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飄著細雨,她忘了打傘。
紅磚道逶逶迆迆逕讓著一行菩提路樹牽引著去。
有歌聲,是那曲「阿頓河」,十六七歲男孩適才生長出的成人喉嗓,吱吱嗚嗚齊唱著,聽維坪說他們現在叫「愛同河」,沒有幾年呢,怎麼就變了。
高跟鞋敲過了紅磚,敲過了學校的前庭,鞋音響在上課時間悄靜的走廊上,她躡足,繞經高二女生教室,上了三樓。
高三義班。
沒有老師,一個個寬肩闊背的坐姿全擁有一顆垂墜的頭顱,靜默中潛湧著一股無形的洶潮,離考期尚有兩個月吧,這些肩膀卻都已不勝負荷。她左看右瞧,尋不出維坪的身影,往前方走,米黃襯衫下一片眼鏡,這倒好找,維坪眼晴好,他是不戴近視鏡的。但依然沒尋得,她靠近窗,低聲喚一位同學幫她叫馬維坪,那男孩站立起來。
「馬伯母,我是夏元麟,馬維坪今天沒來,大概去別處看書去了。」
夏元麟,哦,夏元麟,她見過的,好像去過她家。
「李駿才有沒有來,幫我喊一下好嗎?」
李駿才和維坪最好,他應該知道維坪去那兒了。
「李駿才也沒有來。」
高三,要畢業了,早早就趕完了該教的課程而進入複習階段,學校特准學生可以不上課。有些學生根本就不到校,有的人泡圖書館,有的人跑到廟裡,有的在家念,有的幾個人合租一棟公寓,起早摸黑的幹,圖的無非就是一分清靜,想好好拼它一拼。
她又躡足,走出學校,走上紅方磚,攔了車上班去。
維坪一夜未歸,他去了那裏了?
「心肝,心肝……」她流著淚、咬著唇也忍不住流下了淚水,她喃喃的呢噥著,自己都驚,她只在維坪小小的時候才這樣喚他的,怎麼……
從那天以後,維坪一直沒有回家。
親愛的慶華:
家中一切安好。
歡迎你將歸來。
上週六,我曾去學校看維坪,要考大學了,他和幾個同學在校外租屋,未考前不會回家。七月才考。你幾月回來?想你。
爸媽都好,仍然一周搓三次小麻將,有時在家中,有時則出去,除去王嬸嬸、張水叔處外,現又增去一位姓趙的老先生家,我打聽過,輸贏數字均在二三百元左右,沒有問題的。天漸暖,媽的風濕不那麼痛了,她要你回來時別忘了帶那種紅紙標的去風濕油,還有爸的安心丸。我什麼都不要,你記得給維坪維坊買些東西就好,記住,你兩個兒子都已身高一七幾,不要再買飛機戰車模型什麼的了。
台北最近常飄雨,弄得人心煩煩的,船上怎麼樣?一切順心吧?你是不是還常打牌?你打吧!我不在乎了,你也該有點娛樂。
我辦公室最近很忙,因為忙,久沒給你去信,請原諒。
等你回來。
維坪忙念書,沒信,附上維坊給你的信。
祝
好
君蓮
五月九日母親節
五點十分。
她一直在用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輕敲桌子,桃褐色的蔻丹在她白淨的手上有著觸目的怪異。天寒,辦公室裏調著暖氣,她穿著薄絲衫子,罩一件小羊毛衣,底下是條斜紋呢窄裙,全是藍色繫的好料子。
桌子敲得夠久了,單調的嘀嗒讓她自己都嫌,起身,她朝化妝室走去。辦公室是新式的設計,一層層的玻璃牆就是隔間,玻璃透著些兒茶色,人影拂過,倒有點兒像映照的鏡子。鏡裏出現的是她圓熟的身子,四十出頭了,因著皮膚白晰和好日子,她仍有著卅許婦人的潤澤,兩吋七八的高跟鞋,搖曳出她嬌麗姣好的走姿,她和一般大廈辦公室堛漱k職員是一個樣,一樣的精緻。
經過長廊,遇見兩個女同事,兩人先後的招呼詞是相同的,反正,每過一段時間,招呼詞不是:「先生走啦?」就是:「先生要回來了吧?」
她的答覆也總是笑笑,應聲:「欸。」要不,再補句什麼不關痛癢的話。不相熟的同事很多,別人眼中只認定她是個海員的妻子,只對她穿著的舶來衣物有興趣,頂多,對她先生是個輪機長露出欽羨的讚語。當然,她也知道,許多人會在背裏不為什麼惡意卻也不存什麼好心的咬舌:
「江君蓮在外面有沒有怎麼樣?」
「誰知道,大概沒有,沒聽說嘛!」
「那也很難講。」
「就是。」
就是什麼?
海員的妻子,似乎合當要沾上些色彩才是道理。本份些倒是新聞了。
由化妝室出來,一轉彎,正巧瞧見胡文枋,胡文枋左右車轉了下頭,看看沒人,湊上來問:
「我塞在你中間抽屜裏的票看到沒有?」
「看到了,徐淑萍要,拿走了,她說要給你票錢。」
胡文枋一臉氣死掉的模樣,她促狹的笑笑,走了。堂堂總務科長,膽子倒大,她才不要在辦公室裏攪和這種事。
差十分下班,整個辦公室裏早就唏唏嗦嗦不安份起來,補妝的、收便當盒的、理文件的、說東道西的、打電話訂約會的……,她扯過已看了一半的報紙,看她的副刊小說。
直到走到站牌等車,她都叨唸著那一篇小說,那是一個發生在公共汽車上的故事:兩個人認識了,然後女的翹班跟男的去看電影,到晚上,兩人遊樂一天,那個男的還敢說:「今晚不要回去好嗎?」雖然那個女的沒答應,可也夠嚇人的了。這年頭,是不是年輕的男女膽子全那樣大?又好像不弄點男歡女愛,日子就沒法過了。小說結局也是糊里糊塗,那個女的說:「不是不愛他,也不是愛他。」倒讓她這個讀小說的人莫名了,到底是愛他還是不愛他呢?其實,就是對慶華她也弄不清楚,慶華前次走的時候攏著她的腰肢,手指在她光潤的肌膚上游走,說:
「要乖,不准亂想,不准看別的男人!」
她拂掉他的手,牙動唇不動的問:
「你在外邊是不是也乖?也不亂想?也不看別的女人?」
慶華,她當然知道他不可能沒有別的女人。半年回來一次,誰能相信這半年堨L都沒有女人!每想到這裡,她就嚙咬自己的唇,著自己打住,當真,這又有什麼好想的?誰叫你嫁海員?而有時候她自己都覺奇怪,怎麼自己真的沒有亂想過?也有暴怒的時候,也有焦燥的時候,也有心惶惶不知所以的時候,但終歸都過去了。她或也瞭解自己為什麼情緒上有著這樣起落,但終歸都過去了。
車來了,下班時間,除了幾個中學生規規矩矩慢溫溫的上車外,衣冠楚楚和鬢香雲影全不顧什麼秩序,她總搶不過人家,老是落在後幾個,甚至最後一個,像今天。
「哎呀!」
她大叫了一聲!車掌急著關門,夾著她的手了!
「你怎麼不看清楚呢?夾到人家手了知不知道?你看,都腫起來了!這樣搶快能快幾秒鐘?」
代她罵人的是一個眼熟的男子,眼熟,是因為同車多年的關係吧!已經有人替她討了公道,她反倒不好再說什麼。銜著淚,眼看左手腫得紅胖起來,也怪自己哪,上個車也那樣不經心!
車上人擠人,氣溫其實低寒迫人,車中卻陣陣人造暖。沒有座位,她和那男子齊齊吊在手環上,不時互望一眼,交換了苦苦的微笑。
親愛的慶華:
很想念。
因為乏善可陳,所以一直沒給你寫信。爸媽很好,維坪維坊很好,只有我不好,今天下班坐車讓車門給夾了手,左手四個指頭全腫得嚇人,痛煞我了!擦了藥,纏了繃帶,不能幫媽媽做家事,很覺過意不去。還好飯菜有莊媽媽來料理,不成大問題。
你現停靠那堙H前次的信收到了嗎?上週吳權來我辦公室借錢,他太太手術,拿去了兩萬元。我借給他,老規矩,如不還,算我的。吳權也算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你不會願意借錢給他,我願意。
邱子樑丁憂,我上了兩千元禮,請記在帳上。傅達海上週請吃飯,除了你,該到的都到了。我帶了一盒瑞士糖去,三百五十元,不致於不給你面子。
手很痛,不多寫。
君蓮
一月十日
繃帶纏手一纏就是四五天,乘車上下班時又遇見那男子幾次,有回,他閒閒的落坐她身旁,閒閒的問:
「怎麼還沒好啊?」
她這才想起,他代她罵過車掌,她還不曾謝他,她謝過,他不置可否,一逕問她:
「在重慶南路上班是吧?」
然後開始介紹自己,他是一家銀行的襄理,姓于,比她早二站上下車,他又問:
「你是南方人吧?江蘇?浙江?廣東?廣西?」
「浙江。」
「我看了就覺得像這一帶,江南人特別秀,我們北方人粗,不如南方人好看。」
她笑,有些笑他的率直。
他也笑。那笑卻自眼睛中來,笑得她沒來由的發慌。都老太婆了,怎麼這樣子對人家笑。她側轉臉,覺得沒有必要再理他。過了好幾站,又覺得全不理人也不是禮數,回眼,想再搭句什麼話語,卻見他在朝著她望,她的臉忽忽紅起,倒忘了想說的話。
這之後,她總特意在窄擠的公車中尋一尋那熟悉的影子,有時見著了裝作不見,有時沒見著,卻又有些悵然的不愉悅。暗裏她自許著,慶華待女人那樣,自己不過看看男人罷了!
日子在晴晴雨雨裏去,上班,下班,逼維坪多吃點補的東西,罵維坊幾句,要他多把心放在書本上。給老人家買幾樣老天祿的茶食,周六下午和同事逛逛街,買東買西,一天一天也就過了。直到那天,那天下大雨。
雨勢如暴怒的婦人,罵街罵得口沫橫飛,下班後,她退立在騎樓下,望著輛輛街車馳過,擠潑起水窪中的泥水,濺起一聲聲驚叫。每個人都有個特殊的氣怒表情,每個人都有一嗓各具風格的叫聲,倒是有趣!忽然,有人朝她招手,是一輛三陽喜美,車裏的人赫然是那男子,他叫于什麼?于什麼來著?
「上車,上車來。」
她楞在那裡,喜美車後來了一輛公車,不耐的長吼著喇叭,他又急急的喚著她上車,公車司機伸頭出來罵了幾句,她慌不迭拎了濕漉漉的傘就擠上了喜美,坐在他身旁,他將車駛離那山東腔的罵聲。他解嘲的說:
「我們北方人真粗,是不是?」
他告訴她,他升了經理,銀行給配了車,她道了恭喜。他帶點兒生硬的拉拔著駕駛盤,她瞧著好笑,卻又欣欣然歡喜著,不知為什麼,是因為第一次可以正正式式不怕他發現的打量他吧?濃淡有致的眉,挺而帶些渾圓的鼻,略略顯厚的嘴唇,是個熱誠人的相。最好看的,該是那一頭濃髮,四十多歲的人,髮濃而不白的真不多見,況且他還將他蓄得很長,全不似那些經理般油光短峻。
「你不要盯著我看,看得我好緊張,直冒汗!」
她嚇了一大跳!血轟然一聲襲向腦門!急急將頭臉轉向窗外,這人,這人好沒禮!
車到北投,她平日下公車的站牌邊,他將車停下。
「對不起,不停車我不能長時間說話,技術太差,駕照考到了等於沒有用。」
她謝了他,要下車,他又用那雙奇異的眼晴望著她,那眼晴,奇異,或是因著眼仁特別黑,特別大吧?
「以後搭我的便車上下班,好不好?」
她詫然不知該怎麼答,只覺得熱燥化做汗水,汩汩湧自髮際,她抹抹鼻下唇上的汗珠,匆匆下車,撐傘而去。
晚上,她在燈下給丈夫寫信。
親愛的慶華:
好想好想你!你什麼時候回來?抱歉,我忘了你剛走沒多久!
今天下大雨,上下班都是水淋淋的,很不方便,天氣又冷。其實春天該來了。
孩子都好,學校放寒假了。前幾天過年,曾帶孩子去吳公公家、林婆婆家拜年,都帶了禮物,孩子們也拿了紅包。爸媽幾乎天天打小牌,很高興的樣子。維坪連禮拜天都去學校念書,維坊成績單上一片藍字,我很高興(寄上影本)。過年,家家歡聚,唯獨我們,不知你在那處過的年?上次提到去西雅圖,那邊的女人如何?有時想想,下輩子應該再與你結婚,我做男人,在船上工作,輪調你做妻子,在家死守著!
你給爸爸寄了一百元美金,為什麼事先不告訴我?媽媽吵著她也要,對不起,還是你來解決吧!下次務必寄錢來,否則她會怪我沒有對你說。其實老人家每人每月三千元零花足夠了,我不懂為什麼你額外要暗裏寄錢給爸爸?媽媽很生氣,問我,你是不是也曾寄錢給我父母?慶華,寫到這裡,拜託你,下次回來時務必給我爸媽買些像樣的東西,我出錢都可以,你孝順,我也要孝順,大家互相做做面子嘛。別讓我再去委託行買東西送回娘家去!
越寫越氣,不寫了!祝
好
君蓮二月二日
好像,她是躲不過他了!
她沒法不搭他的便車,他每天早晚都在搭車的站牌處等她,或許是喜美的舒適使她沒法拒絕?抑或是她自己不願意拒絕?反正,只坐坐車子嘛!又怎樣了?
他車子越駛越熟了,不但能與她娓娓的談話,還能分出手來,遞給她看張照片或是什麼書籍、小禮物。她始終很矜持,或許潛意識媮`覺得自己做得不對,卻又沒法拒絕他的饋贈,他送她的東西,總不外一本書,一個小本子,一個小小的布包包,甚至精緻可愛的瓷娃娃,每樣禮物經常不超過一百塊錢,拒絕,似乎又顯得忒小家子氣了。偶而,當她獨自默思,也會驚然,不知自己是在做什麼?好像幼時母親將她裝扮潔致,囑她不要弄髒,要帶她去做客,而她僵僵的站立門前,看看街坊阿芳、敏華、秀秀他們在扮家家,摘蔥蘭當韮,撕鳳凰木扮魚,和了水的泥塞進小盒子裡,假作扣倒出剛出爐的雞蛋糕。她隱忍不住了,先悄悄的用兩個手指捏著玩弄,小心的不讓衣裳沾臟,然後,然後,忘其所以,大玩了起來,待母親發現,一頓好打,衣裳也污了,沒有第二件出客衫,只好一人蹲縮在屋角哭泣,任母親邊罵邊一人獨自忿忿而去……。她倏然心懼,不,不,她絕不會,她絕不會在這種事上忘其所以,她自信是有原則有分寸的!
又是周末,維坊下午要和同學去籃球場鬥牛,維坪依著慣例要留校念書。她打電話回家,老人家說沒事,著她自己出去走走,話筒裏傳過陣陣劈劈啪啪,她知道自己的確是不須趕回家去。她得意的站在車牌下,心意恍然的望著那灰色的喜美向她駛來。于曉越,他載著她玩了一趟淡水。
他帶她去吃淡水著名的魚丸,去龍山寺喝老人茶,逛走在淡江中學邊窄而曲回的小道上,又帶她去坐渡船,帶她去……。她實在少有快快樂樂外出遊玩的機會,這和同事們去逛街買東西多麼的不同!而他,她愛看他成熟的眼,愛看他執著的髮,愛看他漾著笑意的側臉,也愛聽他說那些她真愛聽的話。
「名字埵陪蚞憒r真好,聽了像大小的『小』,似乎永遠都沒法老了!」她說。
「我寧可容顏上看起來年輕些,像你,認識你之前,我一直當卅歲出頭!」他說。
「上班,下班,回家,洗澡,看電視,睡覺,真沒意思,難道要這樣再過廿年,然後退休,死掉?」她說。
「上班比在家讓孩子纏要舒服,領了薪水又可以滿足自己的購買慾,洗澡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缺胳臂不缺腿,多好的事!看電視也很好啊!想想,如果規定我剃個凌峰的光光頭,規定你得像鄒美儀那樣胖才准上班,你幹不幹?」
她掄起皮包打他的頭,他捉住她的手,將她扯帶到自己臂中。她倚著他,知道自己不願立好,她要,她要的就是這樣的偎依,這樣的倚靠,她不要去想任何別的。
而在另一個周末,他帶她去了一座松林。
松林在一個小山腳下,大約是附近居民晨操早覺的場所,一地鬆軟柔韌的松針,她貪婪的跌坐,嗅著松脂的芳鮮,吃著他準備的牛奶、三明治。她好欣賞這細心的男子,從來,都是她照顧著家,伺候著兩位老人,招呼著兩個小的。而慶華,當地久久離家而後回歸,他自然也要享盡做丈夫的舒適。她只是付出,只是付出,幾曾有人照顧過她?
吃完,他取出濕巾為她拭手,然後兩人斜躺在歪伸而生的松幹上,看藍尾羽的鳥兒蹦躍翻飛,聽微風送來松枝的輕吟,原來,這就是天籟。
他支手在岩石塊上,偏著頭問她些什麼話,她沒聽清,用詢問的眼光探問他,而他,卻用野火燎原般的熱眼回望,她噤住,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不,她知道將發生什麼事——他吻了她!
和一個男子到浪漫的松林中,該當要生出這款事!她怎麼會不知?枕在他的闊胸前,沉醉地由他攏她的髮,撫她的頸項,以唇輕觸她的額角、鼻尖。沒有言語,只有時間在偷偷的離竄。天色愈來愈暗,兩人都冷顫起來,他牽她起身,復再擁吻著她。黑黝的松林中,他的喘噓摻在松濤裡,齊齊鳴響在她耳際。
她整個人癱了,除了咬手指,咬了又咬,不知道應做些什麼事。他飛車載她奔向一座旅邸,她幾乎忘卻自己是如何處身在有鏡台有寬床的房裡,她不知自己是在掙扎,還是因興奮而驚懼。她虛弱而毫無聲勢的抗拒著、閃躲著,而心中卻又混亂地等待著。
接觸一個強健男子的身軀,是一件多麼好的事。她與他浸濡在汗水中,她訝詫自己竟然沒有一絲悔意。他是一個實實在在存在著的男人。他向她求愛的過程中,只有溫存,只有疼惜,只有濃而又濃的甜蜜。
她的靜默,惹得他一遍遍的探詢:
「是不是生我的氣?」
「沒有。」
他再吻她,正視著她的眼:
「我從來不批評你的丈夫,可是我現在要說,他不人道!一個從事海上工作的人,經年累月漂泊在外,他那裏有結婚的權利?他能給家庭、給妻子兒女什麼?金錢、物質而已!海員風流,天經地義,可是妻子呢?留在岸上的妻子只是一個又一個地撫育、教養著他偶而留下的種子,她要將那些種子育成嬰孩,育成少年,育成壯碩。而那些孩子從來享受不到爸爸回家吃晚飯的樂趣,妻子也難得享受到夫妻生活的歡愉,這些不都是做人最基本該獲得的東西麼?」
她的淚滴滴垂下。
「偏我又不能給你什麼,連愛字都沒法說。」
親愛的慶華:
你什麼時候能回來?能不能申請提早回來?或者,申請調到岸上工作?甚至辭掉,徹底離開海上生活?我知道這是夢想,你或會怨責,怎麼又兜回到婚前的老問題上去了。我只是想,我想過幾年正常的夫妻生活,我不要等你年老了才退休下船,那時我也老了。我不要等到那一天,求你也體恤一下我,好麼?好麼?
你什麼時候回來?
孩子從來享受不到「爸爸回家吃晚飯」的樂趣,我也從來享受不到你下班時為你提公事箱、取拖鞋的樂趣。廿三歲嫁給你,至今我四十多了,你是否曾想過我也是一個正常的、有血、有肉的女人?因著孩子,我無法捨棄這個家,因著你,我也無法捨棄這個家。可是你為孩子、我和這個家做了什麼?賺了更多的錢,買了更多的舶來品而已!下船吧!我們還可以過二三十年快樂的日子,求你下來!求你!
有一位朋友說:「從事海上工作的人,經年漂泊在外,他根本沒有結婚的權利!」這話說得很重,卻不無道理。你已經做了半生的海員,我不怨悔與你結婚,但只盼能早些過點正常夫妻正常家庭的生活,請你成全孩子,成全我,可以嗎?我的祈求有希望被接納嗎?
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等你回來。
君蓮於四月十九日
她又開始擠公共汽車上班了,她告訴他,她得讓自己好好靜靜。她每天都會想到他,他的眼,他的髮,他在車上她慣看的右側臉,還有,還有他的激情。每一次回想都令她心肺俱顫,不是害怕,是甜蜜的撼動。
天有時冷,有時熱,不知道這天到底是怎麼了?維坪留校念書念到夜間坐最後一班車趕回家,她逼維坪吃維他命、吃肉、吃蔬菜、喝牛奶、喝湯,她打心底痛疼她的好兒子。維坪老師說的,如果沒有意外,維坪考取醫學院的志願將可順遂。她很樂,幾乎樂壞。維坊是棵楞頭蔥,他長得壯俊,愛運動,功課總在六七十分上下徘徊,她是任他去自由發展的,一家裏有一個成器的孩子就夠了!她的寶貝維坪!
平日,老人家好在家中搓個小牌,維坪除在學校讀書外,還常約了同學上山裏去啃書。有時也去同學家,李駿才是獨子,他家安靜。要不去那個叫什麼蚊子的姓張的男孩家,蚊子獨自睡地下室,還有張乓乒桌,乏了能活動下筋骨。另有一個阿三,大約姓楊還是什麼的,家裏開大飯店,阿三在頂樓平台上有間屋,塌塌米的,男孩們愛在那裏又讀又歇。總之,維坪目前的生活就是讀書,讀書,讀書。
孩子大了,全不要她,她也說不上要不要他們,她倒是明白自己最要的是什麼。
上班、下班,他總將喜美停靠路旁,看她辛苦的擠上公車,有時她一身汗氣辛苦的又擠下車,竟看到他的車正閒閒的等在站牌旁,她氣惱他那好整以暇!又怨惱自己忍不住去看他的眼。四十好幾啦!自己這是在做什麼?
那天,是星期五,她半個月沒和他說話了,心中卻更思想他。這可怎麼得了!下班,他的車在站牌邊,她的車總不來,她知道他在她身後。汗水一淌一淌的洩流在她背脊處,五月了,該是熱的時候。
車仍不來,她聽見他開了車門,她感覺他步向她來。她還不及回頭求證,已被他扯住胳膊向喜美走去。她驚,卻又喜歡有人對她使強,有個男人肯霸氣的待你,不是很幸福的事麼?
坐進車,她隨他駛,大白天,他竟將她帶向一間飯店去。她退縮,他安慰著:
「不怕,飯店裡西餐廳、中餐廳都很多,別人不會多想。」
她的心狂跳,暈眩於即將到來的迷情。
半個多月的相思,是幾萬幾十萬幾百萬個分秒的相思。
他在她耳旁問:
「以後還要不要不理我?」
她嬌嗔著啐他,覺得自己像天下所有戀愛的情人一般快樂、幸福!
夜間十一點了,飯店忽然停電,十來層的國際性大飯店哪!竟然停電!他們在十樓,沒有電梯乘,必須藉著微弱的自動發電燈自樓梯步下樓去。他們的房正在樓梯邊,啟開門,他用他的大手替她順整著髮,又偷著黑由背裏突地在她頸上長吻了一下。她整個人死死的僵住了!她,她看見了幾個穿制服背書包的中學生,吱吱喳喳的在樓梯旁吵嚷著下樓。而其中有一個沒說話,他沉沉靜靜的面向著她,像瞪視著什麼異怪的奇物!她也瞪視著他,不為別的,只為,他是她的維坪,她親愛親愛的維坪!
那一夜,維坪沒有回家。
那一夜之後,維坪沒有再去學校,也再也沒有回家。
她面對著于曉越,那個她生命中的另一個男子,面對著他的歉疚,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個心緒,她忽然想到那一句話,那篇副刊小說上的那一句話:
「她不是不愛他,也不是愛他。」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愛他,要他的,現在,她真才發現,她真的不是不愛他,也不是愛他!她弄擰不清這許許多多雜亂無章的事!她只能一聲聲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呼喚,呼喚著:「心肝,心肝……」
親愛的慶華:
家中一切安好。
歡迎你將歸來。
上週六,我曾去學校看維坪,要考大學了,他和幾個同學在校外租屋,未考前不會回家,七月才考,你幾月回來?想你。
爸媽都好,仍然一周搓三次小麻將,有時在家中,有時則出去,除了王嬸嬸、張水叔處外,現又增去一位姓趙的老先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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