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今年摘得美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愛‧慕》,及去年(2012)得到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的《桃姐》,近幾年最能得到全球共鳴的藝術作品幾乎都與老年題材有關。
台灣當代最重要的散文作家之一的簡媜,也在這股高齡趨勢下,一氣呵成完成26萬字的老年學書寫《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她以文學筆法勾勒出初老、漸老、病痛到死亡的人生必經過程。
這位頻頻面對周遭親友故去的纖纖女作家,用此書扛起了生死的重擔和社會責任,希望在輪椅已多過嬰兒車的台灣社會,學會為老年人放慢速度的陪伴哲學。
生命是不可逆的,總是毫不含糊地向著一個目標邁進,其最終目標是靜止狀態。靜止狀態,就是衰老,抵達的終點叫做死亡。
簡媜的寫作生命也像一條不可逆的河流,河流啟程於1985年《水問》,24歲新銳作家的第一本散文集,轟然一聲炸響台灣文壇。
那一年,少年十五二十開始癡迷簡媜的小文青們,今天剛好站在50歲門檻的前後,張望之際,一本500頁厚的《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重重砸過來。

銀閃閃的老年安養,是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課題。
世間沒有一種幻術可超越時間,那個昨日一身奇慧與靈黠的文學少女,與時間大法師交纏近30年,專業寫作也近30年,風花雪月配柴米油鹽摻苦辣酸甜,素顏不老,卻已臣服於基因,披了一頭早發白髮。
銀白髮的簡媜,動員了自身的經歷、透徹的觀察、龐雜的知識和文學的想像,以及為平衡沉重主題而加料演出的強力台味幽默;在2017年邁入高齡社會的台灣,像丟手榴彈一樣丟出一本難以歸類的書,26萬字的大江大海,潮推汐移。
出版社這樣解釋它:一本生者的「完全手冊」,老者的「百科全書」,病者的「照護指南」,逝者的「祈禱福文」。
為何選在此時此刻?「因為我看到了!」簡媜回答。
作家恆常是對環境變化知覺最敏銳的動物,以一個作家加上不必朝九晚五的「業餘遊民」身分,進入簡媜眼中的街景真的不一樣了。從木柵住宅區出發的公車上一片白髮蒼蒼,沒一個比自己年輕,「想說以我的白髮拚一個博愛座都不可得」。市場的那條路經常塞車,因為推輪椅的老先生太多了,「三台輪椅就足以癱瘓一條通道」。
完全健康的老人乃稀有動物,一身是病的老人,把整個世界關在門外,他們「鉅細彌遺地敘述自己的病痛,彷彿是全世界最受折磨的人。」

簡媜寫作30年,從早慧的青春歲月,成為人妻與母親,每個人生階段都留下她敏銳的觀察與記錄。
還有,兩年之內她個人就參加了21場告別式。
眼睛所見佐以官方公布的統計,2017年台灣老人人口將飆升至14%,2025年20%。「憑什麼我們的社會擋得住老化的浪潮?你我做了什麼?政府做了什麼?」她著急著大家的看似不著急,毫無準備,走一步算一步。
簡媜眼睜睜看到,當人類餘命翻了一倍,老,變成一個全新的階段,不是樓梯又下了一階這麼回事,特別是當過去的身體不再能自由使用,簡直就像從懸崖一步墜下。
她根據老化現場剝出一層層真相,得到結論:「老,真的動搖國本,也動搖家本,沒有儲存,沒有規劃,逃避而不面對,當問題來的時候,就是災難。」
是以5年前她就決定寫一本以生老病死為主體結構,但又不僅僅寫表面的生老病死的書。
前4年她閱讀、蒐集資料,出入於生老病死的人生現場,光筆記就記滿了4本,企畫出架構後再埋首疾書一年。這一年恰好也是她人生最煎熬的一年,公公過世、婆婆生病、阿嬤失智、兒子考高中,她像個戰士,警報一響就提槍出去衝鋒陷陣;無事時蹲在戰壕寫作,抵達終點時,阿嬤漫長的人生也走到盡頭,趕回老家送走阿嬤的正是甫從書稿脫身的長孫女簡媜。
「她知道我會理智地為她做出一個最呵護她的決定,不讓她經歷無謂的醫療急救最後狼狽地離開,她知道自小疼愛的長孫女有足夠的膽量幫她顧好往生的路口,讓她在自己家裡自己的床上,無驚無怖無折磨無阻撓,平安地跨過生與死的門檻,卸下背了一百年的人世。」
簡媜的阿嬤一生布滿哀哭,之所以活下來,只有一個理由:愛。阿嬤年輕時喪夫,中年失去獨子,也就是簡媜的父親,一屋子的孫子孫女,她承擔了下來,與簡媜的母親,兩個女人四隻手,守住宜蘭冬山風雨中的幾分薄田,讓屋子亮起不熄的燈光。
有人會問:何以架構到如此龐大,非得要一次擲出一本其實可以拆成三本的書?
「既然要談,就徹徹底底,一次性的談完,」簡媜答的斬釘截鐵。她不喜歡分段、拆解、局部,不喜歡「三部曲」,生老病死如果像一頭藍鯨,那麼就把這尾藍鯨研究通透,簡媜要的是「畢其功於一役」。

簡媜看山探海、察言觀色,寫成《好一座浮島》,對當時的社會脈自有獨到看法。
從作家的每一本書都和其某一階段的生命連結起來看,每一本書,都如同逝去之水,脫去彼時情境,不可能再複寫。但每一本書也都孕育下一本書。
從《水問》開始,簡媜像一條河,隨順內在水滴的流動以及兩岸風景的變遷,用天賜的文字才情鍛字鍊句,留下每一階段生命的斷代史。《水問》時她是杜鵑花城的女兒,生命中最大的主題是愛,看花看樹看天空,接下來的《只緣身在此山中》、《月亮照眠床》,她返回了宜蘭鄉野的童年;《七個季節》、《私房書》、《空靈》從古典中汲取詩情,卻又與外在現實極為貼近;《胭脂盆地》則拼貼起台北小市民的生活,一樣遣詞用字的功力,卻是一個已經走入人世凡間的簡媜。
前後有10年之久,簡媜一邊寫作,一邊工作,她編印過佛書,做過廣告公司文案,先後在幾家出版社擔任編輯,成為一名雜食的閱讀者。原來嗜食的文學之外,舉凡科幻、歷史、科學、企管商戰,無所不讀,收納不同的風景於流域。
1996年,簡媜婚後一年,交出了被視為文字技巧轉型之作的《女兒紅》。一個成熟寬容的女人遇到另一個成熟寬容的男人,兩人想要白頭偕老,於是他們結婚了,背景不需要煙火燦爛、情歌大放送。那年在家中,她宣稱婚姻不會改變寫作的志業,她還認定,把孩子托給保姆,是對「母親」身分的一種剝奪,她願意捨棄自由參與孩子每一寸的成長。
《女兒紅》大部分寫於婚前,初始構想為「探勘女性內在世界,窺其情感奧秘,聽其掙扎之聲」,雖屬散文,最終卻寫成散文與小說的混血體。1999年行政院文建會委託聯合報副刊選出「台灣文學經典」,簡媜以《女兒紅》入選,為30位入選作家中最少年者。台灣文學史上,簡媜有了一個牢不可撼的位置。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書中,有簡媜的手繪插畫。
然後《紅嬰仔》(1999年)誕生了,簡媜把這本「一個女人與她的育嬰史」獻給她的阿嬤與阿母。「她們教我,在湯裡放鹽,愛裡放責任。」做了母親的簡媜不但獲得「火辣辣的疲憊」、「沸騰般的驚喜」,還分泌了大量的幽默感。
孩子擴大了她與現實接觸的面積,她不得不更加關心社會,尋找良善美好的角落,奮力保存人的美好品質,但社會亦以無所不在的貪婪、邪惡、險詐撲來,她過去所批判,卻保持一定距離的社會,「現在都跑到院子裡了」,她因此心生恐懼,「因為巨大的愛總是挾帶恐懼」。
她選擇鑽進圖書館考掘台灣史,完成了艱難但作為台灣人女兒必修的功課,寫出關於從簡姓的歷史、宜蘭的歷史,一步步推向台灣歷史的《天涯海角》(2002年)。此時島內世局正處於藍綠對決,族群情感被狠狠撕裂的階段,書寫中,她「一度被整個社會蒸騰騰的對立情緒牽引而感到沮喪,受污風濁雨影響而抑鬱不歡。」
簡媜從來就不是關掉電視、甩掉報紙的文學作家,她一天要讀好幾份報,收看藍一片或綠一片的政論節目,飽食人間煙火,再看狀況消化為文學,或者當作廢棄物資源回收。
隨著年歲增長,她也看到了所謂「人生的死角」,所以更能包容和體恤,然而新的憤怒亦源源不絕湧出。
《好一座浮島》的這個簡媜,寫自我宣布步入不適應流行年代之「我有感」,寫老房子漏水事件之「房事恐怖片」,左批教育政策,右打不閱讀的父母,兼及關懷外籍新娘的悲苦辛酸。
「整個台灣就像一座漏水的大房子,卻無處可搬,」她說。
「忍無可忍」,簡媜感覺自己已經走到肥皂箱旁邊一寸,就要站上去了,她也確實具有那種魅惑眾生的口才,但轉念一想,等一下,自己的戰鬥武器終究還是文字,是以文學之筆見證這島的鳥語花香、屋塌田荒,以及希望的微光,「天人五衰的世局,我最不想辜負的,還是文學。」
《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2007年)則是簡媜寫作長河中的一個意外。
她和10歲的兒子伴隨丈夫到美國半年,丈夫做研究,兒子上學,為娘的理所當然成為美國小學教育現場觀摩員,因而有了一個天上掉下來的題材。
細水長流耕耘文學數十年,簡媜一直有穩定讀者,而這本市場定位為親子教養書的《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也一舉把她推向暢銷作家大位,拓寬了讀者群,中小學老師幾乎人手一冊,一時之間「親子教育作家簡媜」大於「文學作家簡媜」。
然而,簡媜並沒有在「親子教養」停留太久。「將生活的漫天煙塵,化為思想的朝露,」這是簡媜的散文觀,所以載字的河不辭細水微土向前流動,《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便是它旅行過漫漫長路後形成的沖積平原。

簡媜以作家的文學筆觸,完成兼具社會學知識基礎的老年學著作《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希望台灣社會提早學習這門人生的必修功課。
台灣社會接受一個文學家徹底探勘、書寫老年議題嗎?
「我們需要,」3月24日下午的那場演講證明了,當天台北市立圖書館演講廳爆滿,像影友會。簡媜隱藏其纏身背痛,乾脆俐索地上台,不講文學講「老年學」。她告訴聽眾,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位長者,阿嬤、公公與齊邦媛老師,教會她年老時如何與疾病相處,以及陪伴老人的「三寶五條」。
「三寶」乃聆聽、陪伴和無論情況如何就只點頭稱「是、是、是」的牆頭草。「五條」之一:戶口名簿總整理,陪伴老人細想這一生還有哪些遺憾、有沒有要還的願、待報的恩、想和解的人。之二:不要說出傷害的話。之三:做一個讓老人家信任的子女。之四:不要給臉色看。之五:要感謝家族中付出最多照護長輩的那人。
人無法選擇出身,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版本的人生,既是版權所有,簡媜想,也就不必欣羨有人坐鞦韆、撲蝴蝶,泡上一壺上等好茶才足以文思泉湧。
「沒有人會要我這個版本的人生,如果你曾經在現場的話。」她命定的人生第一章以傷痕與眼淚寫成,無法刪除,繼之以開荒闢土的第二章,現在,進入第三章,50歲,她知道,已經走到夠強壯的年紀,足夠回身把記憶中那個啼哭的小孩解救出來,以書寫。
於是《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讓文學書有了社會學與心理學的功能,但到頭來它對簡媜最大的意義反而在於:「透過書寫,我與自己對話,重新對自己的人生做了整理。」
這也是她出發時未曾想到的,「老年書寫」背後的隱藏的,竟是她的自我清洗與修補。

簡媜以作家的文學筆觸,完成兼具社會學知識基礎的老年學著作《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希望台灣社會提早學習這門人生的必修功課。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書中,有簡媜的手繪插畫。

簡媜26萬字的新書,都是一筆一字先在腦海醞釀成意,才藉由濃墨線條編織成字。

簡媜寫作30年,從早慧的青春歲月,成為人妻與母親,每個人生階段都留下她敏銳的觀察與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