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工作▫
在我的記憶裡,母親究竟做過幾份工作?
高雄的天空總是灰濛濛的,又或者是記憶裡的街道都蒙上了層灰。
每一次穿越記憶的路徑都不太一樣,這次記憶的起點是巷口的麵包店、下次可能始於常去光顧的便當店,而我始終都在那些巷道徘徊不去,就算已經搬過家、抵達異鄉生活,卻始終無法不回望過去。
所以,我決定先從母親以及街道談起。
十二歲的街道
小學畢業時就闊別了「防空警報」頻仍的時代,但我到了幾年後才恍然大悟,當時錯聽的「皇宮警報」原來是「防空警報」,而生長的這塊土地上從沒有過皇宮的存在。
如果海上皇宮不算的話。
在港口邊,海上皇宮盛大地開幕了,兩棟雕有華美樑柱、燈火搖曳的皇宮餐廳,在海上飄蕩,像極了電影中的人間美景。當時的家族團聚就選在皇宮裡,燈火通明象徵著當時的社會氛圍,從貿易中獲利的家族,仍享受著舶來品以及各式高級點心,祝壽的場合一定要到飯店慶祝。
只是美好的事物總不能永久,海上皇宮的壽命更加短暫。宣布倒閉、船家落跑的那刻,海上皇宮甚至都還沒有滿一歲,便被棄置在港口,成了大型的水上垃圾,晃盪十數年。
隨著海上皇宮蒙塵,家族的事業也漸次衰弱。過去依靠國際貿易進出口,外公白手起家做跑單幫,到日本跟台灣各地認識客戶,在高雄的土地上放置一個又一個貨櫃,銷售堆高機等大型機具。有土斯有財的觀念深入人心,因此賺到的錢都拿來積攢在土地上。只是隨著產業逐漸飽和,客戶減少,也不得不薄利多銷。
小時候看的鄉土劇總把女性視為不值錢的存在,如同芥菜種子,微小而廉價。但在真實人生,那便成了我國中畢業便轉往高職、等待家管未來的母親。
鎮日坐在那個圍困她二十年的透天厝裡,母親存在的唯一價值,是讓哥哥念書、她在家帶著兩個妹妹。其中一個妹妹小了她十歲,因此她總是姐代母職,負責載送小妹上下課、指導作業。
等到終於有機會離開家裡,母親到旅行社工作,「想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於是,她如願搭上那班高升的飛機,當起領隊,遊走於東南亞與台灣之間。
我因此習於作為一名鑰匙兒童,下課後,保母在一旁守候、等到我睡著,她會關上房子裡的燈、留下一小盞,然後鎖門離去。在那樣孤寂的夜裡,一旦醒來,眼睛連半下都不敢睜開,只能用棉被矇住頭,使勁地在心底數數,才能再度睡去。
許多航班在航道上行駛、飛升,但也有許多航班無法抵達目的地,恆久消逝。新聞裡名古屋空難的暗夜搜索、大園空難的殘肢,嵌入腦海,成了無法抹滅的記憶。因此在母親出國的每一天、每一夜,我都會將事情往最糟的方向想,而後放聲大哭,直到母親平安降落、返回家裡。
旅行,返家,而我也曾在長長的暑假裡跟著母親前去探索陌生的世界。東南亞總是慷慨地給予刺目的陽光,直到現在還是會懷念那樣的溫度以及光亮,即便是在SARS襲來的夏日,也無法阻止這樣的旅行,甚至在觀光客銳減的旺季裡,有了最自在的旅程。
那是記憶裡最明亮的一段了。離開十二歲後,航程就變得十分顛簸。
十六歲的街道
在各個市場與賣場裡,妳對這樣的身影並不陌生,拿著試飲杯、試吃品站在商品櫃前,儘管身著不同頭巾與圍裙,但看起來都是如此相似。這樣一群中年婦女,母親就身在其中。
在各賣場駐點的她們,每日固定的工作時間是八個小時,沒有椅子可以坐下、鮮少走動,就算移動,也是來往於倉庫與賣場之間,甚至連上廁所的時間都不多,求得的就只是業績。
母親也在裡頭賣過各種商品。業績不佳的日子,她會自己買下一定數量,只求不讓數字太過難看,也因此,家中冰箱的食材,便依據母親當時所販售的商品而定,可能是冷凍水餃、微波食品、香腸組合。
「妳都沒有想過,我是怎麼靠做這些工作養活妳的嗎?」母親曾經這樣對我說。
每個周末,母親去站班,一天收入一千元,一個月下來其實無法養活一個家,更遑論當時在念書、上補習班的我了。
母親賣著就連自己也不會想要買的商品,但她總是有能力讓人買下,並且以她最擅長的方式,自行購買來做業績。
仰賴著母親的勞動,我還來不及看仔細這些場景,就長大了。
很多時候,當我在賣場中看到販售商品的展售人員,會錯覺她們是我的母親,因此我會略感愧疚地買下她們的商品。轉身離開時,我聽到其中一名中年婦女對著另一個攤位的人說道:「今天開市了。」
而我想起這就是跟著母親在賣場時她最常說的話,在一天初始時賣出商品給客人,是最重要且吉祥的事。
▫髮的記憶▫
在母親過世後,日子如常。
吃飯、走路、洗髮,這些是生活的慣性,只是每一個動作總讓我想起母親。一旦母親的模樣浮現在腦海裡,這些動作儼然就成了復健,得想法子努力不被情緒縈繞,或是就乾脆讓情緒包圍一陣。
手術開刀後的住院期間,母親大多時間都待在醫院裡的物理治療室,每天照著課表努力復健。她所進行的復健都是十分簡單的動作,常人輕易就能達到,像是拿筷子夾起跳棋從一個碗放到另一個碗、或坐在椅子上往下反覆拉動繩子;只是這些動作母親做來緩慢而吃力,治療師則在一邊囑咐母親這樣的動作要做數十次,重複再重複,但母親都未曾厭煩,鍥而不捨,她總說:「只要復健好了,就要出院繼續工作。」
在復健室裡,她是最年輕的那位。
離職後,從北部回到南部的日子裡,多是在醫院與住家間奔波,並偶爾做些採訪工作來維持收入,也藉由他人的故事從現實中短暫逃離,想像自己能進入他者的人生。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幾個月沒有上髮廊整理頭髮,不擅長綁頭髮的自己,因而將長髮一口氣剪短至肩上,也不留下瀏海,想的是可以好一陣子都不用整理。
距離最近的一次剪髮,是在母親的告別式完,回到殯葬處的停車場,禮儀師對著我說:回家後,可以剪個頭髮。隔日,就被家人抓去理容院,把頭髮修得更短、更齊。
母親很愛燙鬈頭髮,因為她天生細軟的髮質,使得髮量看來稀少,所以她十分依賴鬈髮,在中年後她總是維持著鬈髮的造型。
年輕時她常換髮型,在抱著三個月大的我的照片中,母親是一頭長鬈髮加以空氣瀏海,在這個時代簡直是復古到不行的美。再多過幾年,母親則是剪成一頭俐落的女強人短髮,跟那時的美鳳有約一樣,許多時刻兩人說不定還真有些神似。而我記憶中維持最長的模樣,則是母親燙著的那一頭中長鬈髮,無論過多久,她都會定期去把那鬈度維持住,儘管是要去做清潔員的工作,也堅持要洗好、吹好頭髮再出門。
那樣的一頭鬈髮,如今在病房床上的洗頭槽裡,用電動剃刀一刀刀剃掉,為了開腦手術的預備,必須除去頭髮。母親有些捨不得,甚至流下了眼淚,但也靜靜地讓洗頭的阿姨繼續動作。
剃完後,我對著母親說:「妳的頭型好好看啊。」渾圓的鵝蛋頭形,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擁有的。在這之後來探病的親戚朋友們,也總是會稱讚著母親的新髮型,多像人間菩薩啊,以類似這樣的話語來安慰母親。
手術出院後,頭髮稍稍長出了,短短刺刺的,就像個小男孩,但母親總嫌棄這樣的髮型。「難看死了,」她說。從未有過的髮型令她難以接受,因此出門總是戴上漁夫帽遮掩,其實多數時間在家她也總是戴著。有次忘了戴帽子出門,走過社區中庭,她露出怯弱的、如獸一般的表情,說:別人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知道她是個病人。抱怨後,她摸摸自己如同刺蝟的頭髮,苦笑了一下。
待到腦部的放射線治療開始後,皮膚雖然沒有起紅腫潰爛的副作用,但那些原本長出來的男孩短髮卻開始一落一落地掉下,然後是大把大把的,一抓就掉,坐到沙發上,她拿掉頭上的漁夫帽,頭頂已經光了一塊。
我說:沒關係,我們去挑頂假髮吧。
因此打了通電話預約假髮試戴的服務,在一個晴朗的午後,跟母親一起搭公車到租借假髮的地方,那些由真髮所製成的假髮多半是提供給癌友的。母親不願意我們花錢在她身上,我跟著志工對母親說:「沒關係的。」然後志工拿起推剪,剃掉母親頭上坑洞般的短髮,這一次,她已經不再抵抗。
在理髮處的牆面上放著好幾頂假髮,從長髮到短髮都有。「大多數人都會挑短髮回去,因為比較好整理,」志工解釋著。「也有有瀏海的版本喔。」
母親的眼神投射過來,問我:「妳覺得哪個好?」
我看著一頂頂細緻的髮型,有浪漫的長鬈髮、內彎鬈髮,甚至還有一頂有著現下時尚的空氣瀏海。
「都戴戴看呀。」
拿了志工所推薦的一頂耳下短髮,沒想到母親一戴,臉就皺了起來,說:「我好像豬哥亮喔。」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那就換一頂吧。」
看著母親一面試戴假髮,我在旁拿起手機記錄,還用美肌軟體套上了濾鏡。
母親最後選定的是一頂中長髮加上齊眉瀏海,戴上後,她點點頭,有些羞澀地轉過來問意見:「好看嗎?」
「好看喔,」我說,「笑一個。」然後按下手機的相機快門。
我把母親面對鏡頭露出笑容的照片傳給朋友們,沒想到第一時間得到的回應是:果然是母女。我下意識摸了摸我的短髮,與母親的長髮相距甚遠,友人在照片中,是讀出了怎樣的相似呢?
母親把假髮輕柔地擺到紙袋裡,還有用來罩住頭部的髮網、幾個志工車縫的帽子,這樣天氣太熱、不想戴假髮時也能夠有替換的帽子。母親緊緊抓著這個紙袋,繼續前往醫院,進行接下來的療程。
有幾天,儘管沒有要出門,母親還是戴上假髮、畫了口紅,像是她年輕時熱愛打扮自己的模樣。微鬈的髮尾癱在母親削瘦的的身體上,掩蓋在衣物底下的是甫裝設好的人工血管。
疾病的進犯總是靜寂地到來。
接續在手術後的放射線治療以及化學性治療,讓母親更少言了,不若復健時以為只要出院就能重返工作崗位,如今體內的腫瘤侵噬著她的氣力。
與母親的頭髮一樣細軟的,還有她的血管。化療藥物才打了幾次,就越來越難打進身體,每一次都在化療床上折騰著她以及下針的護理師,因此最後主治也認為裝設人工血管是個好選項,在轉診單上寫下了Port-A。預約好後,原以為簡單的外科手術也耗時了一個晚上,結束後母親顫抖地走出手術室。雖說是小手術,但局部麻醉、切開皮膚、置入、縫合的每一個細節她都深刻感知。
只是,裝好的人工血管用不到幾次,母親便離開了,一整袋替代的注射座也都尚未用到。原先預約的化療回診時間到了,母親並沒有回診,主治醫生的當診護理師打來,我對著電話那頭說明原因,護理師說:「知道了,會轉告醫生。」母親的療程就此結束。
漫長的儀式來到最後一日。那天大家都早早起來,在日出前完成母親的淨身。封棺前大家放入的有母親的物品、嶄新的紙紮金融禮盒(還有著旅行支票、悠遊卡之類的電子票券)、許多紙蓮花,最後則是禮儀師為她畫妝、戴上那頂假髮,讓家屬們見完最後一面後,便一起隨著火燄噬去。高溫之後,不只是假髮,其餘的物品什麼都沒留下,只能當作是母親隨身帶走了,全數也僅留下淨白的骨頭,研磨成灰後裝進紙袋,葬進母親指定的園區,化為自然的一部分。
「時間到囉。」
設計師跟助理來到我的旁邊。
「我們先冷卻一下髮卷。」
吹完冷風,設計師與助理一同拆下卷子以及導熱的羊毛氈。燙一次頭髮,總是可以花去一個下午。在漫長的等待中,頭髮裡的蛋白質會因為藥水與熱度破壞鍵結,以利製造新的鍵結、重新連結,讓頭髮中的鍵結產生嶄新的記憶,纏繞出新的鬈度。
此後不管怎麼吹整或清洗,多少都會保留著今日燙鬈後的模樣,除非剪去,不然這頭鬈髮可以存在許久,偶爾在地上散落著,卻也不至於全數消逝。
「我們先沖個水,」助理把熱敷的毛巾蓋到我的眼睛上,「妳可以先休息一下。」
我閉上了眼,然後想起母親,那一頭蓬鬆的鬈髮。
書名: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
作者:江佩津
定價:320元
頁數:256頁
出版:大塊文化
電話:02-8712-38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