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高雄,談起當代最具分量的畫家,藝壇常公認「洪根深」為其代表。
1980年代,洪根深創作一系列反思工業城市疏離與汙染議題的作品,因畫風凝重、用色暗沉,從此打開了被稱為「高雄黑派」的嶄新美術流派,影響南台灣藝壇風氣與地位甚鉅。
洪根深在大學時期就已成名,擅長在傳統技法中加入革變,因此也成為台灣水墨藝術發展史中最重要人物之一。
四十多年來,除了媒材融合技法的創新外,他不斷型塑出自我風格,從建立國畫現代語彙的《繃帶/人俑》系列、把圖騰融入創作的《格規》系列,到專注於佛教經典的抄寫,各個階段他都務求做到以極致作品展示於眾。
許多藝術家,終其一生都只活在自己的封閉世界,而洪根深的作品除了反映他內在的情感,更與社會發展緊密結合,他就如同一位入世的修行者,藉著畫筆記錄與修復內心對社會的情感。
1946年次的洪根深自幼就展現對繪畫的熱中。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隔年,他出生在澎湖。先前2位兄長因白喉病在幼小時就相繼過世,他也曾輾轉病痛之苦,幾度在生死間擺盪,脆弱的體質讓洪根深遲至9歲才進入小學就讀;倖存的生命,也讓他在家庭中備受溺愛。

2007年,洪根深改以白色為主基調,〈慕白〉佈局平和,清淡寧靜。
那個年代,父母親大多不樂見小孩往繪畫之路發展,尤其洪根深的父親與祖父都是公務人員,更希望他能有相同的職涯規畫。但偏偏洪根深從小就愛畫畫,而且非常愛現地把圖畫張貼在自家門口,父親因憐惜愛子,寬容看待他的興趣,因此反而意外地鼓舞了洪根深的創作欲望。
光復後的澎湖村莊有非常多駐軍,這些軍人常到洪根深家串門子,也都知曉洪家有個愛畫圖的男孩。「大約是小學四年級的秋日時節,有位士官朱恆耀登門拜訪父親,巧見牆壁上的作品,十分讚嘆,這位士官是每年都會接受蔣介石總統召見宴請的「國軍克難英雄」,他便興起念頭,請洪根深繪畫蔣介石伉儷的肖像,年底北上時獻給總統。
蔣介石總統收到這麼特別的禮物,非常開心,立即頒發洪根深在當時算是高額的台幣500元獎金,及全套油畫用具,還外加一套世界寓言套書。這個事件,讓洪根深的名字登上報紙頭版,一夕竄紅,奠定了他一心繼續畫圖的動力。
後來他進入馬公中學,遇見了兩位優秀的繪畫老師,他們分別在國畫與西畫領域各有專長,求知若渴的洪根深從他們身上吸納了更充足的技法,因而順利考上了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

洪根深1974年的作品〈橋〉,在傳統水墨的灰黑色澤上,大膽放上整片的黃、紅、橙等耀眼顏色,一新藝壇耳目。
進入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後,洪根深開啟了專研繪畫的人生,大學4年期間,他獲獎不斷,不論國畫、水彩、油畫、雕塑,都有出色的表現,尤其國畫,鮮少與「第一名」脫節。
洪根深並未沉迷於這樣的光環,他開始思考,傳統水墨總是表現山水之美,這樣的題材是否符合現代社會的精神?傳統水墨畫比喻:「筆墨是人,紙是天」,但受限筆紙與既有技巧,一般畫家很難進一步闡述當代社會的豐富精神,洪根深認為,材質是中性的,它只是媒介,真正好的作品在於觀念的傳達,唯有運用各種型態的媒介,無限大的思維才能完整展現。
於是洪根深致力變革現代水墨,後來又運用了許多複合媒材創作。
《山海》系列是他畢業後的第一批作品,在山與海主題作品中,應用了嶄新手法,採用拓印、渲染、拼貼等多花樣形式來呈現水墨畫氣韻。
傳統水墨畫面很講究留白,而留白處大多以雲、霧、水或道路來展現意境,但洪根深認為,留白的用意不僅於此,而是要讓畫面有喘息空間。所以,他廣泛使用各種材料,融合國畫和壓克力顏料,在原該灰黑色澤的水墨畫上,大膽放上整片的黃、紅、橙等耀眼刺人高彩度顏色。
1974年,洪根深認識詩人朱沉冬,共同組織「心象畫會」,後來又結識羊令野、羅門、楚戈等台灣現代詩人,這派人馬儼然成為南台灣文化界的活躍份子。
因為與詩人的交集,洪根深在日後在繪畫的布局上更增添了詩意,甚至經常自創詩詞。這些不經意的詩詞創作不只奠定了日後從事藝術評論的文字功力,甚至在2007年時還出版了《丘壑痴狂》詩集。在這本詩集的序文中,作家路寒袖形容洪根深:「丘壑大如宇宙,痴狂本是人生。『丘壑痴狂』其實就是一位畫者的生命歷程紀錄。」
藝壇名家蕭瓊瑞則說:「相較於為人熟悉的洪根深沈鬱、愁苦、糾結的現代水墨,他的詩作呈現一種舒坦、柔情、歡愉的本質。」

藝術家洪根深(右圖,蘇士雅攝)以裝置藝術呈現的手抄佛經,幾何與光影中,語句如夢似幻(左圖)。
時空再回到1970年代中,當時台灣接連歷經中美、中日斷交、退出聯合國,以及美麗島事件,藝文界開始瀰漫著濃郁的反思氣息,鄉土自覺意識高漲,藝術家紛紛以傳統農業社會、老式建築、廟宇、勞動者與市井小民作為創作題材。洪根深也開始透過作品對環境、人性進行關懷和批判。他回到離開已久的故鄉,將記憶中的每一個角落真實地呈現在畫布,漁村、廟宇、老屋、勞動者及神像都躍然紙上。這段時期的洪根深認真速寫人物,畫面多半是生活的寫照,神情的刻畫盡是人間孤寂的一面。
雖然鄉土題材在當時非常普遍,但洪根深的畫展依然引起媒體熱烈報導,尤其是懷鄉的人物素描,還深獲藝評人肯定。
但在正式展出一次人物主題水墨畫展之後,洪根深意識到「懷鄉」已成為一種濫情,不該繼續在當中打轉,於是他將關懷的視點再放大,改而關注1987政治解嚴之後的社會議題與千奇百怪的美術型態和主張,舉凡暴力的、荒謬的、色情的、反中國大陸的、反本土的,眾聲喧嘩,特別是政治化的題材最受新生代藝術家喜愛。台灣美術界幾乎和其他領域的人士一樣,進入了泛政治化的時期。
這時的洪根深,目睹了人性的貪婪、脆弱與攻擊性,於是陸續推出以黑彩為主調的多媒材作品,把「人」當作表現的主題,赤裸裸解剖人性奧義,並對現代人提出悲劇式的省思和質疑。
這些創作讓他在畫壇上被推上另一個高峰,「黑色情結」成為洪根深的註冊商標。在畫面中,黑色統馭整個畫面,在黝黑的空間裡,清楚看見孤獨的身影擠在人群當中,身纏繃帶的「人俑」更成為他的代表符號。
20世紀初的超現實主義藝術家賈科梅蒂曾如是告白:「我畫畫與雕刻是為了攻擊現實,是為了保護自我,是為了抗拒死亡,以爭得所有可能的自由。」他的繪畫作品反映了20世紀人類的軟弱與不堪一擊,藝評人曾指出這位存在主義的藝術家作品中蘊含了兩項重要基本要素:絕對的自由及存在的恐懼。
「絕對的自由與恐懼」正好也是洪根深作品的要素。
在焦慮與渴望中,洪根深的黑色風格以帶著詩意的悲傷進入了觀看者的心裡。他以非常表現主義的方法,用黑色象徵當時台灣人民的忙碌、疏離、狂烈、不安等,毫無秩序但又充滿生命力的情緒。

2014年的《結構》系列,運用了「格規」式的方格圖騰,讓傳統水墨增添時代感。
到了1990年代,洪根深開始將關懷環境當作新議題,視野隨之再放大,創作了《山形、人形》系列。
該系列可以說是洪根深創作的大總合。畫面中,我們感受到創作者告誡著:人與自然不可分割,幾乎是一個睿智者對生命的註解。
有別於過去「黑」是主調,畫面糾結不清,新的作品中,「白」嶄露頭角,畫面中出現了整齊排列疊堆的「格規」圖騰。在媒材、技巧、語彙上,新作品可以說是完全脫離臺灣60年代現代水墨運動以來的路徑,走出一條屬於自我的道路。尤其自2004年之後,洪根深更加入諸多人間的主題,包括男女的情慾、都會的墮落、權力的鬥爭等,至此,他以「中國現代水墨」出發的創作,徹底改為「台灣後現代水墨」。

1987年,洪根深(前排右2)與高雄青年藝術家蘇志徹(後排左2)、李俊賢(後排左3)等人,組織「現代畫學會」,成為南台灣藝壇不可忽視的新銳勢力。
2012年,高雄市立美術館為洪根深舉辦了一場創作研究展,洪根深將主題定調為《殺墨》。
死此生彼/死生本一體/來來捨得究竟是念/要讓孩子成長/臍帶要斷/且看殺墨的俠情/亮起救墨的筆光/且讓高雄/依然佇立高傲紅豔的木棉/我以墨水的黑/澆灌白淨的百合/為自己的人生的註解
洪根深以這首詩詮釋《殺墨:洪根深創作研究展》。
「殺」不是毀滅,而是重生,洪根深認為死生本一體,殺墨意謂「死此生彼」;一位藝術家敢去裂斷,敢去實驗,就能從割捨的當中獲得新的契機。
這個論調極富禪味。這樣的領悟,雖是洪根深年少就開始的信奉,卻是在近60歲時才在藝術創作上真正引導了他徹底質變。
數十年來,洪根深一頭長髮,菸酒咖啡不離身。他的大兒子卻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長期茹素。2005年,洪根深岳丈過世,大兒子靜心持咒,洪根深感動地問兒子:「我能幫什麼忙嗎?」
「你可以抄經迴向。」兒子這麼回答。
在兒子眼裡,父親是個誑誕不羈的人,對宗教沒特別信仰,根本不可能放下身段抄寫經文。但當下,洪根深就真的動手抄經了,而且一動手就沒停過,抄寫經文成為每天的功課。至2013年,他抄寫的經文竟累積了108冊,超過一百萬字,全是透過小楷毛筆所書寫。
雖是抄寫經文,漂亮的筆法仍難遮其風采。佛光緣美術館因而在2013年特別為這些作品辦了一場盛大的展覽,以裝置藝術的表現方式展出經冊,創下了全國首創的經文展覽模式。
一路經歷高潮迭起,對洪根深而言卻都是自然生滅的事。如同他在《留個蕭瑟》詩句中所寫:人老/風雲倦了/一杯小酒且樂平生/一張畫/留個蕭瑟/夢裡千迴過客幾/黑白漂泊晚風中/鴻燕不堪秋聲楚/把悲傷留給自己吧!
趨近觀察,洪根深的生命如同一杯無糖無奶的黃金曼特寧,隨著擺放時間長短與溫度的不同,在沈穩厚重中,有著甘醇酸澀的豐富變化。而這樣的變化雖是必然,卻讓人處處驚艷。

洪根深是「高雄黑派」代表人物,1991年的《黑色情結》系列反思工業都市變遷,讓黑色統馭整個畫面,擁擠人群中,每個人身影看起來都孤獨。

《迷情》系列,洪根深將主題聚焦在人的情慾,用線條勾勒人物,彰顯情緒。

四十多年來,洪根深幾乎天天創作不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