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挑戰喜馬拉雅山的登山隊,都少不了「雪巴」助陣;對台灣的山友而言,東埔布農族的重要性正如雪巴一樣,因為他們是山裡的十項全能。
想成為十項全能的好手可不簡單,除了要有先天的條件外,還得靠後天的努力,東埔的布農族人也不例外。
台灣總共有九個土著族群,從生存環境來看,除了雅美、卑南和阿美族之外,其餘六族皆活躍在海拔一千公尺上下的山區,能負重、有耐力,基本體能、體型差距並不大。

東埔為登玉山的門戶。(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佔盡地利之便
從人口數來比較,總共卅二萬的土著中,布農為第四大族,約有三萬多人;東埔的布農族人又僅佔所有布農的一小部分,他們在先天條件相似的情況下,能博取「喜馬拉雅的雪巴」之美譽,部分得歸功於地利因素。
依據人類學者所做的調查指出,布農族有郡社、丹社、巒社、卡社、卓社和蘭社等六群,原居於中央山脈附近山區,其中郡社群的一部分人,遷到今日濁水溪上遊的陳友蘭和沙里仙兩溪會流處附近山坡地上,就是現在的南投縣信義鄉東埔村。
當地海拔高一千一百廿公尺,四周群山環繞,是攀登東亞第一高峰玉山(三九九七公尺)的起、迄點。如果從阿里山往塔塔加鞍部上玉山,多由八通關下東埔出山;反之,東埔則為挑戰玉山的起點。日據時代的新高山(即玉山)登山口,就在東埔之前的水里附近。
另方面東埔的溫泉使眾多登山客的汗漬得以清洗,連日的疲倦一掃而空,這項服務深得人心。
由於多了這兩項地利因素,東埔布農在整個土著社會中,才有較多一展長才的機會。
生活在台灣山區的土著族群,向以傳統的山田燒墾和打獵(捕魚)為主,由於維生方式十分需要勞力,每人都練就一身好本領。當日本人佔領台灣後,這些山區勇者就被「徵召」,展開一連串山、林調查;這是土著族「不為傳統目的」而登山的濫觴。

東埔青年伍玉龍(右)、方良(左),率先登上阿空加瓜山,高興的在峰頂擁抱「痛哭」。(伍玉龍提供)(伍玉龍提供)
從三角點揹起
日據時代,從日本陸軍測量隊在台灣地理中心——埔里虎子山頂,埋下第一個一等三角點開始,(三角點是測量的基點,以視界寬廣定三等,一等視線最好,三角點基座也最大)即陸續在各地進行測量工作。
由於台灣山區遼闊、地形陡峭複雜,日人以半脅迫的方式,要土著各族派出熟悉地形者帶路,到山區埋設三角點,東埔村的壯丁也是其中之一。
透過翻譯,住在東埔村五鄰、年近七十的方松就記憶所及表示,民國卅年前後,村埵釣漰憭H陪同日人上山設置三角點,第一批有卅多人,第二批九人,他則屬於第二批。
「經由派出所的警察指名,被強迫以九毛錢一天工資背三角點上山」,方松以生硬的國語敘述當時的情況,「我們做的是丹大線和南一段的山區。我背了三個三角點,重約九十公斤。到定點後埋下,再以木板圍住四周,插上白旗,才算完工。」
光復後三角點設立,驗收的工作仍繼續進行,負責的單位有林務局和山岳協會,仍聘請土著族幫忙。

走在台灣屋脊上,少不了東埔布農。(本刊資料)
嶄新的行業
除此之外,日據末期,因日人對登玉山的興趣漸濃,東埔布農族因而受雇擔任登山挑伕這行業。
現年六十三歲的王天定回想起第一次帶日本女學生上玉山的情況,時間約是民國卅一年七月,那時他才十五歲。當時,由數位東埔青壯年帶頭背重裝備,王天定則輕裝。
由於往玉山的路已經闢建成步道,並有警察長駐八通關草原及各重要隘口,攻頂毫不困難。對他而言卻是嶄新的經驗。
大體言之,土著各族在日據時代和光復初期,因「非傳統目的」而受雇登山的機會並不多,那是因為民間登山風氣不盛、經濟情況不佳及山區管制之故。
到了民國五○年代末期,國內的經濟情況漸入佳境,登山風氣經登山社團、山協和傳播媒體的鼓吹後轉盛。後又經岳界「四大天王」——林文安、丁同三、蔡景璋、邢天正及「百岳俱樂部」的推波助瀾,登山風氣乃於民國七十年前後,達到最高峰。

他們是台灣的雪巴。(蔡景璋提供)(蔡景璋提供)
山中歲月長
在這廿年間的前半期,岳界還會依山區位置找尋當地土著族幫忙,例如:登合歡山區找泰雅族,南部山區找排灣或魯凱族,東部山區找阿美或卑南族;但到了後半期,不論爬什麼山,總是以聘請東埔的布農族人為第一優先。
以民國六十年、由中華民國山岳協會舉辦的中央山脈大縱走為例,當時所聘請的廿二位服務員,就全是東埔的布農族。
十八歲開始帶隊上山、現年廿八歲,服務於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的伍玉龍表示,在全盛時期,每到假日,東埔村的男人十分之七受雇於登山隊,十分之三則是生病或有要事才待在山下,因此形成東埔人長期生活在山區的情況。
現年卅出頭,曾因協助孫進丁、孫進山昆仲,創下僅用一年兩個月即攻下百岳的伍明進,曾有一年內兩百多天滯留山區的紀錄。截至目前攀登玉山頂峰已有五百多次的王天定,也是一樣。
為何岳界非要找他們不可呢?「如同老牌名店吸引顧客一樣」,前年和布農青年登上南美第一高峰阿空加瓜山的歐陽台生說:「東埔布農信譽佳、責任感重,這兩項特質使登山隊員能充分信賴他們。一群人在山區活動時,最需這種無後顧之憂的精神支柱。」

少了東埔布農族,會有昔日的百岳盛世嗎?(蔡景璋提供)(蔡景璋提供)
信譽好、口碑佳
他們非常清楚份內的工作,除了負重、帶路之外,找材找水、生火炊飯、燒開水,一切自動自發,根本不用領隊叮嚀或操心,這使得登山客願意與之同行。
提到東埔布農在山區活動的技能,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對高山嚮導而言,要能找路、不迷途是最基本的條件,這本是東埔布農族人的專長。
長久以來,中央山脈山區一直是他們的獵場,依靠長年打獵和爬山認路的經驗,不但不會迷路,還曾協助闢建多數的山徑。
在山裡生活久了,自然會對山有過目不忘的記憶。伍玉龍說:「前年爬阿空加瓜山的過程、路徑,現在仍歷歷在目。再難的山,最多也只要三次,就永存腦中。」這種山上的「活電腦」,對登山人很有幫助。
若要攀登一座陌生的山,他們總會先由一位老經驗的族人帶著生手見習。再不然,就得在行前請教老手,以模擬的方式預習直到有十分的把握,才能上山。
對於經驗法則的運用,東埔布農族更是爐火純青,直到現在,爬山還不需用地圖和指南針。他們辨別方位的功夫極強,能利用水流、山形、陵線、月亮、太陽、北斗星、樹木等判定方位,而不會迷路。
找路之外,他們找水的功夫也是一流的,正如現年卅八歲的司樂所言:「山區一半以上的水源都是東埔人找的。」
他們熟知山的特性。例如:在闊葉林區多水、岩石地形易積水、沙質土壤蓄水力差。又如,山高三千公尺,水源約在二千二百公尺處;山高二千公尺,則在一千五百公尺處可找到水……。
此外還能利用獵寮、獵路來找水。司樂解釋,由於獵物會聚集在水源處飲水,這正是最佳獵場。若順著獵路走,九成可以找到水源,或在反方向找到獵人的基地借住一夜。
水太少傷腦筋,水太多也很麻煩,但卻難不倒這些山地青年。縱使是傾盆大雨將木材都淋濕了,他們還是能找到像松樹等油脂較多的木材,生火煮飯、保暖。

東埔布農自小即隨長輩上山,練就一身好本事。(蔡景璋提供)(蔡景璋提供)
負重、救難都在行
布農族和一般土著族一樣,有極佳的負重能力,多數人都可背負到八、九十公斤的裝備,雖然這種重量以人體工學而言,已是超負荷,會產生不良後遺症。
集各項優良條件於一身的東埔布農族,每逢有山難發生,他們就成為絕佳的山青搜救隊員。
他們通常將失蹤區域劃成幾個部分,各部分以一字橫列排開的方式地毯式搜尋,與多數山協縱隊的救難方式相較,效率高得多。
救人通常是急如救火,現在服務於行政院新聞局的秘書李東明,在民國七十一年冬雪期,因公攀爬玉山時,墜落北峰碎石坡,傷到背部脊椎。後來是靠同行的歐陽台生,和專程上山救難的東埔山青伍宏武,連夜背運下山治療才倖免於難。
此外,他們也做了一些具有特殊意義的事情,在玉山頂峰設置于右任先生銅像,就是其中之一。
于右任逝於民國五十三年,由於他生前的遺言是「葬我於高山兮!」中華民國山岳協會乃決定將其銅像立於東亞最高峰——玉山頂,使其道德文章與玉山永垂不朽。
經過多次開會協調,決定由軍中雕塑家陳一帆為于右老塑像;大專學生聯合會發起大專生每人一元運動,共募集四萬元,但因山頂面積太小,直升機無法降落,就決定雇工搬運上山,而由東埔的全桂材和吳勝美擔此重任。
他們來回數次將銅像、水泥、砂和水背運上山,由土木工人砌好基座,安放銅像,前後費時一個月,於民國五十六年八月七日揭幕落成。
經過近廿年,于右任銅像的基座已剝毀,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在三年前雇工整修,但銅像因仍然完好而未更換。

登山隊不能一味要求背重裝,也要顧及他們的人權。(伍玉龍提供)(伍玉龍提供)
敬畏大自然
東埔布農日夜與山生活在一起,早看山、晚聽山、靠山、吃山,他們對山的感覺另有一套哲理。
伍玉龍說:「我的一切都是山給的,雖然一切都取之於山,但也僅取最需要的,不能過度。」
多數的東埔村民對山都敬愛有加,認為不應心存「征服」的念頭,否則到後來可會被山「征服」。
「千萬不可以和山開玩笑,不然會自食惡果。」也是服務於玉管處的方有水說了一則故事:以前東埔有位獵人喜歡惡作劇,常將別人獵寮的柱子砍得只剩一個支撐點,萬一不小心碰到就會垮掉。後來他被人發現病死在自己的獵寮裡,村子裡的人都說那是山對他的懲罰。
久居山野的東埔村民,過不慣都市生活,不少到台北或高雄辦事,非不得已都不願在外過夜,縱使是搭末班車,也要回到東埔。
相對於台灣土著各族逐漸平地化、追求較優渥生活,東埔布農族人雖靠著帶隊登山,卻也改善了生活。可是近年來,因追逐百岳的熱潮漸冷,受雇上山的機會減少;加上山區經濟作物的種植面積日廣,已有不少昔日叱吒山區者退出,這實在是一項隱憂。
幸好,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成立後,雇用東埔布農族為巡山員,擔任山區整理環境、協同登山探勘等工作。
不過有識者認為,以他們目前的工作形態和範圍而言稍嫌狹窄,無法進一步發揮其潛能。

于右任銅像由全桂林(左)、伍勝美(右)背上玉山頂峰。(伍勝美提供)(伍勝美提供)
有天分,還得要栽培
從登山界的角度來看,他們應是最佳的嚮導人才,可是因他們沒加入山岳協會,又沒通過正式的訓練、考試,因此只有三個人有嚮導證。可是,即使他們做的是嚮導工作,卻常會被人當「挑伕」使喚。
他們也可能是未來攀登世界第一高峰聖母峰的最佳人選,如果能好好栽培,對台灣山岳界只有益而無害。
而國家公園管理處若能給予在職訓練,使他們成為解說、生態調查人員,對國家公園也將助益不少。
有十項全能的潛力,還得靠後天的努力與培養,才能獲得代表至高榮譽的金牌。

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雇用的第一批布農族巡山員。(伍玉龍提供)(伍玉龍提供)

玉管處應給予布農職員在職訓練,而不只要求他們做勞動性工作。(蘇日棠攝)(蘇日棠攝)

長年負重的結果,多數東埔老人卻有類似圖中全日南一樣的關節毛病。(鄭元慶攝)(鄭元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