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背海的人」的雛形
文.鄭恆雄
集結王文興年青時期短篇小說代表作的「十五篇小說」,隱含十五根觸須,伸向不同的方向。有的觸須隨著年月而延伸,連接到王文興中年時期的作品——「家變」及「背海的人」。有的雖然沒有延伸到中年時期,但仍蓄勢待發,等候良機。這一篇小說「大風」原來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發表於「現代文學」第十一期,後來收集於一九七九年洪範書局出版的「十五篇小說」中。
「大風」和「背海的人」的文體有很多相似的地方:(1)主角都是大陸來台的退伍軍人;(2)兩者都是用內在獨白的方式寫的,文體接近口語;(3)兩者都在獨白中夾敘過去遭遇的事件;(4)兩者都反映台灣一九六○年代初期的社會現象。但是兩者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大風」的語氣較憨厚,而「背海的人」的語氣則充滿嘲謔。
「背海的人」的主角在自述中很明確的指出自己是個退伍軍人,但是「大風」中主角的退伍軍人身份只能從他的獨白中,間接的推出來。在「大風」本文中一共有五處暗示:第十段的「那警察,也是我們外省人」;第十段的「我沒說甚麼,人生以服務為目的,我們孫中山先生說過」;第十九段的「橋燈的柱子,像衛兵一樣,整齊的立在橋兩傍」及「他們跟儀隊似的歡迎我,迎接我走進宮殿」;第二十一段的「四周圍,跟戰場一樣,都是噪雜的聲音」。五個暗示中的任何一個並不能單獨確定他的身份,但是合在一起就可以描繪出一個退伍軍人的心態,因為他很自然的就想起「外省人」、「孫中山」、「衛兵」「儀隊」、「戰場」等這些和軍人有關的觀念。這種間接描述法是王文興在「背海的人」中常用的手法。另外,台灣一九六○年左右許多外省軍人退伍以後當三輪車伕這個事實也可以印證主角的身份。
「十五篇小說」中,只有「大風」的文體最接近「背海的人」。因為兩者都是主角內在的獨白,所以文體自然如實的呈現他們的說話方式。在呈現口語的節奏這一方面,王文興著實下了苦功。「大風」中,「霍——霍——好大的風,好大的風」構成這一篇小說的主要旋律,貫串全篇。這一句話或相似的話在全文中一共出現三次:第一次出現在小說開頭的地方,引出主角本人的行業是踩三輪的,並回溯三輪車伕和出現不久的計程車司機之間的抗爭;第二次出現在第二段,稍稍變奏成「霍——這一陣風更大,您聽那風吼的聲音」,引出後面數段中有關一個雛妓悲慘的遭遇;第三次出現在小說的最後一段,當三輪車伕已經返家,準備休息的時候。但是「大風」到底還是一個實驗階段的作品,節奏遠不如「背海的人」那麼繁富、精確。(關於「背海的人」的節奏變化,請參看拙作「文體的語言的基礎——論王文興的『背海的人』」〔中外文學一九八六第十五卷第一期〕或「王文興『背海的人』的文體及宗教觀」〔聯合文學一九八七第三卷第八期〕。)「背海的人」的文體充滿矛盾,而「大風」已有其雛形,如第十五段的「有時,多出一個人來,即使他成為你的負擔,他同時也是你的幫手」及第十六段的「我背後拉的是一輛空車,這空空的負擔卻有多重!」
「背海的人」跟「大風」一樣,把不同時間發生的事件壓縮在短短的獨白時間中。「背海的人」的獨白時間從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二日晚上開始到十三日天亮為止,費時一個夜晚。「大風」獨白的時間更短,只佔一個多小時,從夜晚十一點左右開始(第一段:「這一響,該有十一點了罷?」)到十二點多或者稍晚一些(第二十段:「半夜十二點多,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部汽車,敢度過這一座橋,只有一個踩三輪的中年人。」)「大風」所回溯的兩個事件比「背海的人」的四個事件簡單多了。在「大風」的第一段中,提到「昨天下午,我們的碼頭上抓到了一個」,從而引出三輪車伕和計程車司機衝突的事件。在第七段中,說到「大前天的晚上,半夜都兩點多了,有一個姑娘,在延平北路叫車,說是要到昆明街去」,然後敘述一個後車站雛妓受不了折磨,企圖到淡水河邊投水自殺的事件。但是王文興卻在這兩篇小說中用相同的手法,把事件發生的實際時間交代得很清楚,如「昨天下午」及「大前天的晚上」。
「大風」及「背海的人」的時代背景都是一九六○年左右的台灣。那時台灣經濟尚未起飛,大部分人的生活仍相當困窘。在「大風」中,三輪車伕面臨新交通工具計程車的威脅,生意江河日下,難怪他們要和計程車司機發生衝突。而雛妓的問題由來已久,最近社會有識之士才開始正視這一個問題,但是王文興在二十多年前已經深刻描繪出雛妓的悲慘遭遇。當逃出火窟的雛妓想到淡水河投水自盡而被三輪車伕和警察找到時,雛妓竟然「絲毫沒有吃驚的模樣。那是一張遲鈍,出神的小臉。」(第十段)然而「大風」並不只表現社會的黑暗面,裡面也有人性的溫暖。茲舉例如下:第一段描述三輪車伕打計程車司機時,主角及時勸阻另一個三輪車伕,才沒有鬧出人命。第十、第十一段敘述他因幫忙救助雛妓,警察讚譽他「見義勇為」、「富有『惻隱之心』」。在小說的倒數第二段,主角回到家裡拿出被水泡爛的七十二塊錢給老婆時,讀者才知道,他之所以如此甘冒大風賺錢都是為了讓生病的老婆銀花(可能是台灣人)看醫生。這實在是非常動人的一幕。以上這些例子顯示,主角即使在退伍以後,幹的是僅足以糊口的三輪車夫,仍然個性憨厚,處處流露出人性的光輝。
由於「大風」的主角個性相當憨厚,和「背海的人」混跡江湖的主角「爺」個性完全不同,兩個人說話的語氣自然不同:前者語氣厚道,後者則尖酸刻薄。王文興用不同的語氣來刻劃兩個個性甚不相同的退伍軍人,入木三分。
根據本文的論證,「十五篇小說」中的「大風」的確是「背海的人」的雛形。但是王文興對筆者說,他寫作「背海的人」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甚至於在「王文興談王文興」(單德興專訪:聯合文學一九八七第三卷第八期一七八頁)中說,他寫完「大風」之後就放棄了這個寫作路線:「然而真正的口語,我只有在『大風』中採用過。寫完後,有人說這是我中文惟一寫通順過的一篇。別人既這麼說,我就又把這條路放棄了,因為我並不認為只有這種語言才算通順的語言。」其實他並沒有真正放棄「大風」的語言。「背海的人」的語言容或比「大風」的語言複雜,還是從「大風」的口語蛻化出來的。現在經筆者指出,他也同意兩者確實有許多相似之處。由此可知,作者創作時,可能不會意識到早期作品在潛意識中的影響,但是批評家卻可以透過分析,找出早期作品和後期作品之間的關聯。王文興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家變」的文體也是從早期作品一貫發展下來的。他在「王文興談王文興」(一九四頁)中說:「我自認為『家變』以來的文字,就是我當初寫『母親』所要追求的目標」。至於「家變」和早期作品之間明確的關係,猶待有興趣者去發掘。
霍——霍——好大的風,好大的風。你吹罷,儘管使大了力氣吹下去罷,你就是再大上個一倍,我也還有力氣踏得動。這風,想它就是登陸的颱風了。從今天一早,就不停的有一部汽車,警察局派出來的,沿著大街和小巷,嚷嚷地廣播,說是颱風艾麗絲,就要從花蓮港登陸了。剛才,我聽見它說,今天晚上十二點左右會吹到台北。這一響,該有十一點了吧?該早過了,您看這光景,街上連一個人也沒有。來了颱風,我們踩三輪的,可就要辛苦得多。風大,踩起來費勁,假如這風力再強上一級,我們就不用想去做生意,損失一天的生意,可不輕呵。大凡在刮颱風以前,我們不用先去看報,就能從天氣裡瞧出幾分。刮颱風的前兩天,天上的白雲特別晶亮,天空也藍印印的,好像吸飽了水份。到了傍晚的日落時分,漫天漫地,都是一片澄黃。然後,到了第二天,一陣的太陽,一陣的白雨,加上一點風,吹得街上的樹呵,直點著頭,葉子跟翻裡的大衣似的翻了過來。那時候,我們踩起來就已經頗費勁了。踩三輪的這一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風力大。雨嚒,恁它有多大,只要把斗笠一戴,把一張玻璃雨衣一披,自在得很,怕它個甚麼?太陽嚒,曬得多了,也就習慣,到了夏天,台灣哪一個角落沒有太陽?我們曬掉了一層皮,再長出一層皮來,久而久之,那皮,牢得就跟牛皮一樣,黑得就跟黑玉一樣。苦是苦的,但是只要不颳風,甚麼都好。媽的,這計程車,不長眼睛嗎?要不是我閃開得快,豈不給它撞死!自從台北有了計程車以後,我們真不曉得吃了他們多少虧。以往,我們一天可以賺四五十,現在差遠了,能賺到三十已經不壞,生意都是教他們給搶跑的。這些龜孫子,不斷霸佔我們的田水,一有三輪碼頭的地方,總見得有那麼幾部棺材車,在那裡鬼鬼祟祟。我們不客氣抓到了,就揍。昨天下午,我們的碼頭上抓到了一個。是我們的老四眼睛亮,先給他發現的。那小子,正坐在他的棺材裡,停在華陀中藥號的門口,伸出個頭來,招呼三個穿花襯衣的太保。「打!抓住他,攔住他!別給他溜掉!」老四一疊聲的呼嚷。我們聽見,急忙丟了象棋,一夥人嗡著追上去。那小子也相當機警,看見我們氣勢洶洶的殺來,連忙把他的烏龜頭縮進去,準備開車,溜之大吉。我和張鐵頭、大門牙、黃鬍子、命都不顧了,一跳撲上了汽車頭。他不敢開一開,就是四條人命。不由分說,我們把他從車子裡拖出。老四揪著他的領子,喝他:「媽了個臭×,你停在這裡幹甚麼?」「我、我、做我的生意,並沒妨害你們,甚麼地方都可以停。」他說。老四一揮手批了他一記耳光。一聲喊,我們一擁而上,括他的嘴吧,踢他的肚子,揍他的臉。許多人圍著我們看熱鬧。他一邊哀哀哭著,一邊被我們揍得東搖西幌。他身上穿的一件黃制服,全都撕成了碎布條,帽子也丟了。終於臉白白的望著他,跟一條軟面似的,他一癱,跪了下去。老四和黑鬍子又搶上一步,扣住他膀子,把他拉起來。老四鼓瞪著眼睛,氣咻咻地說:「再打!再打!今天不打死他不算數!」假如大夥兒就打到這裡為止,也就罷了,可是那小矮子,武大郎,性子本來就烈,這時掄起了一根粗棍,照著那傢伙腦袋,咚的一記敲下去。那傢伙臉只一別,連一聲氣也沒有哼,直挺挺地躺下。武大郎又雙手掄起了棍子,還想再補上一棍,虧得我及時逮住他的胳膊,我說:「使不得,要鬧出人命來了。」這時,大夥兒望著地上的一汪鮮血,黏稠稠的,都傻楞住。看熱鬧的人有叫的,有往後退的。我們推著武大郎擠出了人群,叫他快逃。武大郎,瞧他平常是個狠傢伙,這當兒居然木頭木腦起來。我們又連聲催他,他才直著眼睛,蹬上他的三輪車,望著一條巷子溜掉。那挺在地上的,傷得不輕,慘白白的一張臉,塗滿了汙血,好像一頭栽進了豬血桶子。我看他血實在流得太多,要趕緊送到醫院去急救才行。我於是把他抱上了我的車子,送到附近的一家醫院裡。他年紀很輕,才不過二十來歲。打是該打,打得過了份,是有的。以後,我們一夥人都進了派出所。至於武大郎,我們也知道,他是逃不脫的。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果然他就落了網。據說他聽到那個傢伙沒有死,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放聲大哭,他不只是哭,他又哭又笑。我想,這一回當有他的苦頭吃的。前幾個月,他跟人推牌九,讓抓賭的警察給捉住。他竟舉起了板凳來,要砸警察。一個星期以後,他們放他出來,他一步也走不了,需由兩個人扶著。這一回他還要吃一頓苦。俗語說,天燥惹雨,人躁惹禍。
霍——這一陣風更大,您聽那風吼的聲音。路燈都給風吹滅了。這一條巷子,黑得比隧道還黑。就是前面這一間了嗎?唉呀,我恐怕沒有零錢。您看,一塊錢的票子我一張也沒有。先生,您就多給兩塊吧,刮颱風,路又遠,給二十塊也不為多。謝謝,謝謝。
對客人,就得用這一套。你先把零票子藏在右邊的褲袋裡,把十塊錢的整票子藏在左邊的褲袋裡,當他要你找錢時,你就從左邊的口袋裡掏出來給他看下。
嚇,好熱,一身的大汗,刮颱風的天氣就是這樣,現在雨也不下了,只顧刮著熱呼呼的乾風。報紙上說,這颱風是從菲律賓吹過來的。它從大海來,起初海上甚麼也沒有,然後空氣裡逐漸的有一隻氣渦在滴溜打轉,這氣渦跟眼睛一樣。以後,它越轉越大,於是就成為颱風了。它開始移動,跟一隻陀螺一般。它能飛得過一片汪洋,它所經過的地方,樹林子、屋子、有生之物、都望風而倒,靜悄悄的伏在它的腳底。它吹過了台灣,就繼續向北,旋進茫茫的東海裡。以後,在大海裡就找不到它的蹤影了。
該有十一點半了罷?先不忙回家,且一路再去打它個游擊。風吹得大,踩起來雖費勁,但是錢也刷下來的多。哈哈,吹罷,吹罷,把鈔票跟樹葉子一樣,吹進我的口袋。
車要吧,先生?這裡到中和鄉,遠得很,給十九塊錢好了。不貴呵,先生,您不信去坐別人的試試,白天我說此地拉到中和,都要十六塊錢。這是今晚的最後一班生意,才算您便宜一點。您說好多麼,先生?十七塊?加一塊,十八塊好了,只差一塊錢。好好好,十七塊就十七塊,請坐上來罷。
十七塊錢拉到中和鄉,真太便宜了。我向來不跟客人亂喊,我的價錢最公道。路多遠,要多少,老老實實,絕不會跟人多要一個子兒。大前天的晚上,半夜都兩點多了,有一個姑娘,在延平北路叫車,說是要到昆明街去。我說,這個麼,少給一點,七塊錢好了。可是她掉過頭走了,我就問她:「那你要好多?」她說一塊錢!一塊錢!您聽到沒有,先生?一塊錢!半夜兩點多,從延平北路到昆明街!開玩笑罷!但是我說好好好,坐上來吧!您看,我的價錢就是這麼便宜。信不信由您。
您要聽一聽那一個小姑娘的故事嗎?就是剛才說的那個小姑娘。呵,您應當聽一聽,都是真的事。您不信我要了一塊錢,那也罷,我們不用去管它,反正相當便宜就是。不過,您可要相信我底下說的故事。
您想一想,半夜兩點多了,一個年紀輕輕,長得又挺標緻的姑娘,手裡還提了一個袋子,獨自的一個人出來,怎不令人詫異?我一路騎,一路想,究竟她出來幹甚麼?她是個私娼呢?還是人家的閨女?這年頭,女兒為了爭甚麼戀愛自由,跟老太爺大吵一架跑出來的情形,可不稀罕。我騎著騎著,到了台灣戲院的附近,就聽見背後有人在細細的哭。是她在哭。可是,她又怕哭出了聲音,捏了一團手絹,掩堵住鼻子。到了昆明街尾,她說就是這裡,付了錢給我,下來走了。我望著她去的方向,是朝淡水河的,還是她單獨一個人,並沒有甚麼人過來接她。我們拉三輪的,成天價在台北東奔西跑,碰見過的怪事也著實不少,往往弄到了後來,變成了見怪不怪。說實在話,我們沒有這許多閒工夫去推究,再說,我們往哪裡能推查究竟?那些客人,和我們多半都是頭一回見面,到了目的地,掉頭就走了,從此再也不易碰到。來來去去,都是些影子。
不過,那天晚上,我總覺得放不下心。我兀自的停在路傍,點了一根煙,悶悶地抽著。我望著堤的那邊,有一盞路燈,淒淒迷迷的亮著,燈下浮著昏昏陶陶的黃霧。這時來了一個警察,我走了上去,告訴他這一件事。我說,她可能會發生意外。那警察,也是我們外省人,對著我罵道:「你個大笨蟲,怎麼早不先向她問個明白!怎麼早不跟在她後頭看看!隔這許久了,還來得及嗎?」其實,這怪不得我,一個女人家,怎麼好無緣無故的和她搭訕?不過要真有個甚麼意外,我倒……我出了一身的汗。我丟了三輪,陪著警察,爬到了水門的堤上,去張望。偌寬的一條河,甕塞著綿綿的大霧,河水在大霧的肚子下流著,透出一閃一閃的水光,像晚上睡不著的眼睛。我們除了霧,一塊一塊的鵝蛋石,別的甚麼都沒有看到。警察說:「我們先沿著這一條河堤找一找。你放尖了耳朵,仔細的聽,聽聽看水裡邊有沒有響聲。」水裡頭,只有魚偶地跳出,潑琅一聲,那種打破水浪的聲響。大概是魚給一場惡夢嚇醒了。我忽地用手一指。叫道:「哪,你看,那個不是?」在石階的第一級,有一團白色的東西,看來像衣服,蜷伏的堆在那裡。我們走近了一看,果真是她。她的臉埋進裙子裡,竟然沒有察覺我們立在她眼前。「喂!你坐在這裡幹什麼?」警察推醒了她,問她。她抬起了臉,好像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而也奇怪得很,她絲毫沒有吃驚的模樣。那是一張遲鈍,出神的小臉。警察把她帶到了派出所,警察也要我跟著去。
是個後車站的姑娘,才十三歲。十一歲時,被賣到巷子裡邊。因為受不了那個苦,她深夜找個買藥的機會逃了出來。她受不了那個苦,才十三歲,而那些客人一個個都是大塊老粗,我很清楚,假如您去那一帶看過,就會瞭解她們過的甚麼日子。那一夜,她原想跳進淡水河,把她一身的苦痛、羞辱,洗一個乾淨。那個警察誇耀了我一番,說我「見義勇為」,說「人若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我的表現,就是富有「惻隱之心」。我說沒甚麼,人生以服務為目的,我們孫中山先生說過。
奇怪,這一響,風好像停了。不是好兆頭,更大的颱風,更呼烈的颱風,就在眼前。這刻該有十二點了罷?咦!怎麼?這樣快!開始了嗎?來了,來了,全部的主力都開上來了!雨也來了!這一陣雨好強勁,沖得跟瀑布一樣。先生,讓我拿一拿雨衣。雨好像為我洗臉,暖和和的雨,跟紹興酒一樣。前面就是大橋了。呵,這條河,漲水啦!不是河,是一片海!橋上連個鬼影也沒有。橋上的風一定更大。聽那急湍聲音,像是打雷。媽的,衝了!……我透不過氣……橋好像在搖,這水泥橋挺堅固,大概不致……去年有一次颱風,一輛三輪,在這橋上,被刮下河,……說不能過,也過掉一半……過了一半,我就跟已經到了對岸似的快活,一半都已經過完,剩下的一半自無問題……前一半,包括了後一半……我們過來了,先生!
客人已經走了。空空的市郊街道,無論甚麼種類的人,都走了。這世界,此刻是颱風一個人的院落。他任性地奔闖,衝進這裡一條巷子,掀開那裡一家屋頂,或者,拔起這裡一棵大樹。他活像一頭黑獅子,跳著,撲著,滾著。我伸一伸手,彷彿能觸到他一身的黑肌肉,光光滑滑,肌理強韌。
我必須騎回台北。不過問題相當的難辦,那一道大橋,該怎麼過?過來的時候,是兩個人,一個蹬,一個坐,重量大,風吹不走我們;可是,這一趟回去,只剩下一個人。有時,多出一個人來,即使他成為你的負擔,他同時也是你的幫手。我需得先把這雨蓬板下。睡下來吧,我的破布帆,和大颱風遇在一起,我們且犯不著同他鬥。這張椅墊子,固然是人造塑膠的。讓我也把它藏起。把雨衣也脫掉,這勞啥子,已經不受用了,她擋不了撩開她的風。斗笠,也去掉。上衣,也脫了,省得它被雨濕透。嘿嘿嘿,只有這個濕不透,只有我身上的這一張皮,永遠防水,比甚麼雨衣都耐用。
我的天,這真是一個發了瘋的黑夜,這風吹得我發昏了,昏得我都不曉得我站在哪裡。天和地,攪成了一團,我的腳底下是浪,我的頭頂上是天,我得靜靜地記牢。這是個爛醉如泥的黑夜,一個無限制供應燒酒的黑夜。喝著這一口口的風,我也醉得飄飄欲仙了。風跟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地撲來,它就是還在老遠,你已經能聽到一片海浪的喧嚷。我背後拉著的是一輛空車,這空空的負擔卻有多重!×他娘!竟連一寸也踏不上?好像有人用手擊起我的前輪。我就是這樣站起來蹬,仍還是踏不動,鍊條恐怕要斷,聽它喀喀的聲音。這根細骨的車把,難免不被我斷成兩截哩。還是下來推著走罷。哦!它又轉向了。在大風裡走路,像個會使草上飛的神行太保。我得把兩條腿紮穩,跟樹根一樣,牢牢種下地去。霍,這風好潑辣,她抓我的頭髮,搖我的腦袋,我的眼睛也被她吹歪了。要上來的這一陣更大,聽這聲音……它使我呼吸都斷了……又來了,更大的……抓住!老天爺,翻啦!……噢——噢——操他奶奶的……噢,……讓我喘一口氣,我坐在地上喘一口氣……我剛才以為要飛掉,一踉蹌,差一點騰空而起,後來我大概撞上了人行道上的水泥台子。臉破了,出血,這道傷口準不淺。相當的痛,像刀子在臉上割似的。我怎會沒有站穩?也許實在因為風力太大。我喘得太厲害了,像一隻風箱。我的胸脯都喘得快鼓到喉骨。四十三歲,比不上從前二、三十了。那時爬一座山,嘴都不張一下。
甚麼聲音?——橋燈的玻璃罩碎了。坐在這裡我的耳渦貫滿了風的呼嘯,一切都像在夢中。又碎掉一個。呵,這清脆的破碎聲。坐在這裡,我覺得懶惰,我的四肢已經厭倦去和風力搏鬥,它們也希望享受一下休息的快樂。隨它們去罷,休息也有好處的。不過我的神志萬不能休息。
我覺得手和腳的血液已逐漸暖和,新的力氣已經生出,我已經休息得頗為充份。我應當重行開始了。這一次,不要去思索甚麼危險,低下頭,閉住氣;在不知不覺中,你往往能夠幹得更好。我的腳已較剛才著力,風力並未減弱,可是這回她當拔不掉我的根了。現在我的腳步像帝王那樣平穩。吹罷,吹罷,流氓,你試試再搖搖我。
橋燈的柱子,像衛兵一樣,整齊的立在橋兩傍。大約再經過五六根。我就能抵達對岸。他們跟儀隊似的歡迎我,迎接我走進宮殿。
我站腳的地方,下面不再是水了;下面是泥土,厚厚的,暖暖的,穩固的泥土。當一個人站在土地上,他便覺得穩定,不易倒。人是屬於土地的。看後面的橋!隱隱的藏在黑暗裡,幾乎分辨不出,它被黑暗溶解了。半夜十二點多,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部汽車,敢度過這一座橋,只有一個踩三輪的中年人。
河堤底下的台北市啊,一盞燈火也看不到。假如白天在這堤上小站一會兒。總可以看見那些青青的椰子,一根一根,像青草,插在片片屋頂的夾縫裡。這會兒,什麼都看不見了,連黑約約的樹影,也分不出了。想它們,在風裡頭,必定也孤零零的。跟風力施施然地柔著道。也必有數根,會折斷了她們脆白的細脖子。我就從這一片斜坡滑下去罷。在都市裡,跟在橋上又不同了,這裡的危險,不是怕掉進水裡,而是怕那橫七豎八,吊掛下來的電線。要騎得慢一點,順著路的當中騎,免得讓電線給電死。四周圍,跟戰場一樣,都是噪雜的聲音:啊!廣告牌掉下來了,玻璃窗碎了,電線尖起了嘴,打著胡哨——多麼熱鬧和不安的黑夜!那各種聲音的當中,最普遍,也最經久的,是甚麼?那種跟海浪似的,像大撤退時的惶惶人聲,是甚麼?當是樹葉子的蕭蕭聲。不,還有一種,壓在各種聲音的底下,像有聲,又像無聲,也許它本身就是回音,又帶著振人心弦的迴響的,是甚麼?它像許多低弦嗡嗡的合聲,哦,也許它就是你力量的聲音了——颱風。也許,它是你的靈魂,它是你生命的波動的頻率。
又是水?都市裡也有河了。我的腦筋更加的亂了。我不是在做夢罷?不,這不是河,是陰溝裡的積水,發到馬路上來。長長的一條街,已是一條水街。
我只有涉著水過去。車子,也只好到水裡去洗一個澡。水倒是不冷。不過我倒希望是冷水,冷水使你快活,不像這溫湯,叫你皮膚發癢。原來在水裡走路有這般難,你的腳,好像有個人曳住,使它提高不得。才不過剛跨了幾步,就讓我攪出了這許多踢水的聲音。糟糕,愈走愈深了,已經沒到我的腰部。老天爺,可不能再深,我不會游泳,只會浮一浮,劃幾下狗扒式。緊捱著當中走罷,靠到旁邊,有掉進溝裡去的危險。這一帶更加的深了,沒過我的胃部了。走慢一點,步子小一點,跌跤的機會少一點。從這裡起,開始淺些。剛才深的地方,是中間的低窪部分,往下的就會逐漸轉淺。一條街,就是一條河。我的三輪變成了一隻水箱子,讓我把它翻轉來,吐掉這一肚皮的水。嘿嘿,要是我在車斗裡找到一條魚,那才妙哩。斗笠和雨衣,都不見了,叫水給沖走了。經過許多困難,沒有一點兒損失是斷斷不可能的。我的家,就在前面不遠,沒有多少路了。
哦,靜下來,颱風,靜下來,我已經快到家了。等我走進了家,無論你再怎麼撒野,對我已不生作用。家的裡面,是沒有風雨的。看,在那萬般的黑暗中,點了蠟燭的一洞小窗,是我的家。銀花還沒有睡哩,她等著我。萬般黑暗中的一窗燈火,銀花,你為我點著的。雖然它的蠟焰是這麼渺小,但無論外界的風多強,雨多大,蠟焰依然平安的點著,好像安穩睡在土地堂的帳幕裡。銀花,開門啦,是我,從颱風埵^來了。
你還沒有睡嗎?唉,下次你不用等我了,你應當早一點睡。你咳嗽咳得好些了嗎?還是咳得這麼兇。你猜猜看,我今天賺了多少錢?錢都在這裡,噫啊,都爛了,水泡爛了。我一張一張數給你看罷,看到了嗎?銀花?七十二塊哩!一共七十二塊錢!比昨天快多上一倍!明天你就拿這些錢去找個大夫,讓大夫替你開一帖藥,吃一吃會好些。我們可以睡了。等我出去把車子推進來。
霍——霍——好大的風,好大的風,現在你吹罷,儘管使大了力氣吹下去罷。我的好夥伴,你陪了我一天,我們一起爬坡,涉水,過橋,現在,你且陪著我,也到屋子裡休息休息去。
(原載於「現代文學」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