一些生命造成傷害。
但要如何避免相同的問題出現?屏東技術學院教授夏良宙質疑,由保育法實施到今天,有關單位對飼主做過多少教育?有沒有人告訴過他們不要雜交獼猴?養獼猴會對環境造成什麼影響?四處野放又可能造成那些問題?「要求這些人之前,應先給他們教育」,就連功在改進人類糧食生產力的畜牧學者,都會因為避免人工繁殖野生動物的想法而受到衝擊,老百姓又怎麼可能一下跳到這個層次?
獼猴上街,昭告的恐怕是——生態保育的落實,不能只有少數人在觀念上吶喊,更須要有人致力與大眾溝通和教育。但人們即使能從「獼猴上街」學到這一點,對黃漢服養的獼猴而言,恐怕都已經太遲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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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漢服帶著猴子上街,要求縣政府允許他出售台灣獼猴。(洪璧珍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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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動物保育法實施之前,台灣獼猴曾是山產店的一道佳餚。(張良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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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聖」的怒吼!有人想吃、有人要養,置我尊嚴於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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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漢服養的猴兒以兩頭鑿空的汽油桶為家,有部分則被關在籠中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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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不會騰雲駕霧,跳樹攀枝卻輕而易舉。近來人們為彰化獼猴展開一場爭戰,也擴及到野生獼猴保護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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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野外見過這樣的場景嗎?保護野外獼猴,就是保存著對人類有利的基因,更重要的,世界也因此較多姿,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