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以前的厝在兩公里外的海裡」,在高雄縣梓官鄉蚵仔寮海邊,赤西村長劉金泉指著茫茫大海說。
就像大部分台灣西海岸典型的漁村,蚵仔寮的四月天,近午時已溽暑蒸天,濕熱帶鹹味的空氣,讓人昏昏欲睡。但侷促在安靜的南台灣一角,它卻邁著動盪不安的腳步,過去廿年,已流失了沙灘、防風林和大量的土地。
若非每年不斷投入大筆經費築堤,蚵仔寮早淪陷海裡,在台灣地圖上消失。但海堤仍不斷往內移,堤防補過廿七次,消波塊投下不計其數。今天赤西村的面積只剩廿年前的一半。「被海浪刮光了」,管轄區越來越小的村長說,人都快搬光了,他大概要變成台灣最閒的村長了。

「我以前的家在大海中」,高雄縣赤西村長遙指外海說,因為土地流失,村人都快搬光了。(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收復失土,光我大海
消失的聚落,非只一處。
三年前,省政府農林廳航測地層下陷嚴重的屏東地形,發現民國六十五年來,海岸不停內移,最大距離達二百公尺。屏東縣內陸縱深最窄處只有二公里,以此速度,十個十五年,海浪就可以直抵山腳。過去十年,屏東土地減少了卅八公頃,等於流失近五十個足球場。以後人們到南端的墾丁,恐怕得轉由台東過去了。
「誇張地說,南部幾乎都快淹掉了」,近年來針對國土流失進行全面調查的成功大學教授郭金棟說,國土流失、沈陷海堛漯洩p,在台灣一千多公里海岸線上隨處發生。
在前方盡是大海的東岸,為了讓今人安身立命,蘭陽溪耗時百萬年的光陰,才在萬丈深崖中沖積出擁有十二個鄉鎮的蘭陽平原;只惜今天宜蘭靠海的鄉鎮,土地逐漸在回歸太平洋。五年來,最北邊的頭城流失了兩百公尺,全縣海岸每年平均沖刷掉八公尺之多,蘭陽溪是否白忙了一場?
集中台灣三分之一人口的繁華大台北,發展史中,淡水河扮演著重要角色。如今緊臨河口南端的八里海岸卻不斷後退,海防碉堡沈陷,原本離海岸兩百多公尺遠的八里污水處理廠,也逐步向大海邁進。這個投資上百億、即將運作處理四百萬人口污水的建物,近來頻頻發出求援之聲。鄰近的八仙樂園則自力救濟,由他處挖土回填流失的土地,硬碰硬地準備向大海索回失土,卻因此吃上濫墾海岸的官司,「我只是在要回我的地啊!」陳姓經營者喊冤。

地層下陷兩公分,陸地就可能退後一尺,沿海地層下陷嚴重,使國土有流失之虞。(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胖蕃薯變瘦蕃薯?
土地流失的窘境,竟發生在曾是全世界土地成長速率最快的地方。
十六世紀,荷蘭人在台南市外海沙島上建「熱蘭遮城」,今天早「陸化」為台南市區,已離海岸不知多遠。鄭成功開台至今三百年,西部平原像充滿生機的年輕生命,土地成長了三分之一。
貨物吞吐量第一的高雄港所在位置,也是十八世紀中葉之後才形成。「祖先最早選擇西岸台南、鹿港與宜蘭等地開發,當然有他們的道理」,營建署技正吳全安說,山地佔了台灣百分之七十,東岸又腹地狹窄,寬廣的沖積平原自然成了最早開發的精華區。
根據一九八六年的統計,西海岸由桃園南崁一路到曾文溪口,尚累積有令外人豔羨的五萬多公頃海埔地。雖然東岸部分地區無法像西岸累積新生地,但東岸絕岩峭壁,在海浪侵蝕下自然流失的土地有限。「台灣海岸雖有局部是侵蝕地形,但整體而言,是土地增而不減的堆積海岸」,郭金棟說。然而,國土又為何此起彼落地競相流失?

台灣海岸不斷遭受侵蝕,有人提議以廢土填海,但此舉可能減緩國土流失,增加土地面積嗎?(邱瑞金)
沙石銀行遭劫
陸地與海洋,地表上萬物的立足之所。陸、海交接處,陸地不時承受著浪滔沖擊,時有流失;但陸地也有自療機能,在台灣島上,一百五十七條河流,夜以繼日、含沙帶泥一路而下,補充了被波浪帶走的砂石。郭金棟比喻,台灣西海岸就像個砂石銀行,海峽最深處不過一百公尺,山上來的沙比被帶走的沙多,多餘的沙往兩岸堆積,等於存款比提款多;陸地就像不停增生、繁衍的細胞往外擴散,物換星移,海埔地出現,西部平原形成,蘭陽平原也於焉誕生。
大自然並未改變它對這塊土地原有的創作;而是許多忙碌、揮動的人類之手,干擾了自然的運行。
今天「存款尚未到銀行,途中就被劫走了」,郭金棟說,最早攔走大自然捏塑台灣素材的是——水庫。
年輕、極不定型的台灣地質,陡峻而鬆軟,驟雨加高溫,使得水庫攔水量弱,「攔沙力」卻強,沙還未到下游海岸,已經被水庫吃光。岸邊時進、時退的波浪吃不到沙,只好吃海岸,繼而吞內陸了。

淡水河南岸的八里,陸地也在後退中,以後台北人到淡水看夕陽就更快了?(邱瑞金)
水庫堛漁埔地
光復後,高雄阿公店溪興建了第一座水庫,下游高雄縣蚵仔寮的五個漁村首當其衝,成為台灣最早出現土地嚴重流失的地區。「都一樣啦,淡水河上游石門水庫一做,下游八里海岸就已開始在後退」,水利局主管大台北地區水利工程的處長許時雄說,只要上游有水庫,下游海岸就有相同的命運。
問近十載在曾文溪口賞鳥的台南鳥會,當地環境變化最大的是什麼?
「一句話,沙洲越來越消退」,在此地發現名噪一時的黑面琵鷺的資深鳥友郭忠誠說。全世界僅存二百多隻的黑面琵鷺,在曾文溪口的棲息地,被縣府劃為七股工業區預定地後,人們卻發現,無法在當地另為牠們找到一塊天然海埔地落腳。為何海埔地越來越少?也是鳥友的台南昆山工專老師翁義聰說,曾文溪上游兩條主要支流,各有一水庫,沙源根本下不來。如今七股工業區預定地也在後退,泡在水堛漁伅﹞鯃S出水面的時間多,有人「建議」,乾脆到上游水庫堨h劃工業區預定地,還比較實在一點。
台灣地區至今已完成和規劃中的堰壩超過五十幾座,大小攔堤堰無法計數,在頻頻鬧水荒之際,建水庫又被當成最主要的解決手段。李登輝總統不久前就說過,未來將每年興建一座水庫,以後人們就真的只好到水庫堨h找海埔新生地了。

(邱瑞金)
濁水溪的「六六大順」
事實上,台灣有許多河川因地質鬆碎,沙源滾滾不絕,並不具備建水庫的條件。曾為台灣平原累積最多土地,貢獻不菲的河川如蘭陽溪、濁水溪,上游都無水庫,但人們反而可以在這些河流盡情開採沙石。蘭陽溪因沙質關係,據說建物特別堅固,因此一年雖有五百萬立方公尺的沖沙量,每年卻被抽走六百萬立方沙石,少進、多出,不斷透支。
原本是造陸的沙石,今天換成公共建物,挖東牆,做西牆,建物愈龐大,土地越退縮。許多大河川更名花有主,大甲溪的沙被台中港一手包辦,做為堤防等各種工程使用;輸沙量最大的濁水溪,支配權則屬「六年國建」的各項建設與雲林六輕填海計畫。
「兩個六,不過不是六六大順」,一位當地人說,位於溪畔的西螺鎮,被沙石車整得苦不堪言,西螺大橋下,抽沙已造成高速公路中沙大橋橋基沈陷,石油管線露出沙面,不久前還漏油起火,污染河川。

海岸破碎變形,下一代的台灣居民可能不再被稱為「蕃薯」了。(邱瑞金)
水庫與採沙,遠近交逼
大量的建設與工程集於一旦,朝夕趕工,近年來,沙石的取得已成為營建業的棘手問題。買沙石得拿現金排隊等候,也使盜採河川地與海岸沙石,已繼養殖業非法抽取地下水,成為最嚴重傷害公共財的行為。
河川抽沙造成下游退縮,以台北海岸最明顯。六十六年是淡水河採沙量的巔峰期,六十七年之後就是海岸後退的高潮時了,「本區海岸沖刷的防止,應從淡水河採沙管制著手」,許時雄的報告提出嚴重警告。為顧及六百萬人的身家安全,前年市府果然下令淡水河禁抽沙石,「沙石車隊只好轉到這兒來了」,在濁水溪口,水利局一位副工程師說,「台北人,命卡值錢。」
河川廣建水庫與河床濫採沙石,對海岸國土遠近交逼;內陸地層下陷,則配合澎湃的海浪,對之內外夾擊。

看江山如此多嬌,是誰促使它岸潮洶湧,土地折腰?(邱瑞金)
如果沒有堤防?
地層下陷源於養殖業超抽地下水。國內地下水一年補注量是四十億立方公尺,去年實際抽用量已達七十億立方公尺,其中有一半以上是被不繳水費、也不繳稅的違法魚塭抽走。
「全島三分之一的抽水量又都分佈在沿海岸二公里的帶狀地區」,成功大學副教授周乃昉在「水資源開發展望」報告中指出,其中以西海岸彰化至嘉義,及南部屏東林邊一帶超抽最嚴重。
地層變化是國土流失的主因。郭金棟說,如果每年地層下陷兩公分,一年約有卅公分的海岸後退量。六十五年至今,屏東下陷了二.五四公尺,雲林下陷一.五公尺,地勢低緩的雲、嘉,至今每年仍然下陷廿公分,沿海岸地區,都已低於海平面,國土流失「潛力無窮」。
海岸在侵蝕,內陸在下陷,若沒海堤,早就二合為一。這也是中山大學教授胡念祖會說,若撤除海堤,佔台灣平地面積十分之一的超抽地下水地區,將會上演一齣「國土沈淪記」。
「但堤防架高一公尺,五年就淹掉了」,農委會技正林永德說,若只是海岸遭侵蝕,做海堤尚可延緩內陸流失;但地盤下陷造成內陸低於海平面,海水潮位稍高,即使三面都圍了堤,潮水還是會慢慢滲透進來,難保海水不倒灌。治理地層下陷造成的土地流失,就像做困獸之鬥,不是像小學課本寫的,一個荷蘭兒童以手堵住堤防破掉的小縫,再等人路過,叫人來修補,就救了全村人的性命了。
台灣也有「青海」?
今天屏東與雲、嘉沿海,蓋房子必須預留下陷高度,一位曾當選十大傑出農家青年的農民,喜歡帶人到他家看「海底奇觀」,頭帶蛙鏡,探入他家地下室,可以看見魚兒優游於酒櫃之間。
地盤下陷,呈現病症時,已入膏肓。雲林口湖、四湖一帶,足足有三千個巨蛋球場的面積,由陸地變成潮來潮往的「潮間帶」;口湖鄉有兩百公頃地泡在水中五年,至今無法露出水面,外圍虛有一堤,根本可以說已消失在地圖上了。
地層下陷,一度讓中鋼的廢棄爐渣有用武之地,拿來填補下陷地,但成本驚人,也填得人疲車困。近來有人獻策,雲林離島工業區若真開發,當地缺乏水源,乾脆就地取材,將下陷地區挖成人工湖泊,蓄水使用。雖然建議尚未付諸實施,但挖不挖人工湖,也沒兩樣,下陷區早就像個「人工湖」了,只不過和大陸青海一樣,是個鹹水湖罷了!
地層下陷可以如此將錯就錯,但後退的海岸如何換回?
造地輝煌期已過
中研院台灣史學者所出版的「先民的足跡」一書,在描繪早期先民開發之時,還不忘提到台灣西海岸,是由泥沙、碎石沖積而成的平原,沿岸平原仍然繼續在上升。
但即使如此,以人類短短的一生來看,速度極其緩慢。墾丁一年上升不到○.一公分,要靠造山運動來增長面積,怎樣也趕不上人為造成的流失速度。陸塊也不太可能忽地由大海冒出來,地面上的生物禁受不起劇烈隆升造成的衝擊。如今地質學者又擔心,溫室效應造成冰山溶化,進而促成全球平均海水面增高等外在環境變遷因素,可能會落井下石,加速國土沈陷。
台灣土地「生長」的輝煌時期已過去了。「它已由青年期步入穩定的中年期,如今人為因素更促使它提早進入老化階段」,林永德解釋,鄭成功來台後,開山墾荒,整治四處橫流的河川,荒野盡成農地,已開始影響下游流沙的供給,但它的影響畢竟不如今天的開發,那麼容易造成環境災害。
四面環海的國土就靠海、陸以彼此的力量抗衡,維持著動態的平衡,今天建水庫、抽沙等各種更劇烈地開發,陸地的力量被破壞,海浪佔盡優勢,陸地自然只有豎白旗。充滿生機的沖積海岸,是許多國家想要都要不到的,卻讓我們輕而易舉的給破壞了。
一年一壩,令人牽掛
我們彷彿在魚與熊掌之間做選擇。不建水庫,在水資源分配不均,半年為枯水期的情況下,飲用水何來?不採沙石,公共建設如何完成?不抽取地下水,喜歡吃海鮮、需要魚類蛋白質補充的人們,將如何愉快地過日子?要過現代生活,一定得犧牲一部分我們不願失去的吧?!
廿年前就質疑曾文水庫建壩可能造成下游海岸侵蝕的地質學者張石角卻說,迫使我們陷於進退維谷兩難境地的,是我們自己。就因為水源不易得,不得不開水庫,照道理我們應該珍惜水資源,但大家卻恣意污染中、下游豐富的水源;同時水庫集水區內又任意開道路、高爾夫球場,致使水庫壽命早夭,只好不停地建水庫。一個水庫的壽命不過四、五十年,今天台灣能建水庫之處所剩不過四十個,若未來每年增建一個,九十年後台灣所有水庫都淤滿了,再沒地方可建壩了。
今天許多國家已注意到水庫的永續利用,以減少建壩。也對水庫會攔下多少泥沙,海岸因此會有多少侵蝕,進行長期觀測、記錄,進而進行補沙等保護措施,唯有如此,才不致淤了水庫、丟了土地,兩敗俱傷。
許時雄舉例說,日本早警覺到過度採沙的後果,有一段時間,自己的沙石不用,船開到花蓮港來載沙。「不是不能採沙,不能建水庫,不能利用地下水,但在向河川要沙、向地層要水時,我們缺乏節制,以為它是任人予取予求的」,他說。
大自然的賞賜不是無窮的,看來,改變中的台灣地形,為它做了最好的詮釋。
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
「只要有一點專業常識,怎會不知道抽沙會影響下游海岸?」張石角質疑,因為大家都認為下游有其他單位會收拾爛攤子,因此管水資源、做水庫的單位不理海岸;管海岸的水利局只花錢做海堤;區域計畫委員會考慮東海岸缺乏海埔地,不同意蘭陽平原開發魚塭,可是宜蘭的魚塭增長率卻是近年來最高的地方。大家都在玩左手賺錢、右手花錢的遊戲,人人忙得團團轉,其實所有的力量、資源都抵消了。
因此,今天到底流失了多少國土,沒有人統計。面對土地流失的變遷,也只能靠主管海岸流失的水利局,每年花上億經費修築海堤。張石角擔心,用這麼多的資金做防波堤,若有幾年資金無法配合,是否就完蛋了?
國土不進則退,都市、聚落、產業受影響,而首先遭殃的是靠海岸最前端的弱勢地區,如東石、布袋、金湖等資源最缺的漁村。「若非土地絢式A大家炒地皮炒到國土邊緣地帶,沒有人會關心海岸土地侵蝕問題」,吳全安說得很白。
大規模的國土流失,深入內地,你我這輩子也許看不到,反正還有內陸可逃,「遭殃的是以後的人」,張石角想想又說:「我看也不見得須要很長的時間,高雄、台中港、花蓮港與宜蘭、台北,短短幾年不都顯現出許多惡果了?」
國在,山河破?
聽潮來潮往,看潮起潮落。中部海岸退潮時,平坦的泥灘,一望無際,釣魚客愈走愈遠,到了海水交接處,蹲下來釣魚,往往回頭,陸地已遠在天際。過去台中港外海,高、低潮水位相差達四.六公尺,是天然資源缺乏的台灣,發展「潮差發電」條件最佳之處。但台中海岸如今一路被沖成斷岸,平緩的沙灘、沙洲、沙丘、潮間帶消失。在剛對外開放參觀不久的台中港,「以後小朋友可以參觀港口,卻沒有沙灘可以玩沙了」,台灣省港灣研究所海岸工程組長黃清和說。
今天地質學界不再流行「兩岸統一」的笑話,新的笑話是:看著工業局不停在海埔地上攻城掠地,忙著在紙上規劃工業區,學者暗想:「難道他們真以為台灣的海埔地,可以隨他們一直圍到大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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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西部曾是陸地成長最快的地方,明鄭成功時期建於海岸的安平古堡,如今已陸化為台南市區。(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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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的家在大海中」,高雄縣赤西村長遙指外海說,因為土地流失,村人都快搬光了。(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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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層下陷兩公分,陸地就可能退後一尺,沿海地層下陷嚴重,使國土有流失之虞。(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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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海岸不斷遭受侵蝕,有人提議以廢土填海,但此舉可能減緩國土流失,增加土地面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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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河南岸的八里,陸地也在後退中,以後台北人到淡水看夕陽就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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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破碎變形,下一代的台灣居民可能不再被稱為「蕃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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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江山如此多嬌,是誰促使它岸潮洶湧,土地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