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湯臣電影公司籌拍「舊情綿綿」,導演葉鴻偉因劇情需要,結識了一些台語片時代的老前輩。經過葉鴻偉的穿針引線,這些老前輩和電影資料館的人有了接觸。
這一接觸,使得那些幾十年來塵封在倉庫的老底片,有機會翻身,重見天日。
這些老片子是「地獄新娘」、「尋母三千里」、「賣油郎」、「你添丁我發財」……,光看片名,就可想像它的劇情;而這樣的片名放在現今,能不能吸引觀眾?恐怕是個問題。
但是就在廿、卅年前,它們風靡了台灣。且讓鏡頭轉到過去……。
民國四十四年四月,曾在日本擔任電影武術指導的邵羅輝,以都馬歌仔戲團為班底,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利用他們巡迴演出夜戲收場之後的舞台搭景,拍攝了一部十六釐米的黑白片「六才子西廂記」。
同年六月,這光復後的第一部台語片(泛指閩南語片)在台北萬華大觀戲院上映,由於使用底片與一般戲院的卅五釐米放映機不合,放映效果不佳,因此三天即匆匆下片,只留給觀眾「驚鴻一瞥」,並未引起太大重視。
事實上,早在日據時代就曾經有人嘗試拍台語片,只不過在當時必須被迫配上日語。本地觀眾欣賞時,得透過「翻譯」在一旁以台語解說。
光復之後,台灣的戲院充斥美國八大公司的片子,和一小部分來自大陸的「國片」、「廈語片」及來自香港的「粵語片」。直至「六才子西廂記」出現,才正式為「台語片時代」揭開序幕。

電影資料館同仁正在士林大都片廠幫台語片「整容」。(楊文卿)
台語片崛起
至於真正帶領台語片發展的關鍵作品,應該算是何基明執導的「薛平貴與王寶釧」。這部片子由麥寮拱樂社女子歌仔戲團擔綱演出,用拍新聞片的攝影機、卅五釐米黑白底片攝製完成。
很多台語片老前輩都還記得,民國四十五年一月「薛」片首映之前,拱樂社全體團員穿著戲服,乘坐小包車,在各式樂器助陣之下,熱熱鬧鬧遊行市區,大作宣傳。
這種宣傳方式顯然相當成功,這部片子一口氣連映廿四天,光是台北一地票房收入就有卅多萬元。這種賣座,自然吸引不少人加入投資拍片的行列,台語片於此逐步發展。
初期台語片的題材以改編傳統歌仔戲劇目居多,如「范蠡與西施」、「五子哭墳」等等,後來時裝片漸漸受歡迎,像是一些流行歌曲,如「愛情十字路」、「心酸酸」,或新聞事件,如「基隆七號房慘案」、「火葬場奇案」,都紛紛予以改編搬上螢幕。另外,像模仿美國諜報片的「女○○七」、喜劇「勞萊哈台」的「王哥柳哥遊台灣」,以及日本風味濃厚的「桃太郎」和「月光大俠」,也都轟動一時,賣座不錯。
全盛時期的台語片產量頗為驚人。「保守估計,從『薛平貴與王寶釧』算起,到民國五十一年台語片走下坡,八年之間總有上千部台語片問世」,電影資料館館長井迎瑞指出。
現任中華民國製片協會理事長的傅清華回憶道,那時候一部片子快則一個禮拜,慢則十天就殺青,演員一年有十個月住在片場,軋戲情況之兇,連目前當紅的周潤發也瞠乎其後。
以「稻草人」一片榮獲亞太影展最佳男配角獎的吳炳南,擅演反派人物,他曾經有一次軋八部戲的經驗,「也不是多紅啦,實在是影壇的『壞人』太少了。」
現任中華民國電影導演協會理事長的李行指出,在歌仔戲的鼎盛時期,每十天一個檔期,不分晝夜地拍戲,把歌仔戲戲院拆了作攝影棚,導演帶著戲班子和工作人員住在攝影棚裡,佈景搭好就拍佈景,天一亮就出外景,晚上回來如果佈景沒搭好就休息,一等佈景搭好便立刻工作。

童話片「大俠梅花鹿」外景現場,導演張英(右)在一旁指導演員拍戲。(張英提供)(張英提供)
拍電影賺大錢
大夥之所以這麼拚命趕拍,主要是「有利可圖」。台大法律系畢業,從民國四十七年開始投資拍台語片的戴傳李記得,他花了四十萬拍攝「流浪三兄妹」,回收卻高達四百多萬,而當時南京西路一棟四層樓的房子不過五十多萬。「李行導演說我拍電影『不務正業』,我倒覺得理所當然,當律師那有拍電影那麼好賺?」他打趣。
戴傳李還說,當時最轟動的日本片「里見八犬傳」進口來台,該片發行人特來詢問「流浪三兄妹」的檔期,深怕跟他們打對台,會賠老本。
民國卅九年進入教育部擔任科長,主管電影業務,後來自行籌設電影公司拍片的張英也說,民國五十年他花了廿七萬拍攝「天字第一號」,「五塊錢一張戲票,光是台北一地就賺進一百五十萬,由於賣座好,又一口氣拍了五部續集。」
當時一部片子的成本均在新台幣十五至四十萬之間,男、女主角的片酬則在四、五千元上下。
「我第一次拍戲拿了二千元片酬,花了七百元在圓環買了一套西裝,穿著這套西裝連拍廿、卅部戲,絲毫沒有不連戲的顧慮」,傅清華說,後來有個朋友因為缺錢用,把他這套西裝當掉,害他只好跑到台中去將西裝贖回來,再趕赴片場拍戲。

由於賣座奇佳,「天字第一號」一口氣拍了五部續集。(電影資料館提供)(電影資料館提供)
踩著三輪車發通告
吳炳南也說起當年克難拍片的往事。那時候,劇務發通告很辛苦,因為沒有電話,只好踩著三輪車一個一個通知,演員去拍片也都是搭火車、公車,那有像今天全都是「自家用」的?!
「那時候,底片是有錢買不到的配額進口品,所以用起來很寶貴,很節省,事前把戲排了又排,儘量不重來」,張英說,當時電影公司要進口底片,必須先交劇本經教育部審查,海關在接到教育部核准開拍的公文之後,始能放行。
台語片時期為了趕檔期,拍片時間相當倉促,一天得拍上一百多個鏡頭,才能達到十天殺青的工作量。加上底片品質不如現在,很多場景的拍攝就顯得原始、粗糙。
台語片時代著名的歌仔戲導演李泉溪舉例說,有一次他希望以月亮隱入雲中表示劇情發生不好的變化。可是,他擔心夜間拍攝實景,底片感光度不夠、效果不好,於是,想到以圓形燈泡及貼上棉花的玻璃為道具,慢慢移動棉花、遮住燈泡,呈現出他企圖表達的氣氛。

乞丐與藝妲」由白虹、矮仔財主演。(電影資料館提供)(電影資料館提供)
一次「OK」,不准「NG」
那時候,民營電影公司都沒有同步錄音的設備,所有對白都需要事後配音,老板為了節省聲帶片,不允許有人忘詞、出錯、吃螺絲。因此演員在錄音前,必須對著本子一遍遍練習,練個三、五天,等全部演員的每個聲音都準了,才一次一個本子十分鐘地錄。
「配音時,對白、音樂、效果一起來,現場只見你一句我一句,一聲小鑼,兩聲小鼓,大家全神貫注,比上戰場打仗還緊張」,張英說,由於沒有所謂「NG」,所以畫面中嘴對不上、不知所云的情況比比皆是。
傅清華說,有時不知所云是因為戲太趕,沒有時間事前對嘴,加上以前劇本不像現在這麼詳細,對白漏字漏行稀鬆平常,演員遇上這種「劇情」,也只好臨機應變,有什麼掰什麼了。
想起過去這些「英勇事蹟」,傅清華臉上不禁泛起笑意,「克難歸克難,回想起來卻覺得餘味猶存。」

圖為「反派人物」吳炳南與田清在「丟丟咚」一片中演對手戲的情形。(吳炳南提供)(吳炳南提供)
風光不再
民國五十年,徵信新聞社(即中國時報前身)舉辦十大明星票選活動,傅清華和當時幾位最受歡迎的明星,如田清(名演員陳秋燕的父親)、小雪、小豔秋、白蘭等人皆榜上有名。傅清華還記得,票選明星一起乘遊覽車南下登台時,民眾夾道歡迎,鞭炮從遊覽車一直放到旅館門口,學生將旅館「團團圍住」等候簽名,「如今,這樣風光的場面已難再,以前的老朋友也都散了。」言下有幾分欷歔。
民國五十一年,台語片的盛況也隨著國語片的逐漸抬頭、電視台的陸續開播而慢慢沈寂,面對像「梁山伯與祝英台」這樣運用新拍攝手法、彩色底片的大製作,台語片雖幾度企圖挽回頹勢,但終因「時不我予」,欲振乏力。
台語片時代喜劇紅小生戽斗分析,以前農村戲院佔大多數,鄉下人要看電影,起碼得走上四十分鐘的路,不然就是家裡有三輪車的人,邀集左鄰右舍,一車歡歡喜喜「鬥陣來去」(一起去),而且,戲院人多,衣服不能穿得太隨便,「後來有電視,堶惜]做台語片,誰還願意跑那麼遠去看電影!」

歌仔戲是初期台語片題材的主流。(上下圖分別由電影資料館、李泉溪提供)(上下圖分別由電影資料館、李泉溪提供)
少一份「新」意
曇花般的台語片,由於當初「大紅大紫」並不全靠實力,一旦碰到強勁的敵手,也只好退讓了。
在世界新專廣電科教書的李詠泉,現正幫電影資料館蒐集台語片資料。他表示,台語片的題材類型少,不是模仿,就是改編,鮮有獨創性的作品出現。「一般來說,是以提供娛樂為出發,至於對社會的關懷面則不多見。」
台語片導演中雖不乏頗具藝術修養的人,但因多半未受過正規電影教育,也沒有專業背景,比較上就缺乏創新的企圖心和完整的創作理念。
李行導演就說,有些電影老闆花在拍片上的成本,不及花在歡場的多,甚至還有女明星是老闆們從酒家裡挖掘出來的。
在台語片崛起之前,台灣的電影環境還停留在一年拍一部戲的階段。當時中影的前身——農業教育電影公司——為了參加亞洲影展,一年拍一部國語片,每年就派這唯一的一部片子參展。
後來,台語片推出大受歡迎,每部片子平均收入要比國語片高出四、五倍,促使很多人投資拍台語片,在趕拍、設備欠佳等情況下,藝術水準自然難以提昇,但對台灣電影人口的養成及電影人才的培養,貢獻不可謂不大。
如日後在國語影壇佔有一席之地的李行、林福地、郭南宏等人,就是在台語片時代奠下了基礎。
「電影能作為反映社會的見證,看以前的片子,可以大致瞭解,過去的社會是什麼樣子,自己又是怎麼發展過來的」,井迎瑞認為建立電影史料的工作刻不容緩。

歌仔戲是初期台語片題材的主流。(上下圖分別由電影資料館、李泉溪提供)(上下圖分別由電影資料館、李泉溪提供)
先天不良,後天失調
但是,在蒐集資料的過程中才發現這個工作相當艱鉅,一來是能找到的片子太少,二來是台灣氣候潮濕、炎熱,底片容易發粘、褪色。
當井迎瑞從葉鴻偉處得知,當年台聯影業公司老闆賴國材家中存有台語片時,馬上就趕了去。在賴先生兒子賴宗佑的帶領下,來到貯藏底片的倉庫,眼見片子的外殼滿是灰塵、油垢,至於片子則因「年久歲深」質料變得很脆,鐵鏽也很多。
「本來父親公司拍的片子全都在,可是片子多,太佔地方,所以後來搬一次家就淘汰一批」,賴宗佑說。
淘汰的底片像垃圾一樣任人丟棄,或淪為襯衫的領襯,或被一格格剪下附在糖果裡,當做小孩子買糖果時的附獎。
李詠泉說,目前能找到最早的台語片,是邵羅輝先生民國四十七年拍的「蛇郎君」,在這之前,一片空白。
「現在主要的工作是,儘量讓手上的底片不要再繼續惡化下去,而且還得四處打聽散落在外的片子」,有心整理台語片資料的井迎瑞說:「反正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由海報中,可以大致看出當年電影的題材類型。(楊文卿)

泛黃的台語電影劇本和分鏡表,已成「骨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