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日本企業界尊為「理財之神」的邱永漢,由於曾有「流亡」海外廿四年的經歷,又一向避免在國內媒體曝光,因此,儘管著作在坊間流通甚廣,他的人卻總帶著點「神秘感」。
此次本刊編輯特別赴日採訪邱永漢,在台語、日語、國語夾雜的訪談過程中,發現他不僅平易近人,且帶著傳統書生的靦腆含蓄。在談到兩岸與香港未來的前途時,他的「使命感」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提起「理財之神」邱永漢,一般人或許會聯想成一個有錢財主,終日矻矻鑽營,刻苦守成,只為「錢」事奔忙。但細數他的一生經歷,卻又發現是由許多「偶然」組成,不僅隨緣,更帶點率性、浪漫的味道。

邱永漢追隨者組成的「邱友會」,成員眾多,遍佈各行各業。(財訊雜誌提供)
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本名邱炳南的邱永漢,身為台南望族長子,母親是日本人,從小受到刻意栽培。當時能受高等教育的台灣人少之又少,邱家子弟卻有多人負笈東瀛。只是他既不選讀醫科,也不念法商,卻挑了冷門的經濟學。
尤其「離經叛道」的是,中日戰爭爆發後,邱永漢回歸祖國的心願堅定,不僅和當時在日本讀書的中國同學走得很近,還想偷渡到大陸去。結果被日本憲兵視為「有中國間諜嫌疑」而被關了一個禮拜,滿腔熱情也硬生生被澆熄。
光復後回到台灣,沒想到堂堂日本東大經濟研究所的學歷卻找不到工作。賦閒期間,他曾經試圖仿效別人,用漁船走私台灣的糖到日本,結果栽了個大觔斗——原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他,不懂海性,搞不清潮汐起落,在半夜裝砂糖時碰上浪潮,漁船因此擱淺損毀。如此反覆三次,賠了老本。這種「文人從商」的失敗模式日後一再重演,也算是邱永漢人生經歷中的一大特色吧。
民國卅六年,「二二八事件」發生,當時在華南銀行擔任調查課課長的邱永漢,因為大力鼓吹台獨思想而被追緝,在風聲鶴唳中流亡香港。人地生疏、言語不通,他還一度靠著到朋友家做「食客」來打發三餐,度過一段潦倒的日子。

這是邱永漢(圖右)就讀台北高校時的模樣。(邱永漢提供)
香港孕育創作力
「邱永漢在香港六年,雖然沒有什麼大發展,卻為以後奠下了基礎」,和邱永漢相知甚深的妹妹邱素沁指出。
他從一位台灣船員那裡得到靈感,利用日本戰後民生凋敝,政府鼓勵海外親友寄送「救卹郵包」,並可在一定重量內免稅的規定,將在香港採購的民生用品分成許多小包,源源寄到日本的姊弟那裡,再轉賣圖利。不多久他就攢錢買了房子、轎車,還娶到以枇杷膏起家的殷商潘天壽的女兒潘苑蘭。事隔四十多年,邱永漢每提起這段往事,還很自豪:「我打包裹的技術又快又好,都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香港誠然是邱永漢人生中的轉捩站,可是台灣鄉紳子弟的習性和香港生意圈的急功近利、紙醉金迷畢竟格格不入;郵包生意又因為競爭的人越來越多,逐漸無利可圖,加上長女因病需要放射線治療,邱永漢決定重回日本。

邱永漢與夫人潘苑蘭女士的結婚照。(邱永漢提供)
文學、論壇兩得意
重回日本,起初他投資口香糖失敗,賠了不少錢,也因此有過「為了省一張日幣十元的公車票而徒步幾公里」的日子。
困境中,一股強烈的創作慾望卻在心中萌芽。過去香港五光十色的環境和當地華人心態,成為他重要的題材來源。他以「邱永漢」為筆名,開始寫起日文小說,最「狂熱」時期,半年內就寫了五、六十篇。儘管大部分都被退稿,卻破天荒地在第二年以新人身分獲得日本直木大賞,成為這個日本大眾文學大獎的第一個非日本籍得主。
得獎誠然光榮,但邱永漢終究是外國人,寫不出日本人的「義理人情」,也得不到日本大眾共鳴。作品滯銷,逼得他另謀出路。「我最後想到,何不乾脆以『了解日本的旁觀者』身分,寫一些日本人最關心的事?」深知日人重視反省,渴望了解外人對日本看法的邱永漢,慶幸自己找對了「切入點」。
此後,邱永漢寫了許多評論日本人的文章,像是「日本天國論」、「官僚興國論」、「日本武士」系列等等。因為角度新鮮、看法犀利,很快就廣受重視。戰後一貧如洗的日本人,最關心的無非是怎樣賺錢,邱永漢是東大經濟系出身,因此「投資」、「理財」也逐漸成為他寫作的重心。同時,在完全不諳實際股市買賣的情況下,他開始玩起股票。

邱永漢一再強調,只要教孩子謀生之道和賺錢方法就可以了,不必留下任何財產。圖為其全家福。(邱永漢提供)
「選股票像選老婆」
或許就是天資聰穎、才思敏捷吧,直到現在,熟悉邱永漢的人,還是沒辦法替他傳奇式的崛起經過,找到更好的解釋——邱永漢不過「瘋狂」地寫了兩年小說,就奪下直木大賞;一旦轉向研究理財之道,又花了不過兩年,就在股市中得到「邱銘柄」(「銘柄」是「指南」、「指導」的意思)的稱號。
他以從未涉足股市的外行人身分,做過許多讓「專家」竊笑不已的預測,結果竟然屢屢應驗。就這樣,一個善於思考分析的頭腦,加上一枝勤寫不輟的利筆,使他逐漸奠定了「理財之神」的地位。
邱永漢的股票哲學有何特殊之處?「他的確能跳脫人云亦云,有自己獨特的看法」,目前任職元大證券公司的林姓營業員表示。
舉例來說,邱永漢以日本角力做比喻,認為一般觀眾都喜歡為「橫綱」(已成名的大力士)捧場,但真正慧眼識英雄的行家則會著眼於「幕下」級、甚至默默無名的角力新手,從中挑選、培養,靜待他們成名。同理,第一流的「紅股」(績優股)往往最受投資大眾青睞,但這些股風險固然不高,賺頭也不大,還不如從眾人忽略的、未正式上市的舖面股(即店頭股)中去試試自己的慧眼。這種哲學,不僅使邱永漢自己獲利不少,也間接炒熱了日本舖面股的交易。
除此以外,諸如「投資股票像娶老婆,頂多一、二種,要慎重專心。否則持股分散,漲跌互見,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以及「不要老想等到漲到最高點才賣,這樣買到那些股票的人豈不是最倒楣?就像香蕉太黃了才賣一樣,肥了自己卻瘦了別人,這樣不符合道德,不是長久的賺錢之道」等等,都是邱永漢的「名言」。

邱永漢帶著企業考察團前往上海。(財訊雜誌提供)
實業天地堛滷替I者
「他用很人性的角度來談理財,不致枯燥難懂、也不會太『銅臭味』,所以能廣受歡迎!」一位視邱永漢在台發行的「財訊」為理財教科書的王姓讀者,分析了他偏愛邱永漢式理財的原因。
在股市中沉浸兩年,出版了好幾本股市經驗談,邱永漢又在一九六○年代初期日本股市衝上高點時,急流勇退,靠著「理財之神」的招牌,轉而做起企業顧問。
這種「受薪顧問」的概念在日本算是創新之舉,一開始邱永漢就採會員制,不僅奠下今日「邱友會」有近千名企業界老闆的規模,也使得邱永漢超越理財投資的狹窄領域,實際進入企業經營的廣大天地。
開創「企業顧問」的行業外,另外讓邱永漢至今仍津津樂道的「創新之舉」,還包括平價、自助式的商務旅館,以及連鎖式的自助洗衣店等。這兩種行業目前在東京都隨處可見,但對邱永漢這樣一個以寫稿、演講為樂,連去各店面收錢都覺得太花時間的人來說,這些賺錢新點子其實並沒有為自己賺到什麼大錢。
「邱先生終究是一個讀書人,不是商人;雖然賺錢的點子很多,但真正全神投注、付諸實現的企圖心並不是很強」,這是與邱永漢熟識多年的一位台灣企業主管的評語,的確一語中的。
從商務旅館、洗衣店算起,邱永漢投資過的大小事業不下二、三十種,包括印刷、砂石業、興建大樓出租、養牛業、文教事業、甚至為流行歌寫歌詞等等。心思定不下來的他,有時是聽信朋友的一句話,有一陣子又迷信「產業革新」,只要聽到有什麼新技術、新發明就想插上一手,甚至還有純粹是「同情」週轉困難的朋友而出錢投資。林林總總的事業,雖有賺錢的,但也有一部分在邱永漢沒辦法親臨督導、又逐漸喪失興趣的情況下,陸續轉手或歇業。
對於自己的弱點,邱永漢也很清楚,因此儘管被尊為「企業界的導師」,他也只有自嘲「真正做起事來,賺錢的本領比不過別人。」好在他的興趣並不放在累積財富上,涉足各種行業,只是像作家為了增加自己的生活體驗而做的必要投資一樣。在企業領域中盡情探險、遊歷,再把自己的發現寫出來與讀者共賞,才是邱永漢的最大樂趣。

邱氏夫婦攝於北平天安門廣場前。(財訊雜誌提供)
老驥伏櫪,志在中國
民國六十一年,闊別台灣廿四年的邱永漢,在政府及企業界力邀下重回家鄉,還帶了大批日本企業界的追隨者來台考察、投資,這對當時剛退出聯合國的台灣來說,是一件振奮人心的大事。
當時有人質疑邱永漢「為什麼要帶日本人來賺台灣人的錢?!」又指責他開發工業區有炒地皮的嫌疑;加上早期台灣的經濟法規較緊,也間接影響了他在台灣的投資。但隨著邱永漢返國,他的著作被大量譯成中文,加上他在報章上發表的評論文章,對當時的台灣產業界的確有啟發作用。
時隔廿年,台灣的經濟已大幅起飛,而邱永漢在日本的「理財之神」地位,則已逐漸被源源輩出的新人取代。今天的邱永漢雖然仍舊享有相當的知名度,但曾經本本暢銷的邱氏著作,如今已難在日本的大書店裡找到,他的影響力也不復當年。
不過年屆七十,自稱「驛馬性格」,最怕無聊,永遠停不下來的邱永漢,如今除了回台投資興建百貨公司、住宅大樓,又把焦點轉向大陸,風塵僕僕地到處考察。邱永漢希望在知命之年為自己的「大使命」——促進台灣、大陸、香港三地攜手繁榮——奉獻心力。不管這是不是一介文人企業家的另一個奇想,都是令人期待的。

位於中山北路邱大樓的永漢書局,是國內最早引進企業叢書的日本書籍專賣店。(黃麗梨)

邱氏著作等身,連同中文、韓文譯本,共計有兩百多本著作。(黃麗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