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三彩」是我國盛唐時候用作殉葬的一種低溫鉛釉陶器。由於造型生動壯碩、釉色鮮麗絢爛,清末出土後,儘管殘破不全,仍立即驚動了國際陶瓷界,成為各博物館及私人收藏家競相收藏的珍寵。位於台北市的國立歷史博物館,花了廿多年的時間,陸續鑽研修補,如今擁有六十餘件各式唐三彩陶俑,是世界上收藏唐三彩最多、也最為精美的所在。這些一千多年前的陶藝精華,為國人習稱的「我國有悠久的歷史與燦爛的文化」,提供了最有力的證明。
經過千古流傳的歷史文物,乃是文化精髓的具體表白,如商周的銅器、秦漢的石刻、唐宋的陶瓷……,磅礡五千年的中華文化與藝術,代代都藉著藝人的慧思巧手,留下了千百年後仍受矚目的藝術精品,令後人讚嘆、珍視與驕傲。
一千多年前的「唐三彩」,便是至今仍為舉世欽仰的藝術奇葩。
紀元八世紀左右的大唐盛世,無論文治、武功都達到前所未有的鼎盛國勢。絲路交通的頻繁,更使得首都長安成為繁華富麗的國際都城。國強民富之餘,人們對於婚喪節慶的儀典均極考究;對於死後哀榮,也極盡奢華之能事。

中間是一對武官俑,兩邊則為腳踏牲畜的神王。(董敏)
炫耀死後哀榮的陶俑
一列長長的貴族送葬隊伍,沿著長安街道緩緩前進,裝飾繁複的旗隊、馬隊……,浩浩盪盪地綿延廿餘里,吸引了遠近路人駐足圍觀。他們的目光,不時落在隊伍中一具具高大的陶俑上,心中暗羨喪家的財勢。
氣宇軒昂的陶製駿馬、駱駝、文武官、侍女、神王、鎮墓獸……等,由壯漢抬著前進,炫耀著主人生前的尊貴。陶俑的身上,恣意流淌著鮮綠、烏紫、黃褐……等釉彩,在陽光下閃動著眩目的光芒,使一座座陶俑顯得鮮麗絢爛、豪邁奔放。
人們幾乎不能相信世上有這樣壯麗的東西。事實上,它們也不屬於塵世,當它們被極富巧思的工匠精心塑成時,就註定埋於地底的命運。在送葬的隊伍中,享受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陽光的洗禮和路人的讚譽之後,它們就要在陰暗的地下,陪伴長眠的主人。
匆匆千年,時光推進到廿世紀,時值清末。一條從開封到洛陽的汴洛鐵路開工興建。陽光下,工人們奮力舉著十字鎬敲打挖掘,一路上挖出了許多蒙沾塵土、看來並不起眼的器物碎片。當時他們尚不明白這段路程的地底,正是歷代最著名的墓葬區域,也不知道這樣無心的敲打,竟敲醒了在地底沉睡千年之久的唐代多彩陶俑。
挖著挖著,一件件造型生動寫實、釉色浪漫絢麗的陶俑紛紛出土了。這,就是此後驚動世界藝壇,並極享盛名的「唐三彩」。

中間是一對武官俑,兩邊則為腳踏牲畜的神王。(董敏)
「唐三彩」不只三彩
簡單來說,所謂「唐三彩」,乃是指我國盛唐七、八十年間盛行於開封、洛陽一帶,用作殉葬明器的一種低溫鉛釉多彩陶器。
古籍中是找不到「唐三彩」這個名詞的。研究唐三彩多年的譚旦冏教授表示,這是因為過去人們對於明器多有忌諱,加上孔子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總使人認為明器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殉葬物,不但從不列入收藏,也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錄。
直到民國初年,河南一帶修路挖出的一批批明器,大量流入北平的古董店,而其中一種風格獨特的多彩陶器,被外國人以高價競相搜購,交易量很大。為了方便交易,古董商便將這種以綠、黃、褐三種釉色為主的唐代陶器稱作「唐三彩」。雖然唐三彩的釉色並不止於三種,但中國人以「三」為極數,用來形容多色陶也算恰當,於是這個名字就流通使用至今。
唐三彩出土的時候,儘管由於埋藏過久、挖掘粗心,而幾乎無一完整,卻仍驚動了世界上的陶瓷專家。他們認為,唐三彩雄健的造型、美妙的釉色,洋溢著神奇的自信與力量,當是唐代集合前人成就,加上外來文化衝擊,所迸裂出的藝術奇蹟。因此,各國博物館及私人收藏家紛紛搜購珍藏。
反而當時的國人卻並不眷顧,任憑它們大量流落海外。譚教授說:「這一方面是中國人對明器根深蒂固的忌諱,一方面也因為國人對陶瓷的品味在於它的高雅凝斂,富於哲理。而在士大夫的觀念中,這種低溫陶器『粗獷俗麗』,不但顯示不出修身齊家的道理,且係當年貴族招搖過市、炫耀權勢的器物。」
直到民國五年,考據家羅振玉編寫了四本「古明器圖錄」,其中也談到這種唐代陶器,才首度正式將唐三彩介紹給國內學術界。

這是一對十八公分高的彩繪牛,由於年代久遠,繪彩大部份已脫落,只剩下白胎。(董敏)
國人也愛上了它的絢麗
此後,唐三彩出土漸多,在世界藝壇的聲譽日高,國人開始正視它,終也抵不住它豪放、絢麗的魅力,而漸放棄了士大夫的成見和風俗的忌諱,開始搜羅研究,進而承認它的藝術價值。早期出土的唐三彩多已流失海外,所幸此後國內進行的大規模的建設工程中,洛陽、西安一帶的古墓續有更精美的唐三彩出土。
民國十七年,軍方在河南省洛陽到潼關一帶修公路時,挖掘出不少漢唐明器,這批明器被裝箱運往河南圖書館,後來由河南博物館收藏。由於散碎不全,始終沒有公開展覽過。民國三十八年政府播遷來台,這批明器又被轉運到台北。由於故宮博物院素來不收藏明器,於是,這批包括大量唐三彩在內的明器,就在民國四十五年交由國立歷史博物館收藏接管。

這是彩繪馬及馬僮、女俑。(董敏)
像是為親人動大手術
「剛送到館裏來的時候,都是一箱箱和著泥灰的碎片。」歷史博物館館長何浩天回憶當時的情況,並解說:「這種低溫陶器本身就容易碎,再經過千年埋藏,幾乎沒有一件是完整的。而且當初它們出土時,不是由專家訂好計畫挖掘,而是工人一籮筐、一籮筐掘出破片,隨意分類裝箱。其後幾經戰亂顛簸,就不難想像它們變成什麼樣子。」
這一箱箱不起眼的碎片卻是史博館的至寶。廿幾年來,史博館在它們身上花下最多的心血和時間,到處邀集陶器修護專家來重修這批寶貝。
「有一位曾在中華陶瓷公司工作多年的宋先生,寫信來毛遂自薦,說他能夠修補古陶瓷,希望能有機會試試」,何館長說:「起初我不放心——這『試試』萬一試砸了,就會是無可彌補的損失。」何館長與典藏室主任秦景卿商議再三,決定先找幾件形式簡單、散碎較少的作品讓他試試。
宋希平第一次修的是一件女樂俑,當時,何館長、秦主任和許多陶瓷專家環伺在旁,深怕他萬一不夠仔細,弄壞了寶貝。何館長說:「我事後常告訴別人,那時的心情真像送親人進醫院動大手術,很難形容那種緊張、擔心、疼惜的情緒。」後來看到宋希平小心翼翼的態度和嫻熟的技法,大家才放心。
修補這些古陶俑,除了對陶器製作要內行,手法要高明之外,最困難的還是得從無數碎片中尋出一件器物的組件,何館長說:「不只像拼圖遊戲,簡直比調查分屍案還複雜!」比如一件女子騎馬打球的陶俑,一匹奔騰中的馬,馬上一個女子卻回身向後,雙臂奮力舉起。當初這件作品馬首斷落,身體分成好幾片,腰以上的騎士也分了家。後來秦主任到處搜尋圖證資料,和專家討論、考證,才將碎片湊齊。原來這不尋常的動作,乃是唐代女子流行一種由胡人傳來的打馬球的運動,陶俑中的這位女騎士,就正在奔騰的馬上回身揮擊,當初手中或有球棍,可能埋藏千年已經腐朽了。何館長說:「若不是經過一再的考證,即使將碎片粘聚修妥,人們也不易相信這種不尋常的組合是正確的。」

圖2:就是這座造形奇特的彩繪女騎士,讓史博館在撿拚修補時傷透腦筋。(董敏)
從泥灰破片中站起來了
專家學者和修護人員幾十年來共同努力,一匹匹軒昂的駿馬和駱駝,一尊尊人俑和鎮墓獸,奇蹟似地重顯它們的原來面貌。目前,除極少數碎裂過劇或不全者外,其他的都已修復。
就唐三彩而言,這種世界藝壇的珍寵,國外各博物館能收藏到十幾件就引以為傲了,而史博館一樓右側的陳列室裡,竟有六十多件精美的唐三彩昂然挺立。
櫥窗裏各形俑器上恣意流淌的多色釉彩,在柔和的光影下顯出流動的效果,彷佛體內也有血液在奔騰。一種充滿著生命力的震撼,充塞了整個陳列室。一位英國學者說得好:即使用陶藝水準如此發達的現代眼光來看,燒造這些東西所需的工藝和技能,無論就任何時代、任何工匠而言,都足以享盛譽而無愧。

黃釉馬,高七四公分,寬八十公分。(董敏)
東西文化交流的藝術奇葩
在這些器物中,最受到矚目和偏愛的,當是三彩馬。這些馬兒頭小、頸厚壯碩、四足細長。它們鬃毛甚長、爽爽颯颯,一派豪邁的神氣。唐代工匠忠實地塑出了當時人們對駿馬的偏愛,也藉著它們,將當時肥碩圓滿的審美意識具體地呈現出來。
民初學者鄭德坤在「唐代明器」一書中述及唐代馬像的發達,可媲美希臘雕刻。他說:「世間最美的東西,是有生氣的身體。……唐馬在美術上佔了很高的地位,是同樣的理由。不論其姿勢如何,那堅決的脖子,那穩固的蹄子,那奮發的筋骨皮毛,這一切結合所表現的美,絕不在希臘裸體運動者的雕刻之下。……」
關於這一點,譚旦冏教授也說:「無論就造型或色彩來說,唐三彩受外來文化影響極大是毫無疑問的。中國的藝術原是平面的、樸素的,而且是不誇張的。唐代文化由胡漢融合而造成一種寬容的器度,然後吸收希臘、波斯、印度的藝術養料,充滿自信地用中國面貌呈現出來。三彩馬便是東西文化交流最好的代表。」這也就是為什麼當年西方人第一次看到剛出土的三彩馬時,要那樣驚羨狂喜了。
史博館共有廿餘匹三彩馬,它們或作奔馳狀,或靜靜佇立,各具姿態,可說集唐馬之大成。

這座三彩馬配有華麗的馬具,顯出盛唐豪華高貴的氣勢。(董敏)
動物像與人俑俱是寫實之作
另有十一匹與三彩馬同樣豪華壯麗的三彩駱駝。它們頭項高舉、奮力嘶嚎的模樣,又別具一股長途跋涉的毅力。
除了動物像之外,「人俑」是唐三彩最主要的造型。人俑源自早期的人殉風俗,後世人道精神發達,乃改以木俑、石俑或陶俑來替代,主要的目的是作為死者之靈的侍衛。文官俑身高體闊,在三彩俑中最具嚴肅正直之氣。武官俑頭戴盔帽、身披鎧甲,一派萬夫莫敵的氣概。
此外,侍從、馬夫、駝夫、雜耍、鷹匠……等人俑,都有不同的服飾與面貌。其中最吸引人的是婦人俑。她們圓臉豐頰、身材健美,穿著低胸長衫,梳著各式各樣的髮髻,唇小眉細地瞇眼凝視,一見就知是盛唐時期典型的美人。與繪畫中所見的唐代仕女全無二致,都是一付健康開朗的風采。這些人俑也提供了唐代服飾與生活方式的最好資料。
傳說中能夠鎮邪招祥的神王和鎮墓獸,是殉葬時不可或缺的明器。它們多半成對放置在墓室入口處,扮演重要的保護角色。這一類的三彩器,與前述動物、人俑的寫實風格迥然不同,而純粹是結合了中國人信仰與想像的超現實之作,因此也特別有趣。

從這些彩繪女俑身上,可看出唐代婦女的服飾、髮型,以及歌舞升平的生活情形。(董敏)
充滿神奇幻想的鎮墓獸
在古代傳說中,有多種怪獸嗜食死人肝腦。這對亡者的子孫來說,乃是極大的威脅,勢必除之而後安。於是人們想像了各種超能的異獸天神來鎮墓,是一種孝道的表現。
「神王」源自佛教中的四大天王,頭戴莊嚴豪華的冑帽,腳踏屈服的鬼怪,氣勢懾人。鎮墓獸則品類繁複,多采多姿,有人面獸身、有龍頭獅面,頭上有獨角也有雙角。它們耳大如扇,身上還插著翅膀。說不出究竟算什麼動物,卻似乎集所有靈怪的力量於一身。仔細觀察後,可以發現陶匠在這上面發揮了最大的想像力,不但截取了我國傳說中麒麟、飛龍、饕餮、獅虎……等形狀,更吸收了佛教鬼神雕刻、埃及「獅身人面獸」的靈感,然後隨心所欲地誇大縮小,加添減少。藝匠們竭盡所能地弄盡玄虛、炫耀新奇,表現出中國人想像力的豐富,也為唐三彩留下了佳作。

濃眉怒目、魁梧有力的武官俑,令人望而生畏。(董敏)
反映唐代富裕的生活
譚教授表示,唐三彩的製作,正當唐朝國力最強盛的開元天寶年間。這時社會安定、經濟繁榮,國都長安儼然成為世界政治、文化及經濟的樞紐。唐代貴族便都聚居在長安洛陽一帶。國富民強之餘,帝王及貴族們對於生活的要求大為提高,加上佛教「來生說」的影響,使得喪葬用的明器製作也大費周章,極力講究。根據史籍記載,唐朝設有「將作監」的「甄官署」,專門負責燒造明器供皇陵使用,而達官貴族之死,也由天子下賜,依照官品高低,有不同的數量尺寸,皆由「甄官署」統一製造供應。

文官俑拱手胸前、面貌莊重,有文人氣質,與武官俑形成明顯的對比。(董敏)
翻模成型,大量製造
至於唐三彩的製作方法,與一般陶器無異,只是因需大量生產而以模型塑坯;且由於器物較大,通常一件陶俑要分成幾個部分翻模,再粘著成型。譚教授表示,這就是為什麼唐三彩出土時幾乎無一完整,且以頭、腰、頸斷裂最多的原因。「因此」,他說:「無論國內外所藏的三彩器物,一概是經過現代技術修補的,只是修補技術很好,有時肉眼根本看不出來,要靠X光或紫外線才能看出接補的痕跡。」模型經過素燒後,上釉時必須先上白釉,使胎成為白色,再施以綠、褐、紫……等釉色,或一色塗遍、或各色分塗,任其自然流淌。最後以八百度左右的溫度,進窯燒成。在熱度激盪的效果下,釉色會有往下滑溜或水乳交融的現象,這種趣味,就是唐三彩最大的特徵。
譚教授說:「儘管是在這種由陶工大量生產的情況下製造的作品,也並不減損唐三彩的藝術價值。」他表示,在盛唐興盛的藝術風氣下,唐三彩的製作維持了一定的水準。「盛唐兼容並蓄大量吸收外來文化的胸懷,是造成唐代藝術燦爛的原動力」,譚教授說:「其實唐三彩和唐代詩歌、書法、舞樂……等藝術,是出自同一種堅實壯麗、平衡和諧的情緒,都是這個大時代的註腳。」
曇花一現的藝術奇蹟
在這個氣象壯闊的時代裡,有李白「長風幾萬里、吹渡玉門關」的豪情,有公孫大娘「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的劍舞,有張旭、懷素的狂草,更有充滿異國情調的飛天、舞蹈菩薩的靈活繪畫,以及雜揉胡漢音樂的霓裳羽衣曲……。這是一個洋溢著旺盛生命力的時代。陶工長久在這種風氣的薰陶下,加上御匠嫻熟的技法和洞察人情的敏銳,就自然而然將各式各樣的人、神、獸怪……,一一燒造得飽滿、壯碩;更用鮮麗絢爛的色彩,表現出唐人雄健大膽、活潑自信的風格。這種豪邁的氣象,當是唐三彩最可貴的藝術精神。
可惜後來唐朝國勢盛極而衰,唐玄宗耽於逸樂,寵信佞臣,致使藩鎮坐大,安祿山造反,史稱「天寶之亂」。唐代的國勢驟然下降,長安洛陽的貴族,經過戰亂,再也沒有餘力去講究死後哀榮了。繼起的宋代,則開展了另一個璀燦的真瓷時代。又因宋元流行火葬,明器也多改以紙紮人馬與屍共焚,風發一時的唐三彩猶如曇花一現,就此結束了它的時代。此後物換星移,經過千餘年的埋藏後,它驕奢的氣息已被塵土洗淨,我們何其有幸,仍能看到它永恆的藝術價值與深刻的歷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