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酣然晝寢,在儒家看來是「不可雕也」的朽木一塊。而古今我自悠閒者,大有其人。上圖為台灣鄉間廟前,託「樹王公千秋」之蔭的假寐者。下圖為明代失意才子唐寅之作,乾隆「太上皇帝」鈐印,益增其妙(故宮提供)。(張良綱)
在勤奮的「亞洲價值」之下,孜孜不倦的小龍台灣,已在企業界期期以為不可,而政府單位率先提倡下,踏入隔周休二日的作息時代。

薄披春衫,到山裏洗個澡,乘著風,一路唱歌回家,是孔老夫子心嚮往之的境界。後世文人欣然體踐,左圖為外雙溪故宮一景。右圖是明代戴進的「春遊晚歸」(故宮提供)。(張良綱)
施行以來,面對種種假日症候群,我們不禁要問:中國人究竟是「偉大聞名的悠閒家」?還是「刻苦勤奮的勞碌者」?悠閒的境界究竟是什麼?它只是有錢人的專利、避世者的藉口?我輩芸芸螺絲釘,心嚮往之,但如何企及?
「美國人是聞名的偉大的勞碌者,中國人是聞名的偉大的悠閒者,」一九三○年代寓居美國的大師級作家林語堂表示:美國人之所以不快樂,是「講求效率、講求準時、希望事業成功」,這三大惡習在作祟。
這位幽默大師在當時充滿希望地預測:機械文化終究會使我們趨近於悠閒時代。世界不斷進步,人類總有一天感到厭倦,當物質環境漸漸改善了,疾病滅絕了,窮困減少了,人壽延長了,食物加多了,「到那時候,人類絕對不會像現在一樣匆忙,」他強調。

薄披春衫,到山裏洗個澡,乘著風,一路唱歌回家,是孔老夫子心嚮往之的境界。後世文人欣然體踐,左圖為外雙溪故宮一景。右圖是明代戴進的「春遊晚歸」(故宮提供)。(張良綱)
勞勞碌碌幾時休?
世界不斷進步,半個世紀匆匆過去,物質環境漸漸改善,人壽延長了,食物加多了,偏這「勞碌」,卻成了二十世紀下半葉的流行性感冒。
八○年代的英國首相佘契爾夫人,就曾經不斷憤憤質疑:為什麼美國人賺了一百萬就會設法賺兩百萬,而英國人賺了一百萬就滿懷罪惡感,想要坐下來休息了?直到鐵娘子在一片撻伐聲中被迫下台,得閒一遊台灣,居然欣慰地發現:原來這裡才是佘栔爾主義的天堂!
整個八○年代,歐美學者眼中的東亞經濟模範生,在金光閃閃的「儒家美德」桂冠之下,自信滿滿地勞碌下去。意氣風發的小龍領袖們,對於歐美景氣的一片蕭條,也不時有意無意地嘲諷起西方人的懶散,喋喋於社會福利之「前車之鑑」。

古之士者,無故琴不離身,以此調其心也。右圖為明人荷亭消夏,抱琴而眠(故宮提供)。左圖今之文人張清治教授以為,休閒不如養閒,擅養胸中山水者,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重點豈在周休幾日。(張良綱)
堂堂進入悠閒時代?
進入九○年代,勞碌幾世的小龍新世代,無論大亨小可,終於開始面不改色地大量消費來自懶人國的房車、電器、廚具、傢俬、鑽錶、衣飾、皮件、美酒、瓷器,乃至於火雞肉、豬內臟。
曾幾何時,歐美景氣逐漸復甦,東亞卻吹破了所謂的泡沫經濟。一片危機聲中的隔周休二日德政,在企業領袖「有損競爭力」的警訊下慷慨揭幕。結果是大小內閣迅速展開「學習之旅」,商家業界順勢瞄準大眾荷包,而對草民百姓而言,勤勞節儉的「儒家美德」言猶在耳,眼看著連中國大陸都早已周休二日,但是,為什麼正當大夥兒磨拳擦掌,想要利用多出來的餘暇出國度假,新上任的外匯局長卻開始呼籲國人:不要過於熱衷出國旅遊,把錢都讓外國人賺了!而誰又能說:中共官方公佈高達一千多萬同志下崗「待業」的驚人數字,是中國人的悠閒時代終於復興?

古之士者,無故琴不離身,以此調其心也。右圖為明人荷亭消夏,抱琴而眠(故宮提供)。左圖今之文人張清治教授以為,休閒不如養閒,擅養胸中山水者,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重點豈在周休幾日。(張良綱)
此時此刻,有膽閒一閒的中國人,該當何去何從? 刻苦耐勞,不講效率?
與林大師約略同時,另一位抗戰時期的學者也說了:「在世界各民族中,我們中國人要算是最能刻苦耐勞的,」問題是,最勞碌的是我們中國人,偏偏「體格最嬴弱而工作最不講效率的」,也是我們中國人。這會兒,林大師眼裡的美國「惡習」,又成了中國人亟待學習的美德。
至少對於成長於「臥薪嘗膽、勤儉建國,反攻大陸、解救同胞」口號下的中年一代而言,以「刻苦耐勞」為中國人的典型,恐怕是比較能夠讓人信服的說法。
回顧過往,且不說汗滴禾下土的廣大勞苦農民,就連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日子也並不悠閒。據說過去私塾的課程,可是從天亮排到半夜,真正的自強「不息」。小學生只有像春香鬧學一般,在先生打瞌睡時偷耍一陣,否則就只有逃學一途了。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春日苦短,小園桃李爭放,好生珍惜。右圖為清代冷枚所作「春夜宴桃李園」(故宮提供)。左圖為台灣北部山區人家山櫻怒放。(張良綱)
廢止星期日!
然後就是三更燈火五更雞,十年寒窗無人問。董仲舒讀書十年不窺園,魏良輔作曲十年不下樓;湖南嶽麓書院春來大砍桃樹,唯恐桃花牽動了書生邪思。
此後就算金榜題名,魚躍龍門;一朝套上名韁利鎖,為了加功晉爵,飛黃騰達,難免還要曲背兼躬腰,一沐三握髮。直到老驥伏櫪的晚景,有種的還得壯心不已,非要馬革裹屍才算數。
直到堂堂進入二十世紀,國家教育會議上還有人提議廢止星期日,以免國民懶惰成性。「筆鋒常帶感情」的梁任公反對消遣浪費時光,一代大儒梁漱溟也以「走進真光電影場,看梅蘭芳的戲」為恥。如此這般,直到養出了魯迅筆下「抬頭不敢望天,滿臉裝出死相」的東亞病夫來了。閒字稱不上,倒是夠悶。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春日苦短,小園桃李爭放,好生珍惜。右圖為清代冷枚所作「春夜宴桃李園」(故宮提供)。左圖為台灣北部山區人家山櫻怒放。(張良綱)
其實從宣揚強國強種的抗戰時期,到播遷來台後的生聚教訓,教科書裡不還是無時無地強調著懸樑刺股,囊螢映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沒見誰討論螢燈雪光,會損傷國家未來主人翁的視力,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罔顧亞洲家庭價值,或過勞死折損英才之不值。 小人閒居為不善?
就算不信教科書的樣板文章,翻小說罷,也難得看到一本真正的「閒」書。《水滸》英雄人人給逼著殺富濟貧,替天行道;《三國》豪傑個個機謀巧算,圖爭三分天下 ;《西遊記》裡師徒一行趕著西天取經;《金瓶梅》裡的男盜女娼忙著妖精打架……。
算來只有《紅樓夢》裡的一群痴男怨女,男的不肯經世致用,女的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也說不清到底成天在忙些什麼?黛玉葬花,晴雯撕扇,連小戲子也閒得發慌,只顧蹲在地上劃心上人的名字,連下雨了都不知道。結果呢?當然是抄家破敗,歸彼大荒,沒一個有好下場的,遑論「偉大」!
數來算去,除了慨然寓居美洲,以文章抗戰救國的幽默大師,那「偉大的聞名的」悠閒中國人,究竟那裡去找?
「悠閒的中國人?畫裡倒是俯拾皆是啊!」故宮博物院書畫處副處長王耀庭表示,例子不勝枚舉,不如先循一線,看看畫裡的古人,在春天作些什麼?

在這幅宋人的「鳴榔圖」裏,閒客倌夜深船倚岸,枕肱臥蓬窗,悠然享受江月輝輝,春花冉冉。不遠處,辛勤船家卻還傳來鳴榔捕魚之聲呢!(故宮提供)(故宮提供)
畫中古人,春日閒情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於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是經常「累累如喪家之犬」的孔老夫子,心嚮往之的悠閒境界,顯然為後代文人奠下理論基礎,欣然實踐。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三五好友,帶著童子七八,行到江邊水湄,坐看溪蘆野鴨、晴春蝶舞、群魚戲藻、春江帆飽;興致來時,何妨暫作煙波釣叟,蓬窗高臥。
不作樂水智者,則趁著花開晴好,上山遊春。有人臨流撫琴、竹澗焚香,有人雲峰遠眺、坐石看雲。有知友相伴時,或松亭試泉,或曲水流觴,都是賞心美事。

汗滴禾下土的時候是農圃漁樵,倚鋤望遠山的時候是隱士高人。左圖柳蔭下喚小牛回家的農夫,果然安享田園之樂(故宮提供)?右圖背著大哥大的現代菜農,身有靡勞之餘,心可能常閒?(張良綱)
山巔水湄,流連忘返,「春遊晚歸」顯然是相當熱門的畫題。挑著茶酒圈椅的小廝,暫且放下了重擔,看來主人與小驢都選擇了踏月歸家。只是眼看家門已到,偏偏柱杖敲門都不應,僕童鼾聲響連天。 有閒階級?有錢階級!
也有人白日裡一路山花看不盡,回到家中,見園中桃李也正怒放。想天地者,有如萬物之旅店,光陰者,不過百代之過客,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夜深唯恐花睡去,春宵一刻值千金,索性紅燭高燒,張燈夜宴,與花共度良宵。
如此雅興閒情,果然是些「閒來無事不從容,睡起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的有閒階級活動。全不顧隔天上朝打卡,管它時間效率、渾身找不到成功惡習,簡直就是偉大悠閒者之典範了!
他們是誰呢?光從畫裡看,這些偉大的悠閒者,似乎都是男人,而且是有僕童跟從,有能耐虛擲寸寸是金的大好光陰之人!
在明代戴進的「春遊晚歸」圖中,有閒大佬還在這一廂敲門不應的時候,園子另一頭勤勞刻苦的中國人,已經荷著鋤頭出門上工了。另一幅宋人「鳴榔圖」裡,閒客倌夜深船倚岸,枕肱臥蓬窗,悠然享受著江月輝輝,春花冉冉,卻聽到遠方還傳來船家辛勤鳴榔之聲呢。

汗滴禾下土的時候是農圃漁樵,倚鋤望遠山的時候是隱士高人。左圖柳蔭下喚小牛回家的農夫,果然安享田園之樂(故宮提供)?右圖背著大哥大的現代菜農,身有靡勞之餘,心可能常閒?(張良綱)
悠閒其實不花錢
「比起奢華,悠閒其實最不花錢,也不是男人的專利,」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曾昭旭表示,中國最講性靈閒適的明清筆記小品中,可以找到很多最懂得安排悠閒生活的偉大女性,《浮生六記》裡的芸娘就是一例。
這位林語堂封為「中國文學上最可愛的女人」,與「貧士」丈夫在幾乎衣食不濟的窘迫困蹇之下,「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她以巧手慧心,為沈三白安排了令後世豔羨不已的神仙生活。
境況坎坷,芸娘親手為丈夫衲鞋縫帽,「衣之破者移東補西,必整必潔;色
取闇淡,以免垢跡,既可出客,又可家常」。居室幽暗,芸娘以白紙糊四壁;窗無遮攔,她又巧縫舊竹麻線,以簾代闌。夏日處暑,夫妻倆一同柳蔭垂釣,日落時分,則登山觀霞,隨意聯吟。晚間蟲聲四起,兩人移榻月下對酌,微醺而飯。
每到荷花初開,晚含曉放,芸娘還會將少許茶葉,以紗囊包裹,放置花心,隔日取出,再以泉水泡茶。

似我何由屆?與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還得在其中。松園主人何聖欽以掃地偷閒除煩惱,頗有拾得遺風。可惜塵網中清閒人究竟難得,連乾隆皇帝也要發出「何處覓」的感嘆了。圖由故宮元王問拾得像合成。(張良綱)
暫借菡萏花心一宿,雖然不花銀兩,泡兩杯茶卻肯費這麼大周章,稱得上是偉大的悠閒者了!踏遍顛簸世路,此心方能悠然
話說回來,真能放下名枷利鎖、權韁勢鍊的羈絆,悠閒度日確實比奢華生活便宜簡省得多。但這也絕不只是花得起時間而已,還要靠金聖嘆所謂的「胸中一副別才,眉下一副別眼」,才能像三白芸娘一樣,真心經營出一個簡樸雅潔的藝術家生活來。
否則即如十全老人乾隆皇帝,坐擁十八世紀世界經濟強權國庫,大建宮室園林,盡搜絕世珍奇;他在日理萬機,御駕親征之餘,還有閒情到處題詩落印,其中不乏漁樵隱逸之作,卻也只落了個「附庸風雅」之名。
想要達到「閒世人之所忙」,又能「忙世人之所閒」的境地,還要有一番踏破鐵鞋的歷練。君不見滿腹經綸、一腔熱血的知識份子,原來也都有報國淑世的擔當,柳宗元、蘇東坡,都是在官場遭誣,一貶再貶的流放生涯中,才在哀樂中年,學會了面對愚泉愚溪,喜笑眷慕;享受到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總要踏遍顛簸世路,才練就了此心到處悠然。
勤靡餘勞,心有常閒
當然也有年少時「猛志溢四海」的壯心,才初涉官場,即警覺到自己「性剛才拙,與物多忤」,於是辭官棄爵,毫不留戀地唱起歸去來兮。曾經悉心編選歷代田園詩歌的作家陳幸蕙,以文學史上第一位田園詩人陶潛,為她心目中偉大的悠閒者。
處於「士大夫浮華奔競,廉恥掃地」的時代,不肯為五斗米向鄉里小人折腰的陶淵明,雖有田園可歸,卻已是親老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的景況。人人都記得他「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精神豐實,卻很容易忘他其實處於「環堵蕭然,不避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的物質困境。
懂得欣賞江上清風,山間明月,是一種瞭然;能夠享受雞鳴桑樹顛,夕露沾我衣,又是另一種境界了。歸田園居後的陶淵明,開始了他晨興理荒穢,荷月帶鋤歸的躬耕生活,也兢兢業業地看天過日子,一會兒擔心霜霰壞桑麻,一會兒唯恐草盛豆苗稀。
苦是苦些,但是他很快地便從誤落塵網中的那個僻靜少言、與時多忤的官場異類,變成了「過門更相呼,言笑無厭時」的鄉間素心人。
五柳先生「勤靡餘勞,心有常閒」的陶然忘機,說明了真正的悠閒,豈止是有時間與雅興春徑山行、月夜泛舟,更重要的是主體的安頓,與自主心的全然自由。漁樵不知野趣?
陶淵明畢竟是名門之後,學富五車的大文學家,懂得晴耕雨讀;在辛勤勞動之後,能夠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而他所造就出一代代「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的田園隱逸,也只是文人的專利罷。
明清大量出產的專業悠閒家如陳繼儒、張心齋之輩,不就動輒論斷「有野趣而不知樂者,樵牧是也」「有山林隱逸而不知享者,農圃者」?
面對這樣的專家學者,另一位晚清的偉大悠閒家鄭板橋,肯定要嗤之以鼻。這位大器晚成,五十歲開始作了十二年七品縣令父母官的「八怪」之一,向以勤苦農夫為「天地間第一等人」,而以士為四民之末,最討厭酸腐文人。
後來他不適官場生活,辭官專心畫畫,也是為了「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在他的哲學裡,農家無閒月,田圃生活的確是身靡餘勞,多般苦處,但是農忙之後,「原上摘瓜童子笑,池邊濯足斜陽落,晚風前個個說荒唐」的田家樂事,也未必是風雅文人所能享受的坦蕩悠閒。
工作休閒二分之後……
前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李霖燦,也曾經在談到中國人的閒適之情時,以一幅宋人馬和之的《閒忙圖》為範。
一位面帶風霜、衣衫襤褸的老漁翁,坐在河濱樹下專心織草鞋。他手腳並用,筋脈浮出,卻顯得心神安適從容,與周遭融成一片閒適景色。
比起滿腹機巧謀算的諸葛亮,在敵軍壓境之時,坐在空城之上羽扇綸巾,奕棋談笑,誰更算是偉大的悠閒者呢?
究竟是農圃不知趣、漁樵樂天真,還是終南謀捷徑?外人或許難辨,自己總是心知肚明。民族音樂學者林谷芳為農圃隱逸下的定義是:「汗滴禾下土的時候是農夫,倚鋤望遠山的時候就是隱士了。」
他表示,在農業社會裡,人隨著自然節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無論颳風下雨,晴和日好,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該做什麼做什麼;農忙之後,大夥就坐在大樹下聊天拉琴,自然調息。
問題比較大的,還是遠離自然節奏的機械文明。「現代生活把工作休閒一分為二,是在效率的基礎上看事情,」林谷芳強調,對工作來說有效率的事,對生命可能最沒有效率。螺絲釘的悠閒夢
在這樣的城市生態裡,尋找偉大的悠閒者,甚至設法在隔周休二日的框架下,想作個偉大的悠閒者,可就是個嚴酷的考驗了!
現代分工的結果,赤裸裸地說,就是在上班的時候,按著業主的節奏,把「人」簡化為員工、角色、符碼,異化為螺絲釘、業績表、生產力,然後日復一日,打卡考績,一切量化。
到了下班或休假之日,繃緊的神經驟然鬆弛,卻未必悠閒。於是我們忙著吃喝睡覺,恢復體力;慷慨消費,貢獻景氣,以便上班後又是一條好螺絲釘,再接再勵,為老闆業績、國家經濟「走更遠的路」。
「休假的時間加長了,其實也是回歸自我的好契機,」曾昭旭教授指出,用閒暇之時把原來被分割成片段零碎的自己,重新找回來,順著自然的節奏律動、安頓自己的時間表,恢復自由的身心。他表示,經商之餘,可以沉迷於圍棋橋牌,行醫之後,可以開夜車研究軍機史;白天上班,休閒時間蒐集一種自己痴愛的東西,眉飛色舞,終身以之。這時候,你就是偉大的悠閒者了。
人忙心不忙,身閒心不閒
林谷芳老師則把休閒分成三個層次。第一是「安歇」,什麼都不作,千萬不要用「休閒壓力」把自己卡死,學會放下,而不是攫獲。其次是「補白」,做平日做不到的事,甚至就到山裡走路,走到出汗,累了休息,再走,完全放鬆下來感覺自己的身體,體察自然與生命的脈動。最後是「觀照」,能夠省思生命,溫故知新,自自然然,念茲在茲。
至於回到工作崗位上,「草原上放羊,忙著趕羊數羊怕丟羊,是一種態度;一面趕羊數羊,一面悠然唱山歌,也是一種,」他說。
換句話說,忙,是追逐別人的標的,閒,是安頓自己的自由。於是乎,面對隔周休二日,我們可以勞勞碌碌地趕著旅行社排定的行程表,上車睡覺、下車尿尿;也可以氣定神閒地發憤忘食、日理萬機?
經常出入古今,暢談「生活美學」的黃永武教授,也以為「天下能偷閒者少,世間自討苦人多」。他表示,從前有人問智舷上人:「人生世間,總是忙多閒少,怎麼辦?」上人回答:「善處其間,忙時也是閒境;不善處其間,閒時也會是忙境。」上帝安息一日,我輩周休二日
原來忙閒分際,只在心不隨境轉。那麼,我們一定需要隔周休二日,來成全悠閒的心境嗎?上帝忙了六天創造世界,也只不過安息一日啊。
一位曾經接受光華雜誌採訪的英國園丁,或許已經超越了這個境界。他在約定的時間早晨八點鐘,氣喘如牛地衝進辦公室。
「我本來早到了半小時,想想可以先去看看暖房裡昨天栽下的種子,後來又順便澆澆水……,」他靦腆地解釋:「結果只好一路跑著回來了。」
這位留著絡腮鬍,手上還沾著露水殘泥的中年園丁,在這個數十英畝的莊園裡,領著手下花匠們負責維護環繞四周的風景園林。一面如數家珍地介紹在他綠手指的打點下,花木扶疏、碧草如茵的王國,還不時像雜誌編輯看報圈錯字一樣,跳進草坪裡拔出一根根雜草來。
問他如果中了彩券,最想作什麼?他毫不考慮地回答,要先把西邊那塊露地整理復原成十八世紀的原貌,如果有剩,好幾片草坪都該加上邊版了。最後問他:園丁總也會有職業倦怠的時候吧?
「會嗎?」像反問,更像自問:「可是我從來也不記得,有哪一個早晨,我在醒來時會希望今天是假日……。」說話時,還帶著一臉讓人永難忘懷的微笑。
他守時,講效率,有成功的夢想,還不在意放不放假!想來是個天生的勞碌命?但是,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林木婆娑、碧波蕩漾的湖邊,想到他紅撲撲的臉上安然適意的表情,你不得不懷疑,他才是個偉大的悠閒者!
松下問童子,言師「掃地」去
話說回來,歷史上偉大的悠閒家哲人其萎,典型日遠;草原上放羊唱情歌,園林裡妙手伴花木,在現代分工的社會裡,畢竟只是不可多得的特例。想我芸芸螺絲釘,還不是成天耗在在工作異化、消費物化的經濟大輪迴裡,忙於工作,疲於休閒,時時心力交瘁。
何以解憂?陽明山的「松園」主人何聖欽坐擁林泉溪谷,卻也要煩惱周休二日後,私用小客車不能上山,遊客反而大減。此外,規畫園景,投資營計,無不勞力勞心。
「累了我就掃地,」他說,拿著竹耙從裡到外,由上而下,整個園子一路仔仔細細,要掃得既不揚灰,又能聚塵,還要做到不傷掃把。直掃到臭汗淋漓、出塵忘我的境界──就不累了。
「最累的原來是『我』嘛,沒有我,心就『閒』啦!」他說。
現代生活裡尋訪偉大的悠閒者,不期而遇,終竟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