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偉大的愛情故事是哪一個?」曾任台大中文系系主任的葉慶炳生前發給學生每人一張紙條,要他們不假思索地寫下答案。答案讓葉慶炳大吃一驚,因為除了一張紙條空白,其餘寫的全是「羅密歐與茱麗葉」。
葉慶炳的小實驗,不僅教他輸了一客牛排,也令人為之不服氣。顯然大多數的學生都是在白雪公主與睡美人的童話中長大的。那麼反過來,我們且來問問老師們,他們心中所欣賞的愛情故事又是哪些呢?
殉情化蝶的「梁山伯與祝英台」,雖然代代傳唱,被比擬為中國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卻不受今日學者青睞。(許斌攝)
賣油郎獨佔花魁女
賣油的小販秦重擔著香油來到昭慶寺,乍見了人稱花魁娘子的名妓莘瑤琴。看著花魁女炫赫的排場,販夫走卒的秦重心下又歡喜又氣悶。但他也不空想嘆氣,以虔誠的心靈,踏實的腳步,一日日的積攢碎銀,經過一年多,攢下了銀兩一斤,終於達成「朝見」花魁娘子的心願。
然而這次的相會,花魁娘子卻是喝得大醉,也沒寬衣,也沒卸頭,倒頭就睡。苦苦期盼、滿腔熱情的秦重只是靜靜的守候在一旁。當花魁娘子嘔吐之際,他忙把自己的袍子張開,接住穢物。賣油郎的卑下地位、花魁女的不堪過往,都經真愛的淘洗而顯得無比尊貴。
這是台大社會系教授孫中興較為欣賞的愛情故事,因為故事的角色打破歷來以「才子」為中心的愛情故事;頌揚了才貌地位之外,真情的可貴。而賣油郎的愛情不只是一時乍現的情動,更有實際的付出;一如「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文君膽敢在新寡時候與司馬相如私奔,兩人既有突破社會枷鎖的勇氣,更有相守一生的努力。這故事除了孫中興,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曾昭旭也同樣欣賞。
《牡丹亭》裡的杜麗娘,由春天引動心緒,到夢中與書生共赴雲雨。可說是女性情欲自主的第一人。
紅拂女慧眼識英雄
北投情人廟裡,供奉的是勇於突破社會枷鎖,而又能相守相知到老的司馬相如與卓文君。(邱瑞金攝)
有秦重如此深情男子,亦有勇於追求愛情的紅拂女。這是曾昭旭最欣賞的奇女子。唐傳奇的《虬髯客傳》故事裡,司空楊素家裡的歌妓紅拂女,看見前來獻策的布衣士子李靖,深為他的氣度與見識所吸引。於是打聽他下榻的酒館,至情率性夜奔李靖。她說「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人多矣,無如公者,……故來奔耳。」可見她並非一時情迷,而是美人識英雄。路途中當粗獷的虬髯客直看她梳頭時,紅拂女亦不扭捏嬌叱,反與虬髯客結為兄妹,再見她的不凡的見識與獨到眼光。
「中國古典的情愛,一向摻雜太多的道德、責任與兩性不平等;然而在這裡,沒有社會的繁文縟節、沒有男尊女卑,沒有道義的背負,我們看到的是紅拂女這樣一個『生命主題』,」曾昭旭覺得這是愛情面貌比較清楚的一個故事。
杜麗娘慕色還魂
多年倡導女性運動的淡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李元貞,她提出的是明朝湯顯祖的雜劇《牡丹亭》裡,真誠面對情慾的「杜麗娘」。
杜麗娘生長的時代,女兒家連睡午覺、遊花園都是不道德的。當她瞞著父母第一次踏進花園時,整個人都叫盛開的百花給震懾住了,「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她感嘆的不是三月殘春,而是自己青春的將謝。
遊園傷春之後,杜麗娘在花神們的護衛下,與書生柳夢梅在夢中共赴雲雨,細膩地描寫一個女子對愛慾的自覺與探求。杜麗娘病逝後,鬼魂與柳夢梅相親而得還魂。當杜父以為書生盜墳偷寶,而抓來拷打時,書生更是露骨的直陳「我為她唾靈丹、活心孔,我為她偎燙的體酥融,我為她洗發的神清瑩……。」闡述著性愛是可以活人救命的,正面肯定了愛與慾的力量。
《牡丹亭》劇本源自宋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然而故事經湯顯祖改編後,已不只是『慕色還魂』的情慾自覺;更是一個女子追求理想的過程,」任教於紐約佩斯大學歷史系的鄭培凱也非常喜歡《牡丹亭》。
心有靈犀一點通
到了《紅樓夢》,賈寶玉和林黛玉一起吃食、臥榻、結社作詩,愛情由本能進入人文精神的追尋,層次慢慢提昇。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研究所副教授余德慧,雖然是社會學科學者,但他以為「關於愛情,論述精采的社會學教條、理論,比不過一本好的小說;小說家不提任何架構,但是他把愛情放回『生命』來看,紅樓夢就是。」
例如在《紅樓夢》第三十二回中,賈寶玉素來不喜歡追求仕途經濟的勸說,而說:「林姑娘從來不說這些混帳話,要是她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她分生了!」黛玉在門外聽了,又喜又悲,喜得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然而想到眾人的寶玉和寶釵「金玉良緣」之說,不禁又悲歎自己孤弱的身世處境起來。
寶玉出了門,看見林黛玉若有拭淚之狀,抬手為她拭淚,然後瞅了半天說:「你放心。」黛玉聽了,怔了半天,回說:「我有什麼不放心?」接著寶玉勸黛玉凡事多寬慰放心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黛玉聽了,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掏出來的還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
「愛情是這樣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對應中,相拒相迎。既是神遠味淡,卻又沈著痛快哪!」余德慧表示。
只羨鴛鴦不羨仙
多年前,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決定編纂一套能傳達中國文化面貌的書,由十多位當今重要國際漢學家參與書目的選定。唯一一本受到全數委員推薦的是《浮生六記》。關於沈三白與芸娘這對夫妻,台大中文系教授柯慶明,和同在大專教授中文的林建勳、林景蘇夫妻都將之列為第一。尤其芸娘更是許多學者公認為中國文學作品中「第一可愛之女子」。
他們的愛情隨處可見,從未結婚前「留粥」的故事,已可見芸娘的體貼可愛。那時到芸娘家作客的三白幫忙送客晚歸,想要吃點東西,卻只有糕餅甜食。一向不愛甜食的三白正在猶豫時,芸娘便悄悄拉著三白的袖子,原來早已幫他留著清粥小菜了。
婚後夫妻倆詩文討論、蒔花玩石;芸娘扮成男裝與三白一同夜訪水仙廟廟會,同遊太湖與舟子擊碟而歌,到後來芸娘久病,三白枕榻間隨時照料……,不假言語,真愛的流動在生活的每一處。
儘管沈三白也承認芸娘長得不美,笑起來兩齒微露。但「這正意味著,任何平凡的男女,都可以有意味深長的愛情故事,」柯慶明表示。「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何必羨慕愛情故事裡的鴛鴦蝴蝶?人生自古有情痴,人間處處有真情。
「殉情記」落榜
至於被比擬為東方的「羅密歐與茱莉葉」版本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在幾位深入研究古典愛情故事的學者眼中,卻不約而同的名落「偉大愛情故事」榜外。審視一番,入榜的卻無一部是「玉石俱焚」式的「殉情記」?因為這樣可歌可泣的愛情悲劇,「往往只有情緒的宣洩,卻沒有厚實的內容;可以欣賞那愛情的境界,卻不值得去歌詠之,」曾昭旭回答這個問題。
梁山伯與祝英台,皆為東晉人。英台化妝成男兒身他鄉求學,與山伯結為同窗好友。後來英台先回家,山伯這呆頭鵝始知英台原為女紅妝。雖然山伯歸告父母,要娶英台為妻,然而英台已經許配馬家。三年後山伯因情病歿,英台出嫁過其墳,風濤大作,當英台哀慟祭墳時,天崩地裂,英台投墳而死。而山伯、英台化為蝴蝶,飛向遠遠渺渺的天空。
而在「孔雀東南飛」的故事裡,焦仲卿與劉蘭芝夫婦,遭婆婆拆散,一個「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一個「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雙雙殉情。後經兩家人合葬,於墳上長出連理枝,上有鴛鴦鳥一對,悲鳴啼聲,讓行人聽得無不徬徨落淚。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禮為重的傳統社會下,戀人們既要熱於愛情,又要忠於道德,似乎也只有殉情一條路,可以情、禮兩全。在巨大的壓力下,兩個生命心心相印、合為一體。甚至以死亡的方式將愛情「鑄」為永恆,「這感人的是愛情,不是死亡,」曾昭旭強調。
何必死?
然而,「如果我們仔細分析這些愛情悲劇,殉情者的死,除了社會制度,恐怕更是角色的性格問題,」柯慶明指出。像是祝英台在同窗七年中,不曾向山伯告白愛意,而在父母許婚之後,兩人也不曾有過任何「爭取」的行動。以祝父這樣願意女兒男裝求學,馬家後來奏請朝廷,封英台為「義婦」的做法,他們所面對的反對者,並非全然不可動之情理的頑強之輩。
而焦仲卿身為一家之主,在面對母親出妻的壓力下,不曾試圖化解兩人之間的嫌隙,只是軟弱的表示「今若遣此婦,終老復不娶。」然而在妻子被休之時,他也只是全面撤退。甚至在蘭芝將改嫁時,他還以「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的話語來刺傷她。「焦仲卿的個性,不但不能維護自己的尊嚴,也無法顧及妻子的尊嚴;對母親終是不孝,對妻子又何嘗有義?其情可憫,但其事可哀啊!」柯慶明覺得焦仲卿這樣「愛而不能護」的個性,才是造成愛情悲劇的主要原因。
愛情的終極意義應該是在認清自我、超越自我;而不是陷溺於自我,解脫於死亡。當愛情一旦演變到,除了愛情一切都不存在的境界,便已經向生命宣戰了。「雖然依舊是奔放昂揚,卻帶有『肅殺』之氣,」前台大中文系教授樂蘅軍於「浪漫之愛與古典之情」一文中,感嘆著,這樣的愛情,終難免一個毀滅。
戒之慎勿忘
在焦仲卿與劉蘭芝雙雙殉情之後,焦母聞之零淚應聲落,雖說是愛情戰勝了禮教,但勝利也是淒慘的。無名的作者在文末寫下「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兩句,如此切切的感謝後世人,不只是警惕造成悲劇的社會體制、權威人士;也是感嘆殉情的主角性格上的缺失。
然而,後世的人們似乎並沒戒之勿忘。在講究個人自由的社會中,愛情已經不需要和社會體制對抗了,卻依然有不少信仰愛情的男女為愛輕生。兩位高中的年輕孩子相偕跳樓,遺書中並請求家長死後合葬。一對戀人在床前擺了象徵「天長地久」的九十九朵玫瑰,然後服毒自盡。前一陣子才騷動一時的女星于楓因情困自縊的悲劇……。
流行歌曲中唱著「相愛是容易的,相處是困難的」,選擇殉情或許是愛情的極致,但是勇於面對困境的,不只需要勇氣,也需要智慧。北投情人廟裡,供奉的不是山伯、英台,也不是羅密歐與茱麗葉,而是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同樣的在告訴後人「戒之慎勿忘」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