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夜3點的台北市信義路口,夜光陰暗,聲色幽靜,只有三不五時呼嘯而過的車燈照亮路面。路旁的停車場側,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孩正戴著防毒面具,熟練地揮灑著手上的噴漆罐,並隨時機警地回頭察看是否有人逼近。
不到二十分鐘的光景,只見男孩手中叮噹作響的噴漆罐,在紅磚牆上繪出一個真人大小的人物肖像,內容是不良於行的樂生療養院院民。再三確認墨色輪廓等細節無誤後,他簽下自己的名字「Bbrother」,然後,迅速離開。
「以前,我還會很三八地在塗鴉旁留下e-mail,想說要是有人想把塗鴉清除,或者想要交個朋友,至少可以聯絡我一聲,但都沒有回音,」脫下面具的年輕男孩靦腆地說。但他充滿社會意識與抗議精神的塗鴉作品,以及創意十足的空間佔領行動,如今在年輕人的地下文化圈裡廣受好評,並認為是近年來台灣塗鴉風潮裡的代表人物。
塗鴉,總是叫人又愛又恨。欣賞者稱讚它讓城市景觀活潑多元,反映年輕人的衝撞與創意;反對者則批評它破壞市容、污染人們的視覺。但不能否認的是,塗鴉如今已經是全球性的青年文化現象,近年來也在台灣逐漸風行。
塗鴉人為了自身安全,大多隱藏真實身份,而採用化名進行創作,「至於防毒面具,則是因為噴漆太臭,不戴的話味道實在很嗆,」Bbrother說。
畢業於政大廣告系的Bbrother,面容溫和內斂,語調清晰沈穩,很難與街頭上那些尖銳批判的塗鴉連結起來。在學時,他有感於學校到處都有監視攝影機,政大學生又比較被動,大多時候只是被師長觀看、照料的對象,因此他參考英國小說家喬治歐威爾的經典《1984》裡,集權政府以「老大哥」之名監視人民行為舉止,以「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作為化名從事塗鴉創作,後來覺得太長,才簡寫為「Bbrother」。

繪畫、攝影、塗鴉
Bbrother小時候學過素描、水彩,也接觸了一些基礎國畫技巧。他的一幅街頭塗鴉《花開富貴》,遠看彷彿是東方水墨風格的花卉畫,走近一看才發現植物的枝幹竟宛如槍枝,枝幹末端則掛著上吊的屍體,控訴著權勢者對人權的戕害。
Bbrother的另一個創作根源,則來自傳統攝影。在政大廣告系唸書時,他開始修習影像課程。當時為了拍概念式的實驗作品,「我曾在網路上標了一個超大的假人,然後騎車帶著『他』到處拍照,很像瘋子。」
當時在政大唸書的Bbrother,有感於學校風氣閉塞,學生普遍不關心公眾事務,於是與同學們組織了一個名為「上山打游擊」的團體,採用攝影、海報、貼紙、行動劇、塗鴉等方式,希望以游擊隊員那種「打了就跑」的靈巧形式,用創作來介入政大的校園議題。
傳統的藝術品在展出時,大多只能靜態地困在校園一角等人來看。為了掙脫這種侷限,他們一開始採用大量沖洗照片、然後在校園張貼的方式宣傳理念。Bbrother當時就做過一個名為「機車出遊很愉快,但是學長都會急煞車」的圖像作品,來揶揄大學生聯誼文化裡,男女間的互動模式。但沖洗200張照片,大約要花上600元,沒幾個小時就被學校工友清理光了,不但貴,效果也差。
Bbrother接觸塗鴉純屬偶然。某一次他在書店翻閱介紹歐美塗鴉文化的書,書上有一套教學方法,好奇心促使下,他開始自己摸索學習。
一般來說,塗鴉分成「徒手繪」與「模板塗鴉」兩種。前者是完全現場繪製的塗鴉作品,後者則是先做好模板,再帶到各個牆面把圖樣「噴出來」,可以快速複製。Bbrother擅長的就是模板塗鴉。

近年來,台北街頭出現越來越多的塗鴉創作,年輕人將公共場所當作發揮創意的空間,引起正反兩極意見。
上山打游擊
塗鴉是一種都市空間的佔領行動,但就讀傳播系所的Bbrother,為何會對空間議題特別感興趣?這緣自於他大四時,曾幫建築師季鐵男工作,接觸了不少建築空間的理念。季鐵男曾經提出「微觀都市方略」理論,主張要進行都市空間改革,不需要蓋大型建築,而應從小處著眼,慢慢造成空間的改變。改變空間就是一場都市戰爭,可以用譬如偽裝、欺敵等戰術來達成。游擊戰式的街頭塗鴉,也是一種空間介入的方式。
2005年,政大計劃在後山興建高爾夫球場,引發輿論譁然,Bbrother領導的「上山打游擊」便製作了一個《No Golf》的模板噴漆,內容是一個人拿著棒棒糖揮桿,來嘲諷興建球場只能讓少數人嚐到甜頭。此外,像是變成龐克頭的蔣介石肖像、血盆大口的瑪麗蓮夢露、表情陰險的麥當勞叔叔等塗鴉,都大量在校園裡出現,引發爭議。
剛開始噴漆時,Bbrother會回到「犯罪現場」觀察同學反應,結果大多數同學都持批評立場,「在旁邊偷聽,常覺得很受傷。」校方原本也打算懲處,後來為了避免被批評為「打壓創作自由」,雙方各妥協一步,「上山打游擊」改用先噴在宣紙上再張貼的方式創作,以免留下難以抹除的漆痕,不過這也促使他們冒險把作品貼到更難以被清除掉的地方,例如懸空的柱子上。
「上山打游擊」的藝術實踐雖然毀譽參半,但多少開啟了大學校園裡人們對空間議題的重視,而Bbrother也逐漸確認塗鴉是一種「空間介入」的有效手段。

Bbrother最近的系列作品中,將朋友的肖像、出生年份,及拍照日期做成塗鴉,作為生命中一段友誼的紀錄。
讓想像力奪權
畢業之後,Bbrother持續進行塗鴉創作,並把焦點轉移到社會議題上。他的街頭塗鴉,宛如簡短又尖銳的社會評論,常讓在街坊巷弄間偶遇的路人印象深刻。
例如名為《穀賤傷農》的塗鴉裡,只見一個農夫怵目驚心地拿著槍瞄準自己的太陽穴,藉此抗議台灣加入WTO後,農民「無米樂」的悲情;另一幅抗議集會遊行法的作品裡,只見警察先生拿著告示牌,上面卻反諷地寫著「警察違法,命令解散」;近年來台北縣由於興建新莊捷運,一直有著是否該將樂生療養院遷離的爭議,Bbrother為了聲援院民,將他們的抗爭影像做成與真人大小相似的模板,然後廣泛地在街頭複製,強迫人們正視這群年老體衰的痲瘋病友們,目前所面臨的險峻處境。
塗鴉或許不能改變世界,也沒辦法像文字那麼細緻地進行闡述,但Bbrother認為路人在看到塗鴉後,驚豔之餘若能開始思考作品中觸及的議題,塗鴉就算成功了。正因此,他不喜歡在作品裡使用義憤填膺的標語。
「訊息要是講得太『白』,那就跟『欠債還錢』的標語沒兩樣了。」以他的「樂生病友系列」為例,路人或許只隱約看出這是個為弱勢者發聲求援的肖像塗鴉,卻可能有自己的詮釋與想像,他認為這也無妨。
Bbrother認為塗鴉只是手段,目的是表達自己的意見。由於塗鴉的舞台在街頭,宣傳效果很強,可以很快讓人們知道某件事情正在都市裡發生著。
Bbrother主要的塗鴉區域,集中在台北的公館、師大路,以及大安區一帶。這些地段由於文教藝術氣息較濃,居民對塗鴉的容忍度相對也比較高。他在街頭創作時,路過的民眾大多只是好奇地沈默以對,警察也很少插手干涉,偶而遇到,Bbrother會理直氣壯地說:「我在美化這個牆面!」大多也就沒事了。
Bbrother的模板塗鴉速度很快,複雜一點的只要十多分鐘,小一點只要十幾秒就可完成,但也不是沒有驚險的例子。有次半夜他在師大路的巷子裡塗鴉,由於搖動噴漆罐的聲音過大,被吵醒的住戶拿著球棒從屋裡衝出來要修理他,嚇得他馬上拔腿快溜。
塗鴉的社會意義,就在於冒著一些風險,用自己的創意來顛覆人們習以為常的都市空間。許多人喜歡引用1968年法國學運時,學生在街頭上塗鴉的標語「讓想像力奪權」來形容噴漆的力量。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李明璁便說,進步的現代都市應該對塗鴉多些寬容,那種急欲抹除一切「異見」的心態,有時反倒比狀似放縱的塗鴉本身更加粗魯。

Bbrother的塗鴉內容十分多樣。由左而右依序為電影《王牌大賤諜》裡的邪惡博士Mini Me、控訴人權遭戕害的《花開富貴》、悲憐農民處境的《穀賤傷農》,與紀錄好友面容的肖像塗鴉。
消逝性藝術
塗鴉以公共空間為平台,常遭到覆蓋或清理,運氣好的作品或許能生存好幾個月,但噴在明顯位置的作品,有時候一、兩天就被住戶或清潔隊員塗抹掉了。塗鴉因此被認為是一種「消逝性藝術」,只能在街頭短暫偶遇,不像傳統作品能一直被美術館等空間收藏。
Bbrother通常完成一幅模板後,最多也只會在不同地點噴塗複製4幅,「有緣被看到很好,無緣看到也無妨。」他說塗鴉本來就該時常被清除,如此塗鴉者才有動力不斷創作,並且在「你擦我塗」的循環裡得到樂趣。
Bbrother說,理智上塗鴉者應該坦然看待作品消失的事實,遺憾的是,民眾有時候會用更醜的油漆把塗鴉覆蓋掉,結果整面牆像補丁一樣,反而更難看。
有鑑於塗鴉在台北逐漸蔓延,有些人主張政府應畫出特定區域供塗鴉族創作,並嚴格取締未經許可的非法塗鴉。作為塗鴉者,Bbrother說他寧願要一個「誓死反對塗鴉」的公部門,「至少他們會把牆面定時清空,街頭作品才會不斷更新。」若政府劃定一個海報牆式的合法區域,不但對塗鴉者的反抗精神是種侮辱,也代表其他區域都嚴禁創作,對塗鴉者而言反倒更退步。
塗鴉者追求的是百分之百的創作自由,雖然這種自由有時或許會冒犯一些人,但這種對既存秩序的小小逾越,卻是塗鴉藝術的魅力所在。外人看待塗鴉,或許會覺得他們是到處亂畫,但對圈內人而言,彼此間其實多少對塗鴉位置有些不成文的默契。例如噴漆既然象徵著對公共空間的佔領與對國家權威的挑戰,自然應以政府或公立機構的牆面為主,儘量避免噴在私人房舍。但有時候,公私之間的界線很模糊,譬如公辦民營的收費停車場,就很難定義到底屬於哪一種空間。
Bbrother算是台灣塗鴉圈中的獨行俠,大多自己埋頭創作,但一般而言,塗鴉同好都會注意其他人的作品,有些人甚至會調皮地「改作」其他人的塗鴉。例如曾有塗鴉者因為粗心蓋到別人的作品,結果他的塗鴉後來通通被劃上叉叉,旁邊甚至被寫上「Banksy Toy」的羞辱字句(意指他的作品抄襲英國塗鴉大師Banksy)。Bbrother的作品則因頗受好評,有時旁邊還會被寫上「good!」。
為了避免作品太快被「消滅」,塗鴉者有時候也會選擇高難度的地點創作。例如Bbrother常爬到一樓平房的屋頂上,然後對著二樓的牆面塗鴉,不但難以清理,視覺上更是醒目!而當一個牆面塗鴉效果良好,又有很多人觀看時,通常會吸引更多塗鴉者蜂擁而至。台大對面誠品書店旁的窄巷後停車場,平時學生往來頻繁,近年來成為許多塗鴉玩家的「聖牆」,三不五時會有新作出現。
政大的「上山打游擊」塗鴉爭議,之前曾被媒體報導,Bbrother的母親看他每天半夜出門,行跡可疑,有一晚終於忍不住質問:「報上講的那個人是不是你?」家人剛知道他玩塗鴉時非常反對,但時間一久,對這個事實也已經默認,還會在街上看過他的塗鴉後,回家抱怨「怎麼到處都是你的作品?」勸他「不要每天熬夜,免得把身體給累壞了!」

軟硬兼施
Bbrother認為創作者用藝術介入世界時,若永遠保持著一個「硬」的抗爭姿態,會很容易彈性疲乏,因此有時需要搭配一些「軟」的創意手段,才能相輔相成。
等待入伍當兵的他,最近的塗鴉計劃改把焦點放在朋友身上。他先為友人拍攝肖像照,然後再製作成真人大小的模版,讓他們在公共空間裡「現身」。這樣的作法,有點像是「小人物的紀念碑」,他們不需成就時代偉人的豐功偉業,依舊可以在這個都市裡強韌地生活著,如同你我。
另外一個創作系列裡,他準備把攝影家鄭桑溪拍的小孩騎腳踏車的照片,製成模板後噴在交通擁擠的公館河濱車道旁,讓被烏煙瘴氣弄得煩躁不堪的摩托車騎士,能看到昔日孩童悠閒騎車的身影;另一個計畫裡,他打算將攝影家謝春德在《時代的臉》裡,一張演員金士傑穿學生制服的著名照片,噴在離建國中學不遠的牯嶺街上。藉由把過去時間裡的影像放置到現在的空間脈絡裡,希望能讓人們思考,自己生活的周遭環境已經歷了多麼大的變化。
那些把街頭當成畫布的塗鴉者,其實不是精力無處發洩的青少年,也不是城市風景的美化者或破壞者,他們只是有話想要說的創作者。Bbrother希望一般人面對塗鴉時,不妨以平常心看待,過多的褒獎溢美,或過度的歧視嫌惡,其實都是對塗鴉的扭曲。
或許他的塗鴉消失後,空間又將恢復昔日秩序,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但那些曾短暫目睹空間被佔領的人們,心中或許終究會留下一些波瀾。

以城市為舞台,用街頭當畫布,人煙稀少的午夜時分,Bbrother正在進行一場秘密的塗鴉游擊戰。
個人小檔案:
化名:Bbrother
學歷:政大廣告系
出生:民國71年次
塗鴉風格:模板塗鴉
個人網誌:http://www.wretch.cc/blog/bbrother

Bbrother的塗鴉內容十分多樣。由左而右依序為電影《王牌大賤諜》裡的邪惡博士Mini Me、控訴人權遭戕害的《花開富貴》、悲憐農民處境的《穀賤傷農》,與紀錄好友面容的肖像塗鴉。


Bbrother的作品戲謔中帶有批判色彩,例如(左)主張廢除集會遊行法的尿尿小童、(中)以英國前首相柴契爾夫人改編的「年輕不死」系列、(右)諷刺台鐵任憑舊房舍廢棄,不准外人使用的納粹塗鴉。

以城市為舞台,用街頭當畫布,人煙稀少的午夜時分,Bbrother正在進行一場秘密的塗鴉游擊戰。

近年來,台北街頭出現越來越多的塗鴉創作,年輕人將公共場所當作發揮創意的空間,引起正反兩極意見。

Bbrother的塗鴉內容十分多樣。由左而右依序為電影《王牌大賤諜》裡的邪惡博士Mini Me、控訴人權遭戕害的《花開富貴》、悲憐農民處境的《穀賤傷農》,與紀錄好友面容的肖像塗鴉。

Bbrother的作品戲謔中帶有批判色彩,例如(左)主張廢除集會遊行法的尿尿小童、(中)以英國前首相柴契爾夫人改編的「年輕不死」系列、(右)諷刺台鐵任憑舊房舍廢棄,不准外人使用的納粹塗鴉。

以城市為舞台,用街頭當畫布,人煙稀少的午夜時分,Bbrother正在進行一場秘密的塗鴉游擊戰。

以城市為舞台,用街頭當畫布,人煙稀少的午夜時分,Bbrother正在進行一場秘密的塗鴉游擊戰。

Bbrother的塗鴉內容十分多樣。由左而右依序為電影《王牌大賤諜》裡的邪惡博士Mini Me、控訴人權遭戕害的《花開富貴》、悲憐農民處境的《穀賤傷農》,與紀錄好友面容的肖像塗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