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十九世紀美國婦女爭取參政權、平等權開始,女性主義運動已成了一股不可逆轉的趨勢,女性意識也漸漸在世界各地生根萌芽。前不久,美國好萊塢片廠推出的「美女與野獸」與「小美人魚」等電影,均將原來的童話故事做了部分修正,以期更符合當今流行的女性主義思潮,如「美女」片中的美女,被塑造成一位愛讀書、個性獨立、有主見、有智慧的女性,有別於以往的柔弱、服從。
近年在台灣,女性的力量也在勃興。社會中各種婦女團體先後成立,各有主張;校園裡,女學生紛紛成立「女性研究社」,而大專院校內的年輕女性學者亦展開女性思潮的研究,並開設相關課程。一時之間,女性主義儼然在台灣社會熱了起來。
在女性思潮的研究與引介上,張小虹可謂是其中的佼佼者。她一篇篇從女性主義者的立場出發、剖析當前台灣文化現象的評論性短文,引起相當注意。
日前,她將歷年來發表於報章的評介集結成<後現代女人>一書。本刊特地請到任教於台大外文系、本身亦關注女性主義發展的張國慶副教授作評,並訪問作者。
近年來,由於社會日趨多元、開放,以及其本身海洋性文化的特質,台灣儼然成為各種後現代社會理論和文化研究最佳的實驗場;解構主義、心理分析、女性主義、馬克思理論等等不一而足,形成一個眾聲喧譁的文化景觀。張小虹的短文集<後現代女人>,堪稱此一特定時空的產物。這本文集一方面呈現不同文化批評的模式,而另一方面也提供一些值得我們深思的課題。

(薛繼光)
濃妝豔抹的年輕婦女
<後現代女人>是一本綜合理論分析和文化批評的著作。就其理論架構而言,該書是以法國女性主義(如西克蘇和克莉絲緹娃)和解構主義為主幹,側重心理分析、語言和哲學思維的探討。另外,作者也觸及讀者反應、第三世界理論、馬克思文化批評等。而她所分析的對象則包括莎士比亞、瑪丹娜、麥克傑克森、羅曼史小說等等。由此可見,張小虹對當代理論和文化批評用功頗深。
從後現代主義的特徵來看,<後現代女人>是不同文化層面的「拼貼」;也就是說,它重新組合表面上各自獨立、性質迥異的現象,並溶入作者個人的分析,藉此傳遞女性抗拒傳統父權體制的渴望。借用張小虹的話,這本文集就像「濃妝豔抹、穿著時髦的年輕婦女」,以多重形象自由地解釋自我的價值。同時,它又像作者所鍾情的「瑪丹娜現象」,表達不斷在形式和題材上求變的企圖。
儘管如此,我們依然可以從這複雜、轉換的過程中發現作者所要呈現的中心主題:那就是,消弭傳統「高級」和「低俗」文化的階級意識,暴露性別差異與權力結構的關係,以及藉遊戲或表演方式尋求踰越父權文化的快感。

「環球小姐」選拔活動早已是常見的「文化景觀」,卻也是女性主義者撻伐的對象之一,因它強調對女性「重貌不重才」的文化偏見,並物化女性身體。(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通俗文化——女性的專屬品?
事實上,以所謂「高級」和「低俗」來區別文化產物的作法是意識型態的箝制。因為,大眾文化充滿多樣性和顛覆既定社會意識的潛能;少數「精英」分子為維持其文化霸權地位,藉高低分野的說詞,一則將其文化體系予以正當化,再則壓抑大眾文化內在的顛覆性。而且,又如張小虹所言,高低文化的界定往往平行於「男尊女卑」的傳統概念;大眾文化不斷地被賦予女性和品味低俗的聯想。
然而,張小虹也以時下流行歌曲為例指出,男歌手在演唱情歌或重新詮釋女歌手的情歌時,往往流露出女性特有的婉約和深情;這種演唱方式打破傳統的性別認同。
當然,大眾文化也難免傳統意識型態的侵襲。就以連續劇<一代女皇>為例,編劇者除了將武氏塑造為具有堅忍美德的傳統婦女外,還將她成就霸業的過程歸功於兩個能幹男人的扶持;一齣頌揚歷史上最傳奇女性的連續劇實則不免男性中心思想的限制。而張小虹也對此提出建議:面對這類的文化產物,我們要以「抗拒」的觀點,批駁「女性能力被壓抑、扭曲的地方」,培養「女性意識」。簡單地說,我們不該再持有既定「高級」和「低俗」文化對立的偏見,而該從大眾文化中尋求抗拒父權文化的意識與動力。
權力即知識
而兩性不平等的關係實際上與社會權力結構息息相關。為鞏固自身的政治、文化支配權,父權體系就建構男性為中心的知識系統,灌輸女性溫和順從的觀念,扭曲女性特殊的經驗和能力。每當女性積極爭取平等地位時,往往被醜化為暴力奪權的行徑;往昔正史和傳奇故事所描繪的武則天便是例證。
而<後現代女人>也從權力和知識的觀點,重新詮釋歷史和文學中女人國的意義。大體上,傳統的女人國形象都是男性中心意識的產物,隱含男性對女性能力的貶抑和恐懼。面對男權文化的知識體系,張小虹提出「權力即知識」的觀念,並呼籲女性質疑傳統知識系統,肯定自我被壓抑的聲音。
在此,我願意補述一點:既然權力和知識具有一體兩面的關係,女性應該徹底揚棄往昔爭取權力乃違反自然的錯誤觀念,主動、積極地重拾女性應有的文化和社會支配權。
破除單一形象
對於張小虹而言,後現代的遊戲策略或她所稱的「性別表演」可賦予女性主義新的活力,使其適應繁複、多變的後現代文化;而瑪丹娜則是後現代複雜、矛盾、曖昧不明文化現象的化身,其大膽、變化多端的表演形式,是破除早期女性主義單一形象的束縛,開放當今女性主義者追求個別需求的指標。
根據張小虹的分析,瑪丹娜一方面代表資本主義的神話,一種女性已獲致平等地位的假象。而另一方面,她卻也提醒女性主義者不必默守返璞歸真的刻板價值觀,而依個人的秉性,自由地選擇裝扮和性別政治抗爭的模式。若將這論點推及文化批評的層次,那麼,「瑪丹娜現象」則代表穿梭於不同後現代理論的能力。因此,張小虹認為,瑪丹娜「作怪撒野」的表演方式改變女性在性政治中的弱勢地位,而就某種程度而言,藉流行時尚達到「裝模作樣」的效果,也可能發展出「作怪的抗爭方式」。總之,<後現代女人>所倡言者是一種具個性化色彩的女性主義,以及詭異多變的遊戲策略。
環球小姐Vs.健美小姐
另外<後現代女人>中一篇有關健美小姐選拔的文章,也論及性別表演和權力關係。基本上,環球小姐之類的選美活動是父權文化的產物,以男性為觀賞者,女性的身體為男性投射慾望和汲取視覺享樂的對象。然而,健美小姐選拔卻打破兩性在視覺關係上不平等的狀況。因為,健美小姐所展現的健壯體格顛覆了傳統女性美感的觀念,使男性在心理上感受去勢的威脅。若從性別差異和文化抗爭的關係來談,女子健美象徵女性以遊戲的策略,在男權中心的知識系統中,爭取文化支配權。
的確,表演或遊戲是對抗資本主義和父權體系霸權運作的權宜策略。我也覺得當代女性主義者不必拘泥於往昔形象的限制。然而,我卻不禁想問:到底瑪丹娜是否真相徵如此多重的文化意涵?一位女性主義者遊走於不同理論的目的應該是尋求顛覆父權文化的策略。而瑪丹娜是資本主義商品文化的產物,充滿個人主義色彩,卻無抗拒男性霸權的意圖;女性主義者的遊戲策略和瑪丹娜的表演方式,似乎難以相提並論。當今女性主義者在自我形象和裝扮上有異於前人的觀念是否真的與瑪丹娜有直接關係呢?再者,有些社會理論家早已指出,父權體系和資本主義根本是一體兩面;我們又怎可能一面批評父權文化,而另一方面卻稱瑪丹娜「浪漫地擁抱商品資本社會」?
另外,流行時尚及裝模作樣的表演策略也有值得思索的問題。張小虹曾提到,「女性主義」最早指十九世紀美國的女權運動;而安竺.瑞琪也說過,女性主義發源於草根運動。換言之,女性主義運動的最終目標是全體婦女解放,其中自然也包括中下階層的婦女勞工。試想,這群生活於社會最低階層的婦女在基本需求堪虞狀況下,那有能力追求流行,更不用提將之轉化為抗爭的方式。今日的女性主義者不可不深思。
如果在流行時尚中「沒有絕對的叛逆與顛覆」,反社會、反文化終究會被既定體制收編的話,裝模作樣的抗爭姿態只能為個人帶來短暫快感,並無實質社會變革的功能;性別表演也只是為表演而表演罷了。
最後,我還是必須說,<後現代女人>是一部難得的作品;瑕終不掩瑜。張小虹憑其聰慧和治學功夫必然能有另一番境界。我只是以一個女性主義運動支持者的身分推介其作品,並提出一些可供探索的方向,與張小虹和其他女性主義者共勉。
〔圖片說明〕
P.96
「環球小姐」選拔活動早已是常見的「文化景觀」,卻也是女性主義者撻伐的對象之一,因它強調對女性「重貌不重才」的文化偏見,並物化女性身體。(鄭元慶攝)
P.97
過去,女人抽菸被視為「離經叛道」,如今的女性則勇於擺脫傳統性別角色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