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為執行一個專案,蒐集了橫跨好幾個世代的兒童圖片。看著圖片中清純的童顏從黑白一路走向繽紛多彩、從純真呆傻一路走向俏皮活潑,然而,不知怎地,卻覺得味道越走越不對。黑白時代沒有五顏六色的干擾,光影的漸層好清晰,空氣中彷彿還看得到風在流動、微塵在飛舞;孩子的表情雖然呆,手腳束縛著不敢放開,但正因為壓抑,那種隱隱散發的、想跳盪奔放的張力卻更飽滿。
為了想找出足夠與黑白老照片等量齊觀的彩色照片,我們花了很多心思,結果卻仍不理想。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呢?景也在,孩子也在,相機越來越精密,攝影美學和沖片技術越來越進步,那到底是什麼,讓老照片中的「靈光」消失了呢?是少了時空距離帶來的美感?是拍照這件事太輕易,以至現代攝影者被攝影者都少了某種虔敬與珍惜?還是我們的空氣、容貌乃至心境都已經質變,「靈光」也一去不返?
我請教了懂攝影的人,有人告訴我,上述理由或許都有一點,但都不是關鍵,關鍵還是在於那最簡單的、黑白與彩色的差異上,所以直到今天,仍有不少攝影者堅持以黑白底片拍照,拍出來的或許比不上老照片,但質感還是勝過同一時代的彩色照片。
這樣說,不管實體如何,呈現的方式和呈現的媒介一旦改變,我們接收到的訊息和感覺自然也隨之改變?
果真如此,當一本簡簡單單的平裝書,一旦變成了電子書,為了表示不是無端地把一本300元台幣的書放到一個極昂貴的機器上,各種「加值」應用必然越來越多:讀者在任何一個段落中看到自己有興趣的名詞,就可以點進連結,調出後面一整個知識庫來參閱;或是眼睛看累了不必放下,可以請內建錄音檔的機器繼續「讀」下去;或是整本書可以全文檢索,不勞自己費心註記;或是書後面附著專家的導讀與評介,連寫心得都可以免了……
就像彩色照片一樣,這樣的閱讀新世界,想必花枝招展、姿態作足,但就最單純的,人與書,或是讀者與作者、讀者與書中人,赤裸裸靜靜對望,並在對望中產生同喜同悲、幾乎融為一體的感覺,是否也會走味了呢?
對於我們這些雜誌人來說,事情又更複雜了。
為了抵抗網路免費資訊的狂潮,就像電影為了對抗錄影帶,必須賣力衝刺視覺的炫奇(想想《阿凡達》吧)一樣,現在的雜誌也講求「製作人」概念:文字不重要了,要依著閱讀曲線,在視覺強烈的大圖與資訊性的小圖中起伏,要多開「窗口」方便讀者隨時切入,要圖解所有實體或抽象的東西,還要在企畫專題之初就想好日後各種行銷與資料庫「加值」運用的可能……
然而,視覺強烈的8開本滿版(約21吋)大圖,放到3吋的手機版、6吋的閱讀器版上,整體效果如何呈現?小圖一旦縮小,眉眼五官全擠在一起,又有什麼意思?為求「一次多功」,在設計之初就要考量同樣內容在不同載體上的呈現效果,如果只有文字還容易刪減拉長,如果是版面設計,那要如何兼顧?
不確定的年代中,一切都在變動,單單要追逐這些變化莫測的新趨勢就足以令人耗盡腦汁。然而,創意不是應該用於實質內容的生產上嗎?為何要讓載體與媒介牽著創意的鼻子走呢?
黑白時代已經遠去,但彩色新世界未必更誘人,在變局中身不由己,只願那種保持清亮的眼單純地「看」的能力,永遠不要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