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海嘯時代的職場求生術

這裡是失業者的中途休憩站與加油站──台北天母士東路北市勞工局職訓中心，出入者原來多是前來學習汽車維修、西點烘培技術的藍領勞工，近來多了些面孔白淨的高學歷白領。

教學大樓3樓廚房裡，頭戴廚師帽、身穿廚師服的謝伯彥老師，正在示範今天要教的義大利麵與濃湯的備料。謝老師身旁圍了30人，學員從初出校門的年輕人，到五十多歲的中高齡待業者，分佈層廣，其中有被平面媒體發行部資遣者、有因公司解散失去頭路者，有汽車公司財務主管辭職回家照顧生病家人，準備重回職場者……，一個職訓班就是台北勞動階級的小縮影。

估計受到這一波無薪假影響的勞工約有20萬人，以往竹科交通壅塞的景象不復見。好在，大陸「家電下鄉」政策惠及台灣，3月份竹科大廠湧進急單，產能已接近6-7成。

失業者擠進教室

這門「複合式簡餐飲料班」320小時的課程，將傳授80道菜、100道飲品。「想創業，上餐飲課最好，進入的資金可大可小，大者開店，少者也可以在網路上販售，」謝伯彥說。

台北職訓中心的課程分為金融理財、家事與照顧服務、水電冷凍空調、汽車維修、餐飲烘焙、飾品設計等9大類，以往每一類課程一年可開設3-4梯次，容納3,000名學員，今年為了因應失業潮，重新規劃，將上課時數縮短一半、班次增加，培訓人數可擴增到一萬人。

不過，即使能量已大幅擴充，仍然無法容納湧進的待業者，還是得經過資格篩選，例如不動產仲介班預計培訓30人，來了150人，篩選的順位依序為，有非自願離職證明者優先，其次是45歲以上中高齡、失業時間長達一年者、低收入戶、原住民、更生人等，最後如果還有名額才開放給一般失業民眾。

非自願離職者接受職訓期間，還可領取勞保投保薪資6成的生活津貼，每月最高有2萬6,340元。

再看負責範圍涵蓋桃竹苗地區的勞委會桃園職訓中心，一樣是待業者擠不進教室的爆滿景象。

桃訓去年培訓了1,680人，今年將增加到3,000人，2月開課的「複合式冰品班」預計招收25人，來了460人，只好先以簡單的國中數學、國文筆試，再進行面試，最後錄取的25名學員中，有17人是這半年內才遭公司資遣者。

中區職訓中心的熱門課程，如食品烘焙、室內設計、電腦等，平均也是8個人搶一個名額。

勞委會分布北中南各區的5大職訓中心，肩負為區域產業培訓人才之職，桃園為觀光物流、中區是精密機械工業、南區則為鋼鐵業與經貿園區服務。

以桃訓中心為例，課程分為傳統製造業與服務業兩大類：其中水電空調、自動控制、電腦資訊、機械製造等技術課程，培訓時數長達600-900小時（約半年），以往結訓者的就業媒合率高達8成，深受好評。服務業課程則傾向「產訓合作」，會先詢問中小企業的用人需求，雙方簽署僱用承諾書，譬如高爾夫球場需要40名桿弟，美容業需要30位指甲彩繪師，再為其量身打造課程。

今年桃訓看準「宅經濟」當道，更積極推廣「網拍達人班」的微型創業，從市場調查、產品企劃、申請貸款、開店評估或透過網路銷售等一系列流程，輔導創業。

「創業救失業」的兩種思維

從目前各職訓中心最受歡迎的課程，都是餐飲烘焙、網頁設計等適合個人化小本經營的課程看來，政府似乎有「以創業救失業」的思維，然而這在需求不振的景氣衰退期，可行嗎？不同立場的人持不同意見。

「用創業來救失業，是很危險的，」研究勞動經濟的台大國發所副教授辛炳隆說，職訓是提供勞工釣竿、教他們釣魚，但現在的問題是「池塘裡沒有魚」，於是只能看著一堆人拿著不怎麼牢靠的釣竿，擠在空池塘旁興歎，對於已經斷炊、經濟有急迫壓力的人來說，「不如趕快給他魚吃」。尤其創業風險高，萬一負債又賠錢，豈不是雪上加霜，反倒容易形成社會的潛在不安定因子。

辛炳隆贊成在野陣營的提議，把目前給付失業津貼半年的時間延長到9個月或一年，以解失業者尋職處處碰壁的燃眉之急，勞委會也正在評估其可行性。

但也有人認為，鬥志旺盛的台灣民眾不能坐以待斃，就算創業賺不了什麼錢，做點小生意也比窩在家裡憂鬱生病好。何況台灣本來就以創業起家，員工5人以下的微型企業高達86萬家，佔所有企業的77.9%；每年更有約10萬家新創企業在市場誕生，其中8成為微型企業，當企業裁員，失業人口浮現，創業潮就會自然湧現。

強烈建議政府「以創業取代就業」的台灣服務業發展協會秘書長李培芬說，反對者憂慮內需不振會拖垮創業者，卻不知「新供給將帶動新需求」的可能性，去年景氣不佳，但仍有些加盟會員的業績是逆勢成長。例如台北人很陌生的「小北百貨」，是一家二線品牌的平價百貨公司，全台有50家店，去年營業額達40億元；另一家發跡於高雄的「傳香飯糰」，從路邊攤起家，到目前擁有三百多家連鎖店，甚至新加坡、澳洲都有連鎖店，深具潛力。

「我們可以挑選已在市場上成功的商業模式，從協助它們放大其經濟規模開始做起。」李培芬強調，想創業者，選擇加盟體系的成功機率確實比較高，但小小台灣有1,600家加盟總部，遠高於美國的1,300家，品質良莠不齊，首次創業者經驗不足，需要作足功課與專業輔導。

「當產業端前景不明，我們不能忽略創業這一端，尤其進入門檻低的餐飲業，仍然是最不受景氣牽動的民生必需品，」勞委會職訓局長陳益民說，創業能否成功的關鍵在於態度──能否堅持下去。

他認為，創業最適合45歲以上的中高齡族群，近年就業市場需求少，成了雇主主導的買方市場，而年齡大、薪資成本高的中高齡，優勢相對減少。

目前勞委會已將原本輔導婦女創業的「鳳凰」計畫，與中高齡微型創業整合成「微型創業鳳凰專案」，提供最高100萬元、前3年免息，之後利率為1.7%的貸款補助。

高學歷的白領階級是此波金融海嘯的最大受害者，值此全球產業結構調整期，職涯規劃也從單線道轉為多波段，失業只是人生的一個「意外」沉潛。

迷思：職訓有助於再就業？

總計，職訓局今年自辦的訓練課程增加了61%，委託各大學推廣教育中心辦理的委外課程也增加47%，估計可容納6萬8,000名學員。

相較以往，今年更採取「月月開班」的集中策略，諸如機械製圖、空間設計、電腦輔助設計等課程，必須進行基本資格篩選，為已具有相關背景者進行「跳蛙式」的重點輔導。

在政府撒下大量資源，鼓勵失業者進修或培養第二專長之際，值得探究的是，參加職訓對「再就業」究竟有多大幫助？

研究人力資源管理的中央大學副校長李誠指出，世界各國對職訓效果的結論是，「職訓對勞工再就業只有非常有限的影響」；也因年齡、性別、教育程度的差異有別，其中對女性有較正面、顯著的幫助。

李誠指出，職訓的第一大現實侷限是，職訓不一定能協助失業者縮短失業期、提升其再就業率。以台灣為例，失業4週內，21.2%曾接受職訓的失業者會找到工作，的確高於未受訓的12.6%。然而，一旦失業週數拉長到4-12週，兩者找到工作的機率就很接近（約11%）；如果失業時間超過12週，受過職訓者反而要花更長的時間才能找到工作。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與一般人印象相反的結果呢？

李誠解釋，失業者往往因參加職訓，忙於上課，無法分身找工作、面試，而產生經濟學上所謂資訊不流通的「關鎖效果」。此外，接受的職訓課程若屬於第二專長，失業者覺得自己有了新的一技之長，注意力會集中於新領域，反而忽略了其他機會，因此可能要等一段時間找不到符合新技能的工作後，才會回頭注意其他的工作機會。

但李誠強調，訓練仍是提升就業力的一種必要管道，畢竟數位時代，知識和技術每幾年就翻一番，職業領域也一再創新多元，不能終身學習就註定被淘汰。

需求端景氣不明

天然資源不豐富的台灣，對人力資本仰賴極深，長期以來，政府提供許多誘因鼓勵勞工參訓，但不論企業辦訓與勞工受訓的意願，都非常低。

勞委會統計，國內曾辦過職訓的企業比例只有13.8%，參加過職訓的勞工也只有14%；失業者中沒參加過職訓的比例更高達96%。不參加的原因如：不知哪裡有訓練課程（37%）、沒有符合需要的訓練（24%）、沒有時間受訓（19%）、工作性質不需要受訓等，顯示政策宣導與資訊落差的問題非常嚴重。

「我國職訓的最大問題就是，『該參訓的勞工不參訓，該辦訓的企業不辦訓』，最需要提升的低教育程度者和失業者，偏偏受訓比例最低，」辛炳隆說，如果無法強化弱勢勞工與中小企業對職訓的重視，政府投入再多資源，也很難幫助到真正需要者。

而這一波失業潮蔓延，雖然出現了失業者湧進職訓教室的亡羊補牢現象，但培訓後多久能重回職場，還要看需求端何時景氣回升。

「通常職缺出現有兩種情況，一是原職有人離開的遞補，二是因應新產業、新商業模式、新產品開發的人力需求。」辛炳隆指出，這一波台灣科技業的衰退主要來自面板、D-RAM產業過度投資的生產過剩，而台灣是小型開放經濟體，高度仰賴出口，景氣好壞全看全球產業分工下的訂單生產出貨，少有主導性技術，主控權不全然掌握在台灣。目前科技業都有前景渾沌不明的困惑，在未來高度不確定下，人力需求較為保守，職訓部門的人力培訓難度也變高。

高學歷首當其衝

近半年來，景氣如自由落體般墜落，來勢兇猛，所有對未來的預測都告失準。

去年第4季，勞委會調查「民國98年第一季企業人力預估」，推估企業將減少用人5,561人；結果今年1月實際詢問廠商的執行狀況，卻發現減少用人高達9萬1,714人，兩者相差16.4倍，令人驚訝。細看產業別，今年第一季減少的人力以製造業5萬1,800人最為嚴重，其次為批發零售業的1萬4,300人、服務業的9,300人。

值得注意的是，2002年美國網路科技泡沫崩盤後，台灣失業率也曾高達5.17%，當時失業人口中，國中以下教育程度者佔33.4%，受衝擊最大，而大學以上者只佔10%。然而，此波金融海嘯衝擊，首當其衝的卻是大學以上者，失業暴增的速度最快，佔所有失業者比例達24%，高於國中程度以上的22.7%。

以台北市為例，去年台北市失業者約有5萬4,000人，其中教育程度在大學以上者佔42%、專科為20%、高職為18%，但目前各就服站提供的企業職缺，多為焊接、保全、門市、業務等低門檻工作，無法滿足這一波失業主力的高學歷白領族群。

加上失業者也會盤算，新工作的薪資若與失業給付的金額相當，那還不如先去申請失業給付，給自己放個長假以便從長計議。就是這種「沒好康就不工作」的不肯遷就心理，才會造成2月份請領失業救濟金者破10萬人，勞保局將支出20億元的新高紀錄。

從永續就業到波段職涯

自1980年代後，全球經濟自由化，英、美政府除了以減稅來刺激創業、擴大生產能量外，也同時鬆綁法令，提升勞動市場的彈性，一方面容許雇主裁員，一方面鼓勵所有勞工接受職訓，以保障其永續就業能力，這種做法使得英、美兩國的失業率低於大多數歐陸國家。台灣也是這種「積極性勞動市場政策」的奉行者。

「根據傳統的人力資本理論，只要勞工不斷學習，提升其人力資本，就不至於長期失業，但金融海嘯卻造成永續就業力的政策破功，」中央大學副校長李誠說，金融業與高科技業的員工都是高教育水準，屬於知識工作者，不同於藍領的低技術工，他們的工作沒有標準作業程序，而是必須靠自己的判斷找出問題、解決問題，高動機、高熱忱、高自發性是高學歷者的核心職能，也是創造高生產力的源頭。

近20年來，台灣經歷了勞力密集的製造業，走向資本密集的科技業，又從科技業提升為以創意和基礎研究驅動的知識經濟。每當產業板塊移動時，都有一群人因技術不符合時代需要，被市場拋棄在後。目前全球經濟正面臨另一波的產業結構重整，新一波產業會是什麼？是綠能？照顧醫療？還是觀光？沒有人知道。受失業海嘯波及的人，很可能再也找不回原來的工作，而傳統的人力資本論也該有新的想像。

「最近人力資源學者開始借用心理學的『波段職業生涯理論』，灌輸新的職場思維。」李誠說，進入21世紀後，穩定就業早已不存在，我們應把失業視為常態，當做人生路途的一個個「意外事件」。就好像患了傷風、感冒或盲腸炎，身體需要休息調養一樣，個人也可以利用失業時重新評估自己的人生價值與核心職能。

「世界變化太快，不可能再做任何長遠規劃，重要的是一旦船到橋頭，要有應變能力，」李誠建議，不妨參考各國逐步建立的「國家職能標準」（由政府制定某一職業應具備的知識與專業技術，供雇主與勞工參考），畫出自己的「職涯地圖」，從以往的「做中學」，轉化成「有能力學習」的自主學習，讓自己即使被丟到沙漠，也有求生的能力。

李誠強調，為協助失業者規劃出新的職業生涯，政府必須清楚指出一個新產業方向，以及新產業所需的核心職能。政府的職訓方向也要有所修正，除了提供更詳細的勞動市場資訊外，也要強化就業輔導機構的諮詢功能，才能因應多變職涯的轉業訓練。

沒有標準答案的時代

36歲的鍾惠貞擁有留英碩士學位，原在特力和樂家飾公司的人資部門工作，去年4月遭到裁員，6月報名參加台北職訓中心的烘焙課，才上課3天，她就覺得餐飲業一天要站著工作8小時，實在太辛苦，體力很難負荷，一開始就打消創業的念頭，當時也不知學了有什麼用。

半年結訓後，職訓局給了她一家外國廠商名字，說是需要一位市場行銷人員，結果只是需要一位臨時英文翻譯。但就在聊天中，這位外國朋友告知，香港一家代理義大利麵粉、奶油、巧克力的原物料廠商，正在尋找一位了解台灣烘焙原物料市場的行銷經理，鍾小姐立刻抓緊機會，到香港面試，她現在就在香港負責對台灣出口業務，月薪8萬元。「陰錯陽差找到工作，只能說是機緣巧合，但也好在我學了第二專長！」她說。

「21世紀是沒有標準答案的時代，」日本管理大師大前研一在《即戰力》一書中說，不論對企業或上班族來說，過去的成功模式不見得能適用新世紀的遊戲規則，勞工朋友應及早覺悟，只有終身保持學習的戰鬥力，才能掌握自己的職涯主導權。

為減緩失業衝擊，政府推出「立即上工」計畫，補助企業雇用失業者每月一萬元的薪資，至今已成功媒合2萬人就業。

估計受到這一波無薪假影響的勞工約有20萬人，以往竹科交通壅塞的景象不復見。好在，大陸「家電下鄉」政策惠及台灣，3月份竹科大廠湧進急單，產能已接近6-7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