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大學是許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而今大學林立、機會倍增,每2位雙十年華的年輕人,就有一人是頭戴方帽子的大學生。
高等教育普及固然可喜,但在這一波急速擴張中,大學也面臨許多轉型的關卡,亟待克服。
為了滿足大眾上大學的渴求,減輕中學生的升學壓力,1994年,教育部開始落實「410民間教改」的核心訴求──廣設高中大學。
然而高等教育從菁英走向普及同時,衍生出「資源稀釋」和「教育功能分化」的問題,至今無解。
10年來,大專院校和學生總數增加都超過200%,但高等教育經費佔國民生產毛額的比重,僅從1.57%微幅提高到2%(含學校自行籌措部分)。兩相對照,每位學生得到的資源被嚴重稀釋已不言可喻。
政治大學教育系教授周祝瑛指出,高等教育在每位學生身上的投資都大幅下降約1/3到1/2,高等教育被迫市場化、商品化、甚至階層化的趨勢已經日益明顯。
根據教育部統計,我國單位學生的教育經費,國立大學縮水的情況最為嚴重,由1998年的每人每年22萬9,577元,到2002年下滑至18萬7,982元;私立學校則從11萬9,542元微升到12萬4,098元。
較諸國際,我國高等教育經費不足的態勢更加明顯。
以我國招牌大學──台大──為例,2003年,台大單位學生的教育經費是20萬2,283元,低於鄰國韓國漢城大學的24萬6,619元,較諸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的43萬2,486元、哈佛大學的84萬7,831元、日本東京大學的219萬4,000元,更是相去甚遠。
資源的稀釋也反映在師生比上,1994年,公立大學的師生比為14.17,私立大學為25.37;2004年,公立大學惡化為20.28,私立大學則為30.12。
難以承受之重
教育資源總量不足外,資源的結構也有問題。
教育部高教司長陳德華指出,國內公立大學的經費,約5成來自教育部年度經常性的補助,2成來自學雜費收入,3成來自其他項目,其中除了募款、開辦各種在職專班外,絕大部分仍是政府補助的研究計畫。私立學校經費約65%來自學雜費,15%是教育部的補助,其他20%中,絕大部分也是政府部門委託的研究經費。
「高教經費過度依賴政府和學生,很少來自民間,這樣的結構有待改善,」陳德華說。以美國為例,美國公立大學的教育經費半數以上同樣來自政府撥款,但社會團體、慈善家「金援」高等教育的社會風氣存在已久,光是2004年,美國私人捐助大學的金額就高達244億美元。除此之外,各大學也會藉由「校企合作」或科學研究專利來籌措經費。
台灣高教資源稀釋的結果,更加重了民眾的教育負擔。目前公立大學學費每學年平均為5萬8,666元,私立學校學費更高達10萬7,483元,對收入不豐的家庭而言,是筆沈重的負擔。根據統計,全國兩百多萬名高中職以上學生,竟有70萬人次要仰賴助學貸款,總金額高達30億元。
母親節前夕,民間團體發起了「513反教育商品化大遊行」,大學師生們高喊「財團繳稅」、「唸書免費」的口號,反對目前高教學費日益高漲、嚴重影響社會公義與階級向上流動的現況。
定位模糊
除了資源不足外,「定位模糊」則是當前高等教育的另一個困擾。
高教司長陳德華指出,在菁英教育時期,大學數量少、品質高,沒有分類分工的必要,但高等教育普及化之後,為了避免資源浪費,必然要走上彼此區隔的分工之路。
從西方大學的發展來看,走向「功能分化」似乎已是一種趨勢。
台大師資培育中心副教授王秀槐指出,早期的西方大學以培育菁英份子為主,無論是英國的劍橋或牛津大學,都以培育具有人文素養的知識份子為職志;歐陸德國的大學則以研究為主,以創造及傳授新知為主要目標。
但隨著高等教育逐漸擴充、普及後,西方大學的功能已有了轉變,不再只是培育社會領導階層的菁英,同時也要涵蓋一般社會大眾的職業準備。「走向多元化、多功能,才能積極回應個人與社會各種不同的需求,」她說。
以美國為例,美國的高等教育在1970年就已經十分普及,因而逐漸發展成為研究、教學與社區服務等多功能的教育機構,各類學校也依據這三種分類開始做功能區隔。
台灣近年高等教育急速擴充,業已到達普及階段,功能分化遂成為一個必須面臨的課題。2003年行政院「高等教育宏觀規劃委員會」提出的報告書中,便建議將國內高等教育學府分成「研究型大學」、「教學型大學」、「專業型大學」和「社區型大學」。研究型大學以培養學術研究人才為主,教學型大學以培養學生專業知能為目標,專業型大學則以職業訓練為導向。
延緩分化
教育分軌、分工,在歐美國家有不同的作法。
王秀槐研究指出,德國將大學定位為提供「有心從事高深學術研究者」相關訓練的學府,原因是德國的學制分流極早,小學生在讀完4年基礎學校後,就開始分軌。就讀「文法中學」的學生,將來選擇進入大學;就讀「實科中學」的學生,未來則進入專科學校接受理工實用訓練;就讀「主幹中學」的孩子,畢業後直接就業。
美國學制則採「延緩分化」模式,中學並未分軌,甚至連大學也強調通識教育與基礎訓練,直到研究所才注重專業教育。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法學、醫學等領域多設在研究所中,是一種學士後教育。
近年台灣的高等教育走的是美國「延緩分化」路線,大學的功能分化也幾乎以美國為學習對象,其中又以美國加州的模式最受到高教學者們的推崇。
美國加州公立大學體系分成「加州大學系統」(招收高中成績排名前1/8的學生)、「州立大學系統」(招收前1/3的學生),和開放給所有學生的「社區學院系統」,不同系統的學校功能各不相同,只有加州大學系統能設立博士班;但每個系統之間有很好的轉學制度,管道暢通無阻。
然而,美國加州大學模式在台灣當前的環境中卻窒礙難行。
高教司長陳德華指出,當年美國加州大學整套體系是透過立法,一開始就對公立學校做出明確區隔,而我國並未及時對大學做定位,導致如今山頭林立、爭議不斷。
況且,兩國的社會文化有很大的差異。我國的士大夫價值觀,「研究型大學」無論在資源取得或名聲地位都較崇高,各大學難免以此為目標,誰也不肯退讓。
大專校院分佈圖/ 資料來源:教育部高教司
向上提升?向下沈淪?
果不其然,放眼國內,近年無論傳統大學、新設大學,甚至師資並不充裕、學生水準也參差不齊的技職體系和科技大學,都紛紛增設研究所,朝研究型大學的目標搶進。
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院院長戴曉霞指出,目前教育部對於大學並沒有明顯的規劃與分類,各大學都「敢」開設博士班由於抓不出分類定位的基準線,因而有「學術游移」的傾向。
除了傳統價值觀作祟外,大學不惜血本廣設研究所,其實也有招生的考量。
位於桃園龜山鄉的私立龍華科技大學多媒體與遊戲發展科學系主任梁志雄指出,像龍華這類技職體系的科技大學,花大筆金額投資研究所也往往因招生不足而賠錢,但有了研究所當「門面」,大學部招生時會比較容易。正因如此,近年各大學研究所大幅成長。
根據教育部統計,從1995到2004的10年間,全國碩士班從656所增加為2416所,碩士生更從3萬3000人暴增為18萬人,部份大學研究所的規模甚至已經超過大學部,碩士班教育儼然已經成為台灣高等教育的主力。
學生不斷「升級」,師資卻往往因此捉襟見肘。
教育部資料顯示,目前平均一位研究所教授要指導5.7名研究生。但事實上在人力吃緊的私立大學,一位熱門教授指導二十幾位學生也不是什麼新聞,在這種情況下,研究所的教育品質實在令人憂慮,甚至已出現「大學高中化」、「研究所大學化」的現象。
大學林立,碩士班成為高等教育的主流,導致「大學高中化、研究所大學化」,學習之路依然遙遠。
研究VS.教學
高等教育快速擴充,每所大學又都要朝「研究型」目標邁進,使得原已稀釋的教育資源益形短絀,不少學者擔憂國內的高等教育會因此走向「平庸化」。
根據2002年台大教育學程中心教授符碧真對美國大學分類分工情形的研究,美國3116所高教機構中,研究型大學僅佔261所(8%),1215所(39%)為教學型大學,1640所(53%)為2年制社區學院。
而美國不同類型的大學,在師資、經費、學系上都有明顯的差異。
在學雜費方面,研究型大學明顯高於其他類型大學。在學系方面,研究型大學學生就讀理工科的比例較高;教學型大學學生以人文、社會、商業管理領域較多;2年制社區學院學生則以人文、商業管理、健康、電腦及職業技術領域較多。此外,研究型大學的教師學歷、研究經費與研究發表量,都明顯高於其他類型大學。
符碧真指出,美國大學功能不同,標準就隨之不同;但我國的大學分類不明,所有大學的學雜費收費標準、教師編制、教師授課時數都依教育部規定,幾乎沒有差別。
強制大學分類雖不可行,但要將有限資源做合理分配,要追求卓越,提升國家的競爭力,大學必然要走上多樣化與分工之途。因此,教育部目前已透過各種機制,嘗試引導大學朝分類的方向發展。
陳德華指出,站在多元價值的基礎上,各類型大學不應該有品質高下或經營態度嚴謹與否的區分。但由於成本的差異,不同類型的大學在資源耗費上當然會有所差異,因此,教育部一改過去齊頭式平等的方式,在資源分配上引進競爭機制,推行各種獎助計畫。
追求卓越,力拚百大
在研究型大學方面,2000年開始推動的「大學卓越發展計畫」,共編列了130億元,針對國內重點領域,鼓勵各大學提出「世界同步、國際一流、領先卓越」的學術計畫,藉此提升大學研究團隊的國際學術水準。
2002至2004年,教育部又耗資47億元,推動「研究型大學整合計畫」,共遴選出7所具備國際競爭力的大學──台大、清華、交大、中央、陽明、中山、成大,給予特別的經費支援,以推動校內整合和校際整合,期能擴大研究型大學的規模和實力。
去年,在行政院推動的「新十大建設」中,更將「發展國際一流大學及頂尖研究中心計畫」列為首項計畫,從2005至2009年,編列了5年500億元的經費,朝著10年內打造一所「亞洲第一、世界百大」的目標前進。
此一計畫引起多方爭議,多所公私立大學校長,對於資源集中在少數大學表達強烈不滿。在幾度折衝下,去年台灣大學、成功大學等,共計12所大學獲得98億元經費。但這樣的結果不但與當初集中資源的目標不符,也引起落選大學更大的不滿,和對審查的疑慮。
近年台灣高等教育延緩分化、大學功能分類等,皆以美國為師,但其中仍有窒礙難行之處。圖為美國耶魯大學。
理論VS.技術
教育部一方面提升研究型大學在國際的知名度,另一方面則鼓勵部分大學朝「教學卓越」方向努力,走向教學型大學。
研究成果和教學品質相較,前者容易以論文數、專利數等標準量化,後者卻不易評量。
去年開始推動的「教學卓越計畫」,由各學校向教育部提出改善教學計畫與經費需求,通過審核者即可獲得9成經費的補助。繼去年提供10億元支援13所大學後,今年又擴大為50億元,為期3年,合計150億元,提供給30-40%的大學,希望有助於提升教學品質。
不管是研究型或教學型,都還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價值觀認可範圍內,唯有第3類的「專業型大學」面臨最大的困境。
教育部本擬將原本的教育體系(如師範學院)和技職體系(如科技大學、藝術大學等)的學校定位為專業型大學,但這幾年來獲得的共識不高。
在這之前,技職體系大學在師資和課程定位上,早已普遍遭遇困難。
一來,各專業技術領域的博士級教授不足,為了符合教育部「系所主任必須為博士」的規定,竟然不時有聘任非本專業領域博士來領導的情況發生;多方遷就現實而喪失自主權的結果,課程內容往往流於拼湊雜燴,難以兼顧理論和技術,既無法提升學生素質,又難以符合職場需求。
「我們的技職教育何去何從,是個大問題,」台大師資培育中心副教授王秀槐指出,過去高職畢業就可以去工作,現在又要把他們放在大學裡再待4年,大學重理論的課程內容,對這些原本程度不足以上大學的學生而言不見得適合;博士教授在技術實做層面上也很難給學生指導。「整天跟學生奮鬥,學生根本沒有興趣聽課,很辛苦,」王秀槐質疑:「學生多念這4年有沒有需要?是不是在浪費師生雙方的寶貴生命?」
正如亞都麗緻飯店總裁嚴長壽曾經提出的,一個好廚師如果放下刀鏟,跑去研究食材成分、寫論文,既不適才也不適性,這種怪象如今卻到處充斥。
退場的準備
經過高教資源稀釋、大學功能分化的衝擊,再加上出生率年年降低、生源日益減少等變數,部分大學敗下陣來的情況,遲早會發生。
大學可不可能倒閉?
「當然可能!」高教司長陳德華指出,去年「大學法」、「私立學校法」修法時,教育部就亟思建立更靈活的退場機制,例如鼓勵學校整併以提升競爭力,或者轉型為高齡化社會的公共性設施……等等。
從近年台灣高等教育的發展來看,可以預見未來還有一段很長的改革摸索期。畢竟,硬體機構或許可以在短期內拔地而起,但完整的大學生態與學術風氣,卻需要長時間的灌溉。大學普及,只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