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不懂得西方事物,怕醫院、怕開刀,怕很多東西。在那個時代,身為中國人是件難事」,七十多歲的宋譚秀紅形容祖父輩的異鄉奮鬥時說。
現在的夏威夷華人不一樣了。經過兩百年來的調適、努力,加上諸多政治、經濟背景的影響,以研究夏威夷華人移民知名的前夏威夷大學教授葛力克指出:「華人順利融入夏威夷的多元化社會中,是世界移民史上少有的成功例子。」為什麼?讓我們話說從頭。
英國的庫克船長在一七七八年發現夏威夷之前,西方並不知道世上還有這個位於太平洋中的美麗群島。
由於當地多港灣,土著善良,爾後橫越太平洋的船隻就以夏威夷為補給、休息站。

傳統的老商號,依然保存當初的原貌。
先驅與後繼者
中國人稱夏威夷群島為檀香山,是因為當地盛產會散發陣陣清香的檀香木。但是,這些昂貴的珍木,早在華人於十九世紀中葉大批遷移到檀香山之前,就已被外國貿易商在四十年內砍伐殆盡,高價售往中國的廣州。
所以中國移民並非為檀香木,而是受兩種熟悉的莊稼——稻米和蔗糖——所吸引;另有一部分人則來此從事純粹的商業行為。
那位華人最先到達夏威夷呢?據研究當地華人移民史多年的前夏威夷大學教授葛力克表示,雖然至今尚未獲得直接證據,但大家咸信,首位落腳檀島的華人,是個船上的工匠,他在一七八九年初,趁著貨船靠港補給之便,上岸留了下來。
那時的世界情勢是:中國清乾隆盛世已經終了、夏威夷土王征服各島完成統一、美國才發展到十三州。
稍後,當夏威夷盛產蔗糖的消息傳到中國南方之後,有位製糖師傅黃子春,於一八○二年帶了製糖工具抵達。不幸的是,他選擇較乾燥、甘蔗產量不豐的拉乃島定居;一年後,因覺無利可圖而打道回國。
黃子春萬萬沒有想到,蔗糖業後來竟成當地經濟的主力,並有許多同胞隨之而來,其中大多數人落地生根,協力建設夏威夷。
華人在一八五○年已建立了幾家簡陋的糖廠,同時也有些經商開店者。當他們因業務擴張而需幫手時,自然會先想到要招募鄉親或同胞,唯人數甚少。根據當時人口統計,在將近二千名外國人中,只有七十一名中國人。
土地所有權的移轉與大農場的投資,是白人引進華工的主因。

壓艙石隨移民抵達夏威夷之後,被蓋成具有時代意義的建築,以提醒過往人們不忘舊事。
契約華工檀島行
由於夏威夷王朝的統治者,受了美國人的影響和遊說,在一八四○年代放棄了傳統的土地控制權,而由西方的私有制取代。這使得挾龐大資金而來的美國投資商人,有購買土地,發展成大農場的機會。
當農場規模尚未擴張時,夏威夷土著還能應付所需的勞動力;但當美國本土對蔗糖與稻米需求日增,土著人數卻因外來疾病而銳減時,勞力資源即顯得捉襟見肘,於是他們看上了華工。
當時,由於解放黑奴的口號震天價響,歐美資本家已不去動黑奴的腦筋。
放眼多處可以招募勞力的源頭中,華工似乎是最適合的。在一八四○至一八五○年代之中,已有不少契約華工被送到古巴、秘魯及西印度群島等地。
那時的中國正陷於天災人禍中,外有西方武力的侵犯、內有太平天國作亂;又由於中國南方接觸外人的時間較早,且因靠海而蘊育了冒險的精神,在人口過剩與外地高薪資的吸引下,多數青壯年願赴海外謀生,前夏威夷州參議員鄺友良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在「兩廂情願」之下,由農場主人組成的夏威夷皇家農業公會,終於在一八五二年初引進首批契約華工,並受到「安份、能幹、肯幹、可靠、有秩序、經濟」等好評。
直至於美國入主夏威夷,一八九九年開始應用排華法案禁止華工入境為止,共有五萬六千名契約勞工到達夏威夷,他們多數人是一入境就在蔗糖和稻米農場工作。

有不少華人移民無法衣錦還鄉,反而終老異邦。
散佈鄉間各處
為了保障契約工人和企業家彼此的利益,夏威夷王朝一開始就通過了「主人和僕人法規」,以法律明文規定僱、主之間應有的權利和義務。相較於其他地區,夏威夷的華工有法律為依據,因而受到較好的待遇。
曾前往中國南部做田野調查的葛力克教授表示,多數華工來自珠江三角洲區域,他們從鄉親處獲得訊息,再前往廣州、澳門、香港應徵,然後免費搭船到夏威夷,船上供應衣著、食物、零用錢及醫療設施,並有醫生隨船服務。
到達夏威夷後,經移民官員檢視,確定健康情況良好,就被送往各農場工作。通常是簽訂五年的契約,每年工資都會調整。每天工作十小時,逢假日不上班,若加班則加發薪資,食物由場主供應。
根據當時夏威夷移民局的紀錄顯示,多數人都受到不錯的待遇,亦有法律保障,但勞工向政府控訴之事仍時有所聞。這些事件有時是因華工吸鴉片或賭博引起的;有些則是農場主人或工頭偏執的管理心態。
華工在五年契約期滿後,有些人續約、有的回到中國,大多數人留了下來,散居鄉間租地耕種。這批解約後留下的勞工,加上以自由身分前來的商人及技術工人,成為夏威夷華人的主體。

夏威夷華人平均壽命甚高,可惜子女甚少與父母同住。
身在檀島心思鄉
根據夏威夷每六年一次的人口調查指出,在本世紀初,有百分之八十的中國移民,從事於稻米、甘蔗或其他農作的生產。
對以農為生的農民而言,土地等於財富與生命,但中國的農民在老家無土地所有權,故多為佃農,工作僅能糊口。在夏威夷,雖已允許土地私有,移民們也買得起,但購地動機不強,寧願租地耕種,加上農舍構造簡單,顯示他們並不打算永居。
這種現象在教育與婚姻問題中,亦可明顯看出。
曾深入研究華人社團的葛力克教授表示,由於中國人極強的宗族和家族關念,同姓氏的華工到達夏威夷後,自然會形成團體互相幫助,而各團體間並無美國本土華埠的「堂門」現象出現。他們並沿用家鄉的私塾教學方式,由各宗親團體分別聘任老師,教導他們的下一代學習中文和中國事物,為將來返鄉時預做綢繆;有些家長乾脆將子女送回老家就學,由家中長輩代為照顧。
到了適婚年齡的青年,多數憑媒妁之言返鄉成親,然後帶著新婚妻子回到夏威夷。
經過幾十年的經營,華人事業有成之後,回頭支助家鄉的親友蓋房子、建祠堂和捐款賑災等,這一切都是向後看的心態。以他們對祖國的貢獻而言,最主要的還是幫助國民革命、建立民國。

對華人而言,從寺廟到教堂是個極大的改變。
國民革命的大助力
檀島華人與中華民國的肇造淵源深厚,最重要的當然是國父孫中山先生在一八七九年抵夏威夷,稍後進入意奧蘭尼學校就學,在自由的氣氛中蘊育了民主思想。
由於當時中國的國際地位日低,清廷對外割地賠款之事層出不窮,根本無力護僑。華人在夏威夷又受到排華法案的歧視與其他法律之限制,因此多數移民深信,要想增進華人的福祉,先得有個強大的國家為後盾。只是,有心卻不知如何著手行動。
當國父孫中山先生於一八九四年返回夏威夷之後,他的國民革命主張,立即獲得渴望擺脫歧視的華人所支持,成立中國近代第一個革命組織興中會,夏威夷華人歷史研究中心前執行主任宋譚秀紅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她表示,當時的成員都是受過中國和外國雙重教育的知識分子,他們捐了數千美元贊助革命活動。
隨著反清情緒的升高,夏威夷華人的愛國心,在以錢財捐助革命的行為上充分顯露出來。即使國父革命成功後幾年,他還收到夏威夷老友陸燦寄來的一萬五千美元。
此外,每當中國發生洪水或飢荒時,檀島華人皆捐錢賑災。例如當一九三○年,中國北方(山西省最嚴重)發生水患與飢荒時,他們捐了將近十五萬美元救災。
在這些心向家園的援助之中,我們似乎仍可清楚地看見夏威夷華人的過客身影。

夏威夷華埠裡的傳統式工廠,已成為遊客必訪之地。(鄭元慶)
堅持過客身分
早期的中國移民,大多數沒有改變身分與其他種族交流的想法,他們保存自己的語言和衣、食、住、行,變成孤立的一群,而無法融入大環境。
由於華人的教育程度不高,又分散在各鄉間工作,極少受到外來刺激。在面對新環境和事物時,就產生如下的矛盾心態:「他們學中文、關心中國和中國人;但又以自己是中國人為恥。他們不懂西方事物,怕醫院、怕開刀,怕很多東西。在那個時代,身為中國人是件難事」,現年七十多歲的宋譚秀紅回憶。
在這樣的環境下,要求一種改頭換面的劇變,似乎不太可能。
他們從過客心理到完全認同的演進平和而緩慢。在數萬名華人之中,有的早在十九世紀中葉就成為夏威夷公民,有些則遲至中共竊據大陸之後才放棄過客心態。
早期抵達夏威夷的華人,因為目的單純,僅限於尋找財富,對政治權力並無興趣,所以廣為土著接受,與夏威夷王朝保持良好的關係。例如茂宜島上的土王,在可能的範圍內,儘量讓華人取得土地開農場耕作,國父孫中山先生的哥哥孫眉所闢建的農場,就是個極佳的例證。
當時有些人認為,經由婚姻關係,可顯示華人想在夏威夷求發展的誠意。因此在一八四五年,就有華人與土著結婚,而取得夏威夷王朝的公民權。到王朝於一八九三年結束時,約有七百多位華人因婚姻關係而定居下來。
除了他們之外,多數華人是在美國合併夏威夷成為第五十州後,才陸續改變原有的想法;促成改變的各項因素中,教育是一帖重要的催化劑。

某些華人商家,在初一、十五仍有祭拜關公的習俗。
在中間地帶掙扎
由於中國人向來注重教育,認為知識是提升生活水準與致富的根本條件,因此千方百計想讓下一代受較好的教育。
雖有不少家長送子女回中國求學,但多數華人為了打破語言隔閡,乃選擇讓小孩在當地白人教會學校就讀。
由於美國一向以「民族融爐」自傲,因此它的施政方針,即希望各種族放棄原有的傳統,多學習「美國文化」。在這種觀念下制定的義務教育法,強迫所有的適齡兒童都需接受美國式的教育。
這種政策實施之初,雖曾受華人抵制,但後來政府以守法的重要性,說服華人社團的領導者之後,華人青少年入學比率乃直線上升,最後成為各種族中就學率最高者。
鄺友良表示,華人第二代、第三代受了美國教育之後,由於使用英文、學習美國生活方式和文化,因此與長輩們產生代溝,甚至引起衝突,被形容為「外國化」。
面臨年輕一代對美國化的需求,有些家庭仍堅持他們要服從長者,有些家庭則採取妥協的態度。
在各種社會現狀的衝擊下,華人逐漸覺察到,他們已是檀島多種族社會裡的一部分,雖然有些人的意識形態還無法完全改變,但已逐漸放棄或修正某些對傳統文化的堅持。

受到世界性華語熱的感染,學中文的人愈來愈多。
外在新形象
最顯著的改變是外表,為了減少視覺上的文化好奇,不再被其他團體視為異類,他們逐漸改變惹眼的外觀,轉換成西式的面貌。
辮子的存廢是其中一例。在滿清政府未被推翻前,華人若想回中國,都還得留辮子,否則會被認為同情革命份子。可是年輕一輩的卻因留辮子而受同學或朋友取笑,剪與留之間,甚難。
國民革命成功之後,滿清政府禁剪辮子的壓力不復存在,除少數保守人士之外,多數人已剪了辮子。
衣著也可看出改變。在十九世紀末葉,華人仍穿深色唐裝。後來演變成在公共場合或全家拍合照時穿著西服,乃是上流社會人士之表徵。
到了一九二○年代,西裝的價格已比唐裝便宜,中國人在公共場合多不穿唐裝。到了一九三○年代,中國社會名流出現在祭祖或正式場合的穿著是:頭戴絲帽、身穿三件式西裝、足蹬皮鞋。
葛力克教授分析,移民心態上的調整期是在一次大戰之時。他們發現身處夏威夷,美國的距離比中國更近。當時甚至有不少人從軍,以保護自己的「國家」。
到了一九四九年之後,中共政權封鎖了鐵幕。夏威夷華人在中國的投資化為烏有,更無法返鄉探親,乃心甘情願地成為住民。

某些夏威夷學校從國內聘請傳統舞蹈師資,赴該地授課。
尋找歷史遺珍
經過了若干年之後,夏威夷華裔們覺得,在多元文化社會中,若還能保存些許傳統文化,以獲取某種程度的認同,應是相當重要的,檀香山中華總商會會報編輯鄭李彩蓮表示。
但是,要在美國的環境中,找尋所剩無幾的「中國」,實在不是件簡單之事。幸好有一群較年長的華裔,不辭辛勞、義務的要讓華人先驅者的往日「重現」。
有英國文學與教育學位背景的宋譚秀紅,因為祖父曾是國父的支持者,所以對當時的歷史特別感興趣。
國父孫中山先生在夏威夷就讀於意奧蘭尼小學,是經過證實之事。但畢業後用什麼姓名繼續到歐阿胡中學就讀,卻一直不清楚,唯一般文章都寫成孫ㄚㄔㄨˋ。經過她查證所有的註冊資料,發覺並無此名,而應為孫ㄎㄚㄔㄨˋ因為國父在意奧蘭尼就讀時就曾用此名。
宋譚秀紅在幾年的尋訪史實中,發現假設與事實不吻合的問題,出在中國人的字號太多,而且不常用姓。因為以往在宗族或村子裡,彼此都認識,多以小名互稱,這使事實的查證極為困難。
此外,她對國父的哥哥孫眉,為何要結束在茂宜島農場的經營而返回中國,又如何處理資產等疑問,也頗有發現。
她曾訪問過一些長輩,可是都無進展。後來到夏威夷商業局的資料中心查詢,那裡儲存所有商業行為的正式紀錄,終於發覺孫眉是破產而不得不離開。這兩個發現,她都將寫成文章發表。

一步一腳印,華人移民走過了艱辛,踏入新的樂土。
留下一些記憶
為了讓「往事」能吸引更多年輕華裔,由陸關祺等華裔及當地人士,組成的華人抵夏威夷二百週年紀念委員會,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到處蒐集圖片,將它們放大加上說明後巡迴各島展覽,並請專人編纂成書,希望這些深沈的影像,能喚起年輕華裔心中的某些共鳴。
正如「航向太陽」一書中序言所提,對年輕一代的夏威夷華裔而言,影像的衝擊比刻板的說教,更能讓他們瞭解上一代或更早的華人生活情況。
所以他們合力出資,搜集史料,為下一代豐富了影像,希望他們知道,生活並非永遠是週而復始的電視、電動玩具、新衣服、海外旅行等,而是還有更重要的……。
此外,清明上墳、初一、十五拜關公、回鄉尋族譜、研究中國民俗技藝、舞龍舞獅慶節日、賽龍舟等,都是華裔不忘身上流著漢族血液的表徵。
雖然大家想懷念過去,但也要面對現實環境,對於這點,檀香山市議員譚鴻章說出一般華人的感覺:「今日的夏威夷華裔都有一個共識,就是要為所有的種族謀取共同的福利,而不僅限於華人社區。」
他們認為,生存和財富是每個人共同的願望,但卻非最終目標,因為這些目的侷限於家庭和自己,那是不夠的,應擴大造福夏威夷、全美,甚至全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