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公超先生於十一月二十日病逝了。
葉先生是我國傑出的外交家,也是各方仰慕、欽敬的政壇才子。他工書法、精繪畫、善寫作,樂於提攜後進,對文藝界貢獻頗多。
葉先生性情耿介、率直,且學富五車、才氣縱橫,他的逝世,國人同感哀悼。許多書報雜誌陸續刊出追思他的報導與專文,本刊特選其中四篇予以轉載,用以表示一份懷念他的心意。

前任台北市長李登輝在長女安娜結婚時與家人合影。(李影)
公超先生的才識風範
文.沈昌煥(中國時報)
公超先生去世了。這真是一件令人傷痛不已的事。這個星期一中午,我才去榮總探視過他,當時他的精神還很好,神情相當愉快。稍早我聽人說:公超先生自臥病以來,記憶力已大不如前。但是,當我踏入病房時,他還是能夠立刻認出我,親切地招喚:「昌煥,你來啦!坐!坐!坐!」他還笑著說:「你上星期送給我的餅乾,很可口,我很喜歡吃。」
那天中午,我在病房陪同他安靜地用了午餐之後,坐了大約半小時辭出。沒有料想到,不過三、四日之間,他已再因心疾復發倒下,並且從此不起,永遠離我們去。
二次大戰之後,公超先生在南京外交部任常務次長時,我當時任外交部禮賓司司長,開始常相往還。政府遷來台北以後,公超先生受命主掌外交部,我則擔任其政務次長。從民國四十二年至四十八年,六年之間,幾乎天天朝夕相處,因此,對公超先生有了更深入的瞭解。
一般人都知道公超先生的學問淵博、才氣縱橫,為人豪邁爽直,這些都已不須我再贅言。但是,許多人也許沒有我的機會與他長期共事,瞭解他在處理政事上的才識與風範。
公超先生自政府遷台後的第二年開始出任外交部長,連續九年之久。這段時間正是國家局勢最艱險的時候。
從一九五○年開始,許多國家紛紛與我斷交,聯合國內的我國席位也遭遇了嚴重的挑戰。當時的外交部,一方面要設法維持與昔日友邦的關係,促使在台北派使設館,並爭取更多的國家與我建交換使;另方面要維護我在聯大席次,任務萬分沉重。可是,整個外交部當時只有五十多人,經費也是十分短絀。在這樣艱苦的情況下,幸有公超先生的領導,才能逐漸號召海外舊部陸續復員,發揮最高的鬥志,完成外交上的種種工作。
在我追隨公超先生、任其政務次長的這六年期間,個人對公超先生最感欽佩的有兩樁事:
第一、他對部屬的充份信賴,使人人勇於任事,敢於負責。我任政次以後,公超先生曾經笑著告訴我:「我一天只看五件公文,其它的都不必送上來了。」當然,只看五件公文是絕對不夠的;但是,公超先生確實能將一切有關人事、會計、經費……等行政上的公事,完全交由常務次長負責;有關政務的公事,除非事關重大或涉及決策,否則也都交由政務次長負責。
因此,當時外交部的次長、司長的工作份量極重。我和常務次長都在公文上批「先發」兩字,意即公事先發出,不必送呈部長;另外,有的公文則批「先發後補呈」五字,意即公事先發出,然後才補呈部長,使部長知悉此事。
公超先生如此信任部屬,我們自然也無不戰戰兢兢,在政策與法規範圍之內,審慎處事,不敢稍有疏忽。
第二、公超先生雖然本身自信強、文字造詣高,但是他處事卻極端虛心,十分細膩。有時候,對於若干重大公事,他已經細心研究之後,仍然會找來兩位次長,當面交代:「此事我預備如何處理,請兩位拿回去再看看是否妥切?文字方面也請兩位再仔細琢磨、琢磨。」
正因為公超先生的處事方式如此,所以一方面,在其任內為國家外交界培養了無數日後能擔當大任的外交人員——許多在其手下擔任過司長、科長的同仁,日後都成為國家倚重的駐外大使。另方面,公超先生也能在其任內經常出國奔走,而不虞部內的工作逸出常軌。民國四十三年十二月,公超先生再度赴美簽訂了重要的「中美共同防禦條約」,他因為尚有要事交涉不克立即回國,但是當其返抵台北時,此一條約業經立法院批准通過了。
今天下午,我到榮總公超先生的靈堂行禮,並在其靈前靜坐了半小時。回想起那一段國事多艱,外交工作困難重重的日子,有時候,為了一樁公務,與公超先生一同加班至凌晨三、四點鐘;有時候,為了重要文件上的一字一句而推敲琢磨——心中的感受實非筆墨所能形容。
如果沒有公超先生在那一段艱苦時日中的領導,當時的外交困境實在不容易衝破,國家的對外關係也更不可能有其後廿餘年的穩定局面。公超先生的逝世,不僅使所有敬愛他的人萬分悼念,實在是我們國家的一大損失。
敬悼葉公超先生
文.于衡(聯合報)
葉先生曾說,他是悲劇的主角,事實上,他是在暴風雨中,駕著一艘帆船,出海遠航的舵手。特別是在四十年代,國家處於憂患和風雨飄搖中,他接受了共產黨徒的挑戰,且並猛烈還擊。在他九年多的外交部長任期中,大陸上的中共偽政權始終抬不起頭。在葉先生擔任外長時,駐聯合國大使是蔣廷黻博士,駐美大使是顧維鈞博士,被盟邦稱為自由中國的外交三傑。
中英斷交與對日和約
筆者第一次會晤葉公超博士,是在信義路何世禮將軍的住宅,時間是民國三十九年一月五日。那一天英國承認了北平的中共政權。筆者和中央日報的王洪鈞、新生報的張明、中華日報的卜幼夫,一道去看葉先生,我們按門鈴時,出來開門的正是葉先生本人。我們遞上名片,請他對英國承認中共一事,表示一些意見,沒想到葉先生正在滿腔怒火,他說:「我無話可說,國家到如此地步,你們還在逼我發言。」話剛講完,他用力把門關上,掉頭而去。在門外,我們四個年輕記者雖然已久仰葉先生坦率的大名,卻也呆住了。
民國四十一年,我們和日本進行和平條約的談判,那時他對新聞記者仍然極不友善。在和約談判期間,東北籍的國民黨元老錢公來指著葉先生的鼻子問:「你只知道辦喪事,家裡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嗎?」在錢公來的眼中,葉辨的是「喪權辱國」的外交,因為和約中沒有規定賠償條款。不過在條約簽訂那天晚上,他告訴中外記者群:要不是美國國務卿杜勒斯居中協調,日本早就準備和中共簽訂和約了。直到那個時刻,我們才瞭解到葉公超的苦衷,那是打掉牙齒和血吞的苦衷。
與艾森豪論英雄
葉公超的一生,頗富傳奇性。他在英國劍橋讀完碩士,卻對英國人深惡痛絕。他在美國哈佛念博士班時,也常和美國同學吵架。原因都是那些洋人嘲笑了他的祖國。民國四十三年他和美國簽訂了中美共同防禦條約,使緊張的台灣海峽局勢轉危為安。這一條約完成後,先總統蔣公單獨約葉公超在官邸共進晚餐,不久並頒發給他一座一等青雲景星勳章。那是葉公超一生事業中的巔峰時代。他的戰友是美國國務卿杜勒斯。
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簽訂後,葉先生曾不斷訪美,他和麥克阿瑟元帥曾經「虎帳夜談兵」。葉先生告訴筆者說:麥帥兵棋室中的世界地圖上,插滿了紅色和綠色小旗,經常研究世局動向。雖然那時麥帥已經不再掌管兵符。
另一次,是艾森豪在總統任內,在白宮接見葉先生,相對論天下大事。談到先總統蔣公。艾森豪向葉問道:貴國總統,果然像貴國報章所稱讚的那樣偉大嗎?葉的答覆是:如果我國的總統不夠偉大,像我葉某這樣狷狂的人,能被重用?同樣的,如果我國總統不是一位偉大的領袖,葉公超肯為他做事嗎?
與陳辭修先生對話
葉公超做外交部長時,正是陳辭修先生處理內閣事務的時候,陳先生對葉的才華頗為欣賞,但有時也嫌他意見太多。葉先生告訴我一個故事:他做外長時,中國國民黨正在進行改造,並成立革命實踐研究院,陳辭修擔任研究院主任。有一天陳先生邀葉先生小酌,葉勸陳停辦「革命實踐研究院」,葉說:研究院是作官的「終南捷徑」,受過訓的人除了多一件護身符之外,看不出會有什麼效果。
當時位尊權重的陳辭修先生,並不同意葉的話,但婉言解說,神情始終平和。原因是葉先生意見雖異,但動機是好的。
葉先生在做外長期間,十分窮困,他的副官王寶仁說:「部長過不下去時,就賣只表或古畫度日。」那是民國四十年間的事。民國四十七年他出使美國,在雙橡園中他常自己用果汁機打碎黃豆,熬豆漿或做豆腐吃。
外交界中的帥才
葉公超做外交部長時,每天只看幾件重要公文,他把省下的時間用在沉思上。我有幾次推門進入他的辦公室,都看見他在冥想、苦思。他的領導才能是「超人」的,他知人善任,也能容忍部屬不同的個性。有一個時期,他和他的常務次長時昭瀛教授鬧彆扭,時先生一不高興就把寫好的辭呈遞上去,有一次葉向時說:「辭呈太舊了,不遞好不好?」
胡慶育任駐阿根廷大使時,有人向先總統告狀,說胡每日飲酒賦詩,不理館務。葉向先總統提出保證,並把胡發給外交部的電報面呈先總統。
在四十年代中,博愛路的那座小白樓——中華民國的外交部。曾經影響過遠在西方的華盛頓,和使莫斯科震撼。在那個劃時代的歲月中,葉公超確確實實為自由中國和自由世界,貢獻出不少心血。
聞歌不似少年時
近兩年來,葉公超不斷生病,有時要在一個月中三進三出榮民總醫院。他的心臟病一發作,便打電話給榮民總醫院院長鄒濟勳。日子久了,醫護人員都對他有了感情。因為他興致來時,就和醫生們縱談上下古今。
他在榮總走廊上,由女秘書陪伴散步,有時看他愁眉苦臉,有時又會看見他笑逐顏開。在「苦、笑」之間,都有他的率真之處。
他會畫蘭,能寫竹,而且工於書法,且能作詩,在五十年代中期,別人向他求畫,他愛寫的對聯是:「讀史難通今日事,聞歌不似少年時」。
他讀的雖是洋書,但對中國文化卻有一份熱愛,他有一次告訴我說:這世界已經給科學汙染得不像樣了。他並舉例說:人類登月之後,使「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兩句詩的美好境界,破壞無遺……
如今他去了,他的一生並不是悲劇的主角,他活得轟轟烈烈,逝世之前,也了無牽掛。在一個職業新聞記者的眼中,他是一個卓越的外交家、詩人,對於這個苦難的國家,他已經付出了他的心力。
千秋風骨悼斯人
文.何懷碩(中國時報)
公超老師最後一次看我的畫展,是今年九月我在春之藝廊的「懷碩造境」展。近二十年來,他看著我在藝術的道路上努力,一直給予我最有力的鼓勵。
記得在我大四那一年,美國大使館秘書李迪先生要在他陽明山的官邸為我開一個水墨畫欣賞會。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展出。因為每幅畫的標題必須中英對照,所以便請求我的英文老師劉長蘭教授給我把中文標題英譯。長蘭老師覺得公超老師一定喜歡認識我這個年輕而有懷振興中國畫妄念的學生;一方面也因為公超老師不但中英文造詣極高,而且自己就是一位書畫高手,請他翻譯,最好不過。我當時能得長蘭老師答應賜助,原已感激不盡,那奡掠爣瞍w高望重的葉公超博士來為我的畫題英譯!不幾天,長蘭老師告訴我公超老師要我去見他。我帶了幾幅畫,誠惶誠恐地上門求見。公超老師看看我的畫,因為不看畫僅憑畫題,有的無法翻譯。他看了我的畫以及我自刻的圖章,極為誇獎,要我常常來。這是我有幸拜識公超老師的開始。
公超老師把晚輩如我當朋友看待,使你在光風霽月中與天光雲彩共徘徊,慢慢忘卻了由敬謹而生的拘束。老師是卿相猶是布衣;是飽經滄桑的老人猶是赤子。與他相識相知的人,永遠感受到他那元氣淋漓的生命熱力,使你化卑怯而為勇氣,從悲觀迷惘中而生積極進取之心。而且,他使人自然領略到平等自由的人的尊嚴,因為在他心目中,王侯與寒士無分軒輊。
老師知道我身世清寒,在我大學畢業前後那幾年,我每次騎一輛破舊不堪的腳踏車到松江路去見老師,他總送我中國畫的筆和紙。他把友人送他的許多從香港來的新毛筆,任我挑選取用。我只敢在同樣毛筆有兩三管以上的,拿其中一管。有一次,老師要給我看一幅畫,那幅畫放在壁櫥上端,我說我來拿,他說,「我比你高,我拿。」椅子不夠高,他拿了兩塊沙發墊子放在椅子上,顫巍巍地站在上面,費好大力氣才拿到那幅畫。我要扶他一把,他不要,完全像大小孩的倔強好勝。後來他住在天母山上,開始時自己駕車。山道彎曲又狹窄,尤其快到家門那一段為甚。有一回我坐在他旁邊,看他開足馬力衝上去,還一邊解析應付這一段路的技術,面露得意之色。他是這樣天真可愛的人。
老師鼓勵我創作,當一個優秀的畫家。使我此後更加立志走藝術家獨立之路,我且從老師身上得到人格精神上獨立不移的志氣。很慚愧,公超老師是傲骨,我只是豪氣。我還要磨練,要像老師那樣曠達澹然。但是坦率梗直的性格有時無法澹然。記得薛光前先生在紐約病危之際,正當我奉命到加拿大渥太華辦理「中國文化雙周」,藝展完畢路經紐約,抽空去看望他。他極誠懇地以善言忠告我,他說,你不可太梗直,像公超先生絕代才華,就是脾氣梗直吃的虧。我接受光前先生的盛情,感激他對我的關愛,但我何能比公超師於萬一,我或許只有魯莽。然而,光前先生的話,在我心中是永遠的感慨!
風骨,常表現在脾氣,表現在是非之辨,表現在愛憎。有真性情的人不會圓滑,不會無是非,更不會鄉愿。公超老師是黑白分明的人。他知人論世、月旦人物、入木三分。有時候我問他,你既然說此人如何如何,為什麼還答應他如此如此?他會大聲說,那人要往上爬,要賺錢,我能給就給他吧。我們會覺得慚愧,老師的豁達與悲憫之心,高山景行,仰之無竟。我永遠忘不了在十多年前,有一次他約我清晨五時見面。因為他長久以來每天起得極早,他要我同他一起清晨散步。我是慣於夜裏遲睡的人,又沒有鬧鐘,哪裏敢睡。那一夜畫畫通宵,到四點多騎車赴約。原來老師散步簡直是急行競賽,大約四十分鐘之久,走遍松江路及附近好幾條大馬路,走到汗水淋漓。我跟在後面,氣喘咻咻。老師因為訓練有素,還一邊滔滔不絕告訴我他平生的得意與不得意,他對人生的看法,過去的回憶。那一次以後,十多年來再沒有機會聽他一口氣講那麼多話。
我今夜懷著哀傷,許多往事如亂蔴交織在心頭,不容我細細數理。我對公超老師的認識失之粗淺,論評這一位人物歷史,我全無資格。與他有深交而且熟悉近代中國外交與政治的前輩大有人在,我只能以我淺陋的眼光談談我的感想。
公超老師有很鮮明的英雄性格,或許就是一種悲劇英雄的性格。今晨見公超老師「病中瑣憶」中說:「回想這一生,竟覺自己是悲劇的主角。」讀此文之前,我心中已有「悲劇英雄」的想法,見此遺文,知道公超老師也有同感。這個悲劇的原因,固然有許許多多因素;但主要的因素,是近代中國禍亂之悲劇所造成。公超老師的悲劇,也是中國悲劇的一部份。其次,他的性格也當是原因之一。不過,如其不是「英雄」,即無此「悲劇」;如其不以「悲劇」收場,則不是「英雄」角色。可以說,如此時空之中有此人物,「悲劇英雄」乃是註定的業果。
一個有英雄性格的人物,必須生於許多有英雄性格的人中間,才能獲得精神上的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愛默生說,做偉大的人,就是被誤解的人。英雄性格的人有過高的自信,當他在環境的威壓之下,無力完成其色彩絢爛的理想時,他才開始體認這個世界。如果他不改初衷,他只有承受孤獨的命運。沒有徐志摩、胡適之等一大群人物互相激勵,又沒有一個溫暖的家庭為英雄軟弱時的休養生息之所,公超老師的晚年,在寂寞中度過。他在年邁體衰之初或之前,甚至沒為自己作一番安排打算,他的任性與自負,他最後生活的冷寂,無不令人同情而悲傷。
公超老師應該做一位詩人。但時空與命運的陰差陽錯,他沒有成功地走上詩人之路,甚至他喜愛的書畫,也沒有使他成為書法家與畫家。我在那一次「急行競賽」中問過他,假如生命再來一次,打算怎麼過?他說再不做同樣的事。他一生對新詩與語言十分有研究,對美術尤其用功甚勤;批評與英美文學都修養有素,他的文章簡練真摯。我們失去一位詩人,一位藝術家,誠可惋惜。
然而,漢彌敦(Edith Hamilton)說:悲劇屬於詩人。公超老師這一位「悲劇英雄」,他的悲劇既屬詩人,他的「英雄」,則在政治外交上獻出他卓越的貢獻。如此說來,公超老師多姿多采的一生,竟是將「英雄」與「詩人」的雙重角色集於一身,也了無所憾。
今夜,我在書房寫此文,桌子上擺著今年新春老師送給我他坐在人行道石凳上孑然一身的相片,不禁淚眼模糊。
公超老師一生為國家、為朋友、為別人,如今匆匆而去,他未給別人一點負累。天下的有心人,都將發出深深的自省,並永遠懷念他的千秋風骨。
寒鴉數點.孤舟從此逝矣才識超邁.葉公其猶龍乎
文.陳長華(聯合報)
「自織,自耕,自在心,江干千種柳成蔭。興來一棹悠悠去,酒熟深杯細細斟。」這是葉公超最喜歡的一幅水墨畫題詩。煙波江上,孤獨老翁倚舟,悠然自得。作者劉延濤無心寫成賞畫人的心境;葉公超將它懸掛臥房,他說:「這個老翁就是我!」
無舟,卻也不盡然孤獨,「老翁」昨天悄悄歸去。曾經在他的「友多聞齋」走動的藝術界人士,回想他的熱情、他的率真、他的固執、他的博學和閃亮發光的才情,不禁黯然懷念。
姚夢谷說,葉公超表面看來不可親近,其實是一位爽朗的好人,對朋友熱心,對部屬體貼。在待友方面,拿他對書畫家陳子和的照顧就是很好的例子。陳子和因為中風,纏綿病榻兩年三個月,貧病交加,不能言語。葉公超發起醫藥捐助,三天兩頭還到醫院探望。
至於對部屬體貼,有一段二十多年前的舊事:葉公超當時已患有狹心症,有一天,他覺得不舒服,但因為是假日,他放司機的假,不好再喚他做事,便自己走到巷口叫三輪車,到廣州街老中心診所看病。
葉公超私下幫助很多藝術界朋友,完全基於他對藝術的熱忱;他從不邀功,從不期望別人感恩投報,但也不縱容對方對他過份要求。他愛才的方式,是表現在苛刻的批評和雪中送炭的鼓勵,目前有不少成名的年輕一代畫家,都曾得到他的提攜。
許多年前,他因為欣賞席德進的才華,經常提供他意見,有時也掏腰包買席德進的畫。他以為,青年藝術家在生活逼迫下還要摸索創作,的確是一件辛苦的事,他常鼓勵他們不要洩氣。他說:「藝術生活是苦的;也唯有吃苦才能產生藝術」。
有一次,他想幫助席德進,買他一件水彩畫;無奈經濟不方便,只好同席德進商量,分期付款,三年才付清。
黃君璧、劉延濤、何浩天、歐豪年等藝術界人士,都認為葉公超是一位智慧極高的書畫家。他在政治上有獨到的成就;但在藝術方面的見解和造詣,更有令人折服的一面。
葉公超在嶺南世系當中,歷代都有顯赫的文化成就。他在十二歲時,拜師湯滌、俞樾園學習國畫,以後前往英國留學,服務於政界,公務繁忙,只有利用晚間接近墨香:「怒氣寫竹,喜氣寫蘭。」他以蘭竹見長。
姚夢谷認為,與其說葉公超的書畫造詣高,不如說他的書畫韻味好。葉公超的字深得褚遂良神髓。寫蘭畫竹,以書入畫,將褚字的用筆轉折帶進畫裡,剛勁中見婀娜,自成風格。另外,他的古典文學基礎和對新文藝的認識,都使他的書畫更為精緻光華。
「畫畫不會得罪人,又無損於己,是最好的養性方法。當一個人手拿畫筆的時候,世俗雜事都在九霄雲外,寵辱皆忘,更不知凡間有痛苦和煩惱。」葉公超卸下外交官職務後,重新下苦心練字寫畫。他健康的時候,經常挑燈工作,作學問的態度比年輕人更真誠。
昨夜,「友多聞齋」無人挑燈,他七十歲生日時,畫友以「寒鴉數點,流水繞孤舟」為題的祝壽作品高掛牆壁,而那正是「友多聞齋」主人心中的人生至美境界。從天母山腰「龍山拓園」的雅居,以至於台北市水晶大廈寂寞的生活,這一位能書善畫的政治家,以熱情待友,卻有一個淺愁的個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