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夏天的幾場大雨,讓中台灣大甲溪沿岸受創嚴重,在當時行政院長游錫$指示下,各級政府和NGO組織決定權宜行事,協助居民儘速完成遷村,讓受創最嚴重的台中縣和平鄉泰雅族松鶴部落,在隔年8月,就順利在遠離了溪流的山坡上蓋起了新家,將40戶受災戶遷居於此。
遷村問題牽涉土地尋覓、產業機制、社區感情等複雜面向,松鶴遷村在短短一年中完成,展現了政府和民間組織合作的彈性,也留下了非常有價值的經驗。
「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已故作家王鼎鈞寫道。歷經日據以來數度被迫遷村、寫下遷移速度最快的紀錄之餘,松鶴真能就此結束流浪嗎?
40座斜頂房屋規律排列,戶戶門前有花園、車道,大片大片的綠樹森林環繞社區,令人想起典型的美式郊區住宅生活。
行過大甲溪沿岸略顯雜亂的原住民部落,來到這裡的人不禁眼睛一亮,以為自己走進了渡假村。傍晚時分,菜販開著卡車上來兜售,聽到音樂聲,住戶紛紛出門採購,圍繞著3噸半卡車,泰雅語、國語和閩南語交織一片,間或夾雜著濃重的外省鄉音和客家話。
這個部落名叫雅比斯,在泰雅族語中原指「飛鼠」,在廣大的中部山區遷村問題方興未艾之際,它創下了國內遷村速度最快的紀錄。

一個松鶴兩樣情。新部落遷建完成,舊松鶴的災後重建卻仍待努力,居住和生活環境、甚而過往生意不錯的民宿經營何時恢復舊觀,沒有人知道。
流浪的終點?
他們來自松鶴,從松鶴到飛鼠,故事的一面是眾志成城、化不可能為可能的驕傲;另一面,則是蒼涼而看似無止盡的流浪。
松鶴原名「德芙蘭」,泰雅語意指大水。「日本人為什麼把我們的祖先遷到這個有大水的地點呢?」「好像有點惡意吧!」大多數曾經回到祖居地唐馬丹山的松鶴泰雅人談起這段經過仍不免忿忿不平。畢竟,比起地層脆弱的松鶴,原先的祖居地安全多了!
事隔七十多年,2004年夏天,幾場豪雨下來,人口2000、總戶數超過400戶的松鶴居民,終於領教了「大水」的威力。72水災和824水災接連來襲,松鶴一切為二,倉皇逃出的居民雖然撿回了性命,卻從此回不了家。
震撼人心的混濁泥水,夾雜著巨石,瞬間吞沒了房舍、校舍、橋樑和農園,危急之處連直升機都無法接近救援,鏡頭一次又一次在電視重播,也再次喚起了國人愛心。「短短一個星期,湧入了超過五千萬元的善款,」中華民國紅十字會總會專員梁文璿回憶,「都指明要給松鶴的受災居民。」
松鶴慘況空前,行政院內政部營建署因此決定以遷村的方式安置災民,協助居民遠離這塊惡水之地。不過,「行政院一時還找不到足夠的錢支應,因此主動找上我們,我們也就決定將這筆善款投入遷村工作,」梁文璿說,「再加上聯合勸募基金以及921重建基金會的補助,錢的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放學時分,博愛國小的小朋友等在穿堂排路隊。連年天災肆虐,不少家長選擇將孩子轉到其他學校,也讓這所松鶴最高學府更顯迷你。
萬事莫如救災急
有了錢,相關的行政單位在流程上儘量予以方便,中央的原住民族委員會更是快速撥出一筆離松鶴10公里、將近一公頃的公有地供遷村之用。「差一點一公頃,這很有學問,」原民會主委瓦歷斯.貝林回憶,「超過一公頃的山坡地開發案,需要經過環境影響評估,少了這道手續又可以省不少時間。」
而在硬體工程進行的同時,對於遷住戶資格的審查也快速進行著。
2005年8月,也就是水災一年後,20戶原住民災民以及20戶漢人災民進駐新居飛鼠部落,遷村作業速度之快,國內首見。
松鶴遷村迅速,經費充足是最重要因素。「我們自己只要出一萬多塊申請執照的錢就好了,」遷住戶謝太太說,「否則像其他部落,光是貸款就很麻煩呢。」
吃完了晚飯,謝太太邀請長老教會教友到家裡禱告,「教會沒有一起搬過來,」她開玩笑說,「這樣我們才比較不會寂寞啦!」
「飛鼠」沒有教會、沒有店舖、沒有學校,更不用說診所或娛樂場所,不過,居民彷彿甘之如飴。
「買東西、看病,小孩都會帶我去,」與謝太太三門之隔,今年70歲的黃太太說,「可是,如果想念老朋友,就不好意思麻煩小孩了。」自己沒有交通工具,沒有公車可搭,加上山路陡峭、沒有路燈,黃太太的窘境不是特例。
萬事莫如救災急,遷村能快速完成,松鶴人的感激和喜悅點滴在心頭;不過,部落一分為二,新部落的種種不便卻也慢慢浮現。
回到舊部落,保住家園的居民境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水災前有近百位學生的博愛國小,如今學生只剩46位;被大水沖毀的操場,如今仍大半埋在學校外的大甲溪底。學校旁,同樣蓋在河邊的土地公廟,底座早已被掏空,居民將土地公移到鄰近的一間鐵皮屋內。再往前走,即使歷經一年的清運,巨石仍成噸蓋住河床、掩住房屋和道路。
曾經每逢假日就客滿的民宿,如今門可羅雀,「橋要到2006年5月才會建好,看到搖搖晃晃的便橋,沒有觀光客敢進來了。」
「水災過後,我們上山看溪流源頭,發現其實土石流還沒有沖完,」暨南大學講師黃美英說,「松鶴兩條溪流分別從1000多公尺的高度往下沖刷,上面鬆動的地層,其實都是921大地震時造成的。」
「72和824水災的土石填平了大甲溪,公路局決定把松鶴對岸的橫貫公路路面提高3公尺,以後再有水災,土石流更容易灌進松鶴。」921之後一路幫著松鶴從震災當中站起,卻又看著它在大水中倒下,黃美英跟許多幫助過松鶴的人一樣,有著深深的感慨。

「72水災」中受到重創的松鶴第8鄰鄰長彭玉嬌,騎著摩托車,派送逃生包給鄰居,雖然颱風季還遙遠,「防患未然,不能等待!」她說。
更待新故鄉
舊部落的土石危機暗流浮動,人心也惶惶。「『為什麼有人可以遷?有人不行?』僧多粥少的情況下,當初判定『不堪居住』的115戶中,有意願搬遷的有90戶,最後只走了40戶,沒搬遷的人總有不平,」921重建基金會執行長謝志誠說,「遷村的經驗告訴我,資源分配只要有瑕疵,就會產生後遺症。」
兩次水災,賠上了前後一百多戶家庭的安居之所,不過,由於飛鼠的面積有限,最後是鄉公所依照居民「弱勢程度」,決定誰可以入住,但決策過程的透明度不足,不能入住的災民怨聲連連,只得重回松鶴賃屋度日。
而由於新部落土地屬於原住民保留地,「按規定,住戶必須至少有一半血統是原住民,即使松鶴受災戶中漢人佔多數,也不能通融,」梁文璿說。
「就算搬進來,原住民有永久使用權,漢人為什麼只有20年的使用權、而且子女不能繼承?」原、漢夾雜的松鶴社區,原本和諧平靜,如今不時耳語紛飛。
依法,同屬原住民保留地的松鶴土地和房產也不能買賣,「買賣房子國家不承認,往往都私下用一張『讓渡書』解決,」居民坦承,「大家混著過,除非被人檢舉,鄉公所才會採取手段。」
原先在松鶴,原住民人口只佔4成,其餘漢人的3個族群各佔20%。先來後到的次序,也顯現在各族群居住的位置,原住民普遍住在較高的地段,包括天主教和基督教教會位置也較高,安然躲過大水;至於水災受創嚴重的河岸,集居的多是漢人,漢人祭祀的土地公塑像,靠著居民搶救才逃過一劫。
也因此,總數約90戶有意搬遷的住戶中,漢人和原住民比例約是4比1,與飛鼠部落原、漢1比1的分配比例相去甚遠。「許多漢人災民進不去,卻有設籍在此、但人住外地的原住民搬進去湊數,」一位未能搬遷的居民仍是不滿,「還有民代擠進去佔名額!」
雖然在台灣的紅十字會總會沒有遷村經驗,「但在國外,紅十字會其實參與相當多的地區遷村,也因此原本鄉公所商請我們參與評估,」梁文璿說,判斷標準包括居民是否單親、獨居,以及經濟狀況和是否名列低收戶、身障等條件,評估弱勢程度,作為是否遷住的參考。但書面資格之外,各種地方勢力的角力、暗盤,卻是一個外來的民間非營利組織無力也無權去調查、釐清的。
「評估居民的弱勢程度,屬於公權力部分,不應該由我們負責,」聽到遷村後部分民眾心中的不平,梁文璿惋惜當中也有無奈。
「政府與NGO合作,利用NGO在執行上的靈活度,免除了冗長的行政程序,」瓦歷斯.貝林說,「但政府要扮演的角色也必須堅持,不能因為有NGO介入就放棄立場。
而當外援慢慢撤走,松鶴人仍得自己面對問題。
「我知道現在才冬天,可是夏天再發就來不及了,」一月底的春節前,本身經營雜貨店的松鶴第8鄰鄰長彭玉嬌,利用午后生意清淡的時刻騎著摩托車,派送暨南大學贈送的逃生包給鄰居。自己3層樓的透天厝如今仍有半截埋在石堆裡,每次經過自己屋前,「看見幾十年的心血,如今殘破不堪,心頭都會抽痛,」她說,「不過,現在至少水保局慢慢把石頭搬走,也許過一陣子,我就可以退掉租來的房子,搬回家裡。」
「住在松鶴就註定要與大自然搏鬥,」不論原住民或漢人,無論在舊部落還是新部落。松鶴人磨難未完之際,她的話,彷彿道出這個村落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