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美國、日本,或英國的讀者而言,閱讀《中國可以說不》(以下簡稱《說不》),不免是個難受的過程。但這對本書作者群來說可是正中下懷,因為這三個國家已經被他們點名給予「最恨國待遇」。
美國人被批判為無知地住在一個既不成熟,又同時在退化的國家;日本受貶為美國監護下身體肥碩、腦袋很小的天真兒童;至於英國,則不幸由一位牛津浪子取得代表權,他的天職似乎就是在中國大陸和泰國製造蝴蝶夫人。
任何稍涉現代史的人,恐怕都能理解這些中傷背後所深埋的憎恨。但是老調重彈幾十年,大多數人也實在聽煩了。那麼,《說不》有什麼新意嗎?對於那些不需要以侮辱別人來增長自尊的人,本書究竟有沒有值得一讀之處?
平心論《說不》,首先需要說明的是,她並沒有自詡為國際關係學者的學術論文,而僅是藉此反映冷戰後中國大陸的一般情緒。因此,您若想瞭解國際關係上的學者觀點,本書非您所需;如果您想深入一探二十世紀末中國大陸一般人民的想法,就不可錯過她。
儘管在由何蓓琳署名的前言裡,將本書與《日本可以說不》《亞洲可以說不》相提並論,但中國《說不》的文學類型,或許更適合歸類於從五四運動到《河殤》,所延伸出來的一種對國家定位的關切。由此看來,這本書所針對的讀者群,其實是中國大眾(她在倫敦中國城和上海或北京一樣暢銷)。這也使得本書相較於同樣議題之下枯燥的學術著作,成為更有趣實用的紀錄。
將《說不》放在中國國家定位的論域中來閱讀,一些有趣的東西就會由仇外的煙幕中浮現出來了。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散佈全書對外國人的辱罵,證明了本書的目的,是在於宣「瀉」一百五十年來中國所遭到的屈辱。
更有意思的是,痛批美日英,又不像真正想要指正這些外國人的行為,反而是藉此讓中國大陸讀者,開始質疑自身在近十年來崇洋媚外的荒唐行徑。
由此推論,你甚至想要說這本書中其實透露了新的樂觀與自信。冷戰結束了,美國勢力日薄西山,中國人權研究會副會長喻權域在本書後記中表示,中國正騎在「摩托車」上,可以在四十年間,就趕上工業化國家在「腳踏車」上花了一百二怢鴗@百五十年,所走完的路程。
重彈「超英趕美」老調
如果這種說法稱得上是樂觀,它恐怕也呼應了消聲未久,人們卻未必樂於再聞的一種聲音:如果全中國的人都戒掉午睡的習慣,就可以創造經濟奇蹟;或者說,你把所有的力量都乘上十二億,就可能打敗全世界。這樣的創意,未免是重操早年「超英趕美」的舊業。
我們多數人都能看到毛澤東時代,狂熱地相信意志力能勝過現實,所造成的結果。問題是,《說不》的作者意識到了嗎?在這一點上,本書另一個有趣的特色是,作者群的年齡幾乎都在三怳W下。或許這也是為什麼他們在字裡行間所透露的,是對毛澤東時代明顯的矛盾情感。
舉例來說,本書作者之一古清生指出,假使老舍沒有「走向太平湖辭別人間」,他應該會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大陸的知識階層不可能不知道這「走向太平湖」,指的是老舍在不堪紅衛兵連日凌虐後的自戕。尤有甚者,古君居然還能重提「大躍進」和「大慶油田」精神,以喚醒中國的民族精神。由此,我們幾乎很難看出這一代年輕人對於過去那場災難的真實態度。
愛到最高點,恨事接著來
無論如何,本書更重要的訊息,是重新提醒我們,這一代大陸年輕人在七○、尤其是八○年代的成長過程。在這個主題下,全書最有趣的部份,要算是宋強第一篇文章的開場,描述了作者對美國看法的改變。
美國在中國的地位,從七○年代開始被視為反蘇的必要盟友,在八○年代到達顛峰,成為一切美德的模範。當年中國學生甚至遺憾沒有像雷根一樣的領導人,而他們對於世界政治的極右觀點,足教西方學生也聞之變色。十年前筆者在從廣州到南京的火車上,就有這樣的經驗。當車廂上的收音機傳來美軍轟炸黎巴嫩的消息,同車乘客竟然拍手歡呼!
當然,重提這段八○年代中美之間的往日情懷,只是用來對照當年的學生在九○年代成為教師、記者,和作家之後,美國夢的幻滅。我們自然不可能期待一九八九年六月,中國大陸那場具關鍵性的國內大事,會被估算在內。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我們再也熟悉不過的抱怨。
根據這篇文章,作者把自己從國際主義者變成民族主義者的轉變,追溯到美國企圖阻撓北京爭取西元兩千年奧運的主辦權。接著是美國拒絕北京參加世界貿易組織,以及華盛頓的人權外交。然後當然就是今年初美國派艦巡防台灣海峽了,這顯然也是促成這本書的觸媒。
全書對於美國所採取的圍堵中國戰略,也多所著墨。當然這裡所謂的戰略,僅止於引用記者、退休政客,以及學者們在西方媒體發表的某些臆測文章。由此傳達出來的訊息倒是相當清楚:這一波洶湧的中國民族主義,是來自外國的惡行,與「具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破產無關。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身為外國人,面對這樣的議題,與其驟下論斷,不如接受大家都有理要說的事實。然而,任何一位讀者都有權指出《說不》作者群在解釋對美態度上,有一大漏洞。他們一方面告訴我們,八○年代他們是如何上當,以至於相信美國是中國的好朋友,是值得追隨與模仿的對象;如今他們宣告幡然覺悟,發現美國是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脅,它的社會靡爛不堪。他們顯然已經大大弄錯了一次,於是你不禁要問:他們如何能肯定,這回不是另一個誤判?
如果本書的作者群能夠回顧一下一九四九年以來的幾十年,他們或許會注意到,中國大陸在定義某些外國友邦時,經常擺盪在忽友忽敵的極端之間。與其嘲笑美國學生對中國、甚至對美國自身的無知;他們或許可以更健康謙虛地承認:雖然他們擁有許多關於這個世界的資訊,但消息來源或許並不那麼可靠。這些資訊恐怕根本不可能毫無偏見地傳達出來。
舉例來說:北京沒有爭取到舉辦西元兩千年奧運這件事,為什麼在中國大陸成了民族尊嚴的公然屈辱?即便我們承認美國曾經對此施壓;如果辦奧運這件事沒有先被渲染成足以「救中國」,那麼結果可能只是像處境相同的英國曼徹斯特一樣,聳肩了事。
同樣的,《說不》的作者群容或憤然指責美國插手波士尼亞或波斯灣,但是對於這種被中國形容為干預他國內政的行動,所牽涉到的侵略、內戰、對於整個區域穩定所造成的威脅,實在無法簡化如是。這裡就更別提作者群自認對於台灣政情的所謂知識了。
我們當然有很多理由可以不滿美國在世界上所扮演的領導角色。歐洲人對美國插手格瑞那達和巴拿馬也不以為然;他們近來更遭受歐洲公民因與古巴做生意,而被拒發美國簽證;反對華盛頓意圖在波士尼亞問題上使用武力,也幾乎導致大西洋公約組織的解體。至於《說不》中,張藏藏要摧毀好萊塢文化的大業(122-133頁),許多歐洲人(和美國人)怕都有同感。
究竟對誰說不?
儘管如此,透過外交與自信,通常能找到因應之道。我們最終仍然承認有美國的領導,總比完全沒有要好。總之,難不成《說不》的作者群真的希望美國就此從東亞抽身,鼓勵日本軍魂再起?美國的孤立主義之於大多數東亞人,就像歐洲人說要在沒有美國的撐腰下,獨力解決巴爾幹衝突與蘇俄危機一樣非其所願。至於好萊塢文化,實在沒有人能強迫你去消費;至少對歐洲人而言,我們總可以換個口味,去看場中國導演拍的精彩電影。
我們無法在此分析《說不》作者群提出的所有反美案例。簡而言之,這個議題比作者群期待讀者去想的,要複雜得多。本書並不著重細節分析,與其將之視作國際關係教科書,遠不如當她是本文學作品,專為刺激中國人反省自己以及他們的世界地位而作。在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一百五十年來困擾了多少中國思想家的幾個根本議題:中國在國際社會的地位,以及面對現代性的態度,也就跟著浮現出來了。
想把中國看做是世界強權,又認為他骨子裡其實缺乏自信;顯然有許多作者陷於這樣的兩難。撇開對世界說「不」的勇敢雄辯,大部份的作者也明白,中國大陸才剛開始攀向成為世界強權的可能。他們看到中國之所以落後,不能全歸因於外國人,更重要的是中國人自己的態度。
就像作者宋強所說,在能夠對美國人說「不」之前,要明白中國人到底是阿Q的後代,當他們被外國事物所蠱惑的時候,先要學習如何對自己說「不」(第20頁)。
許多作者也意識到,從奉外國人為半神,到信心怢泵a踏出世界施展抱負,有相當困難的心理障礙需要跨越。有如湯正宇所指出,漫步在中國街頭,看到的非但不是自信,反而是「中國之長島」「東方曼哈頓」之類的廣告牌。要改善這個狀況,湯君以為不只需要搞上經濟實力,還要建立國民堅強的意志力。
逐漸灌輸國民堅強的意志力,恐怕是從孫中山形容中國是「一盤散沙」以來,所有革命家與理想主義者的未酬壯志。那麼本書的作者提出了什麼新的解決之道嗎?當湯氏強調拒絕「極端民族主義」,取法一種加拿大與法國對抗好萊塢霸權的方式,我們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
湯君贊成對美國文化課稅,作為發展本地藝術的基金,並且實行配額制以抵制美(英)國文化(第198-199頁)。然而,當希望之光正投向一個較不偏激的觀點時(雖然這或許並不能投大多數消費者之好,或根本行不通),又很快被澆熄了。湯君接著以非洲螞蟻渡河的故事,比喻中國的團結。這種非洲螞蟻在遇到河流阻斷去路的時候,會抱成一團;有一些螞蟻必須犧牲性命,以換取整體族群的存活。
鄰家學手藝,有何不可?
不斷出現的問題是:當人們試圖尋找未來的選擇時,仍然無法逃脫充滿民族主義的過去。好在,儘管歷史的驕傲與反帝式民族主義的傾向,仍然在本書中佔了主導地位,但是作者群中,也還有不同的聲音,強調他們有意對外面的世界採開放態度。關於這一點,本書最大膽的一部份,顯然是古清生的一篇文章。
他反對中國正處於所謂的「後殖民文化」之說,並提議綜合吸收世界之長(第279頁)。對古君而言,打領帶、公共場所禁煙、地方選舉、經濟改革,就像是到鄰居家學包餃子,沒什麼不可接受的。換句話說,為了改革或現代化而與國際接軌,根本不致蓋上文化殖民的印記。
再者,古君也不畏於指出中國大陸在經濟發展上,已經喪失了許多時間。但中國現在正處於邁向現代化的重要關口,人們需要明白的是:中國並不差於別人,而僅僅是出發的時間晚了一點而已。
至於其它的問題,全都出在中國人「想得過多而產生不應有的念頭,或者所謂的思想而已」。就目前來說,他認為把兩千年前的事與兩千年後的事攪在一起的理論,毫無必要;像《河殤》那樣虛構出一個「藍色(向外發展,海洋的)」文明與「黃色(安土重遷的)」文明也無濟於事。重要的是,向世界自信地出發。
對照中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國家的信仰,與中國大陸還是個年輕共和國的事實,比較起來,古君對於現代性的問題,態度算是開放。他表示,中國大陸近來在建築上重建「唐城」「宋城」的復古之風,象徵了新舊之間定位的模糊。如果中國人老把自己弄出個博物館形象,而不是一個奠基於法治的現代國家,也難怪歐美人要留下錯誤的中國印象了。然而,就像其它的作者一樣,這類對於中國自身弱點的吐露,仍然伴隨著很強的仇外心態。最極端的例子是他以整章篇幅,解釋為什麼大家不應該搭乘波音七七七。
於是我們又一次看到一位作者,掙扎於西方衝擊以來就困擾中國文化與政治的基本議題:獨立自主對上開發,民族自尊對上自強,破除迷信對上保存傳統。這些也似乎都可以回溯到大陸當代思想家李澤厚所說的「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而且他們總是為了成全後者(救國)而委屈前者(啟蒙)。這種矛盾,其實也出現在鄧小平想向世界開扇窗,卻又怕放進太多蒼蠅的心態。細讀《說不》,本書的確透露了作者群已經意識到打破這種無謂二分的必要。可惜的是,他們沒能起而行之,卻又退回到粗淺的仇外民族主義,還加上對經濟發展這顆萬靈丹的迷信。
中國可以說不,然後呢?
《說不》因此對於任何想要瞭解新世紀當前中國觀點的人,是一本重要的必讀之書。這本書恐怕也重申了這樣的想法:中國現代史上永無止息的難題還未解決,而目前用來對付未來危機的良方,則是民族主義的復興。書中對於種族、國家之類的十九世紀語彙的用法,不免讓人覺得,全球化與國際合作的另類觀點,或許仍然很難在中國大陸的政治論域中,得到正面的看法。
最重要的是,本書還留下了最大的問題待解。民族主義已然主導了二十世紀的中國政治,如果我們就獨立自主與犧牲了的生命、浪費了的時間,來衡量得失;那麼這不朽的民族主義,又對中國未來的政策有何意義?
超過抳鶪H口憤憤於外侮,無疑能夠造成沛然莫之能禦的力量,但這股民氣將造成一個什麼樣的社會?毛澤東最懂得民族主義是讓人民動起來的好辦法,但如何用它來造成一個好的社會,卻不容易。在渴望更多的財富與勢力之外,中國何去何從,至少該找到其它更有正面意義的遠景。
在《說不》這本書裡,我們不太容易找到中國要往哪裡去的線索。作者群或許應該考慮再出一本叫做《中國可以說是》的續集,讓世人知道他們的確懷有錦囊妙計。就目前來說,我們只知道中國形容自己騎在摩托車上加速衝向未來,留下我們就像望著飆車族橫衝直撞的行人;對於他們時而威嚇時而冒犯的行為,我們都會感念他有更好一點的禮節,但這絕不表示我們希望他們摔下來。(胡笳譯•小標題為譯者所加)
休斯博士目前執教於英國彌德賽斯大學及倫敦大學政經學院,他的新著《台灣與中國民族主義》將於明春在倫敦出版。
p.90
北京街頭的麥當勞現象,是「後殖民文化」?還是「向鄰居學包餃子」?
p.93
鄧小平想向世界開窗,又怕放進太多蒼蠅的矛盾情結,延續在《說不》的字裡行間。
p.95
當十二億中國人換上「摩托車」加速衝向未來,敢請煩勞遵守交通規則?
北京街頭的麥當勞現象,是「後殖民文化」?還是「向鄰居學包餃子」?(邱瑞金)
鄧小平想向世界開窗,又怕放進太多蒼蠅的矛盾情結,延續在《說不》的字裡行間。(邱瑞金)
當十二億中國人換上「摩托車」加速衝向未來,敢請煩勞遵守交通規則?(邱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