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思考私抽屜
一個人的價值,不在他積累了多少資產,而是他分享了多少資源
我小學六年級從德國回來後,不久,就開始協助母親創辦一個自主學習的學校「種籽學苑」。
當初在辦這個學校時,是借用烏來山區信賢國小的校舍。這個學校所在的地方,是原住民的泰雅族部落,所以,這是一個泰雅族孩子很多的學校。
擔任小學主任的林義賢老師,本身就是部落的頭目。所以,在那裡,林義賢老師不論是教野外求生,或是教泰雅族語,都很自然,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在那樣的環境裡成長。
入境隨俗,我在那裡常常聽林義賢老師聊到泰雅族的事,也因此學習到族人的價值觀和世界觀。
第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對於文字,他們並不執著。在傳承文化時,他們在意的是,一個知識在傳遞時,有沒有在最恰當的社會脈絡、自然脈絡下被保留下來。他們想要傳遞完整的體驗,是眼耳鼻舌身的體驗的結合,而不是只仰賴文字。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領悟。因為我成長於一個漢字文化圈,整個教育系統非常執著於用文字來表達文化,最後演變成好像沒有變成文字的事物,就不存在,就不值得花力氣去學習。但泰雅族並不是如此。他們透過口耳相傳的經驗,一樣非常珍貴,也有很多實作的體驗。
另外有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是在部落中,一個人的地位,不是看他擁有多少資產,而是他照顧了多少人、多少動物。
也就是說,一個人的積累和社會位置,不是決定於他擁有多少財富,而是他給出什麼、分享什麼、為社群創造什麼、有能力照顧多少人、養得活多少生命。有資源的人,不是囤積在自己身上,而是分享出去,這樣他在部落裡的聲望就會提高。
從此,我深深記得,一個人的價值不在於他私藏的財富,而在於他沒有藏私地把資源分享給別人。
所謂的競爭,可以決定要如何參與
面對「競爭」這件事,我後來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我們所競爭的東西,有些是真的具有稀缺性。例如,為了生存而一定要有的水資源,不論在哪裡,沒有水就不能活。
但是,在我們社會上絕大部分的競爭是虛幻的。例如,班上第一名或全校的第一名。這不是真正的稀缺資源,而是人造的稀缺。並沒有誰規定,這些獎項不能頒給每一個人。所以當我發現這是人造的規則時,這些獎項隨時可以變得更少或更多,那麼,要不要為了這個參與競爭,完全可以由自己決定。
因為這樣,我自己從國中後就沒有參與任何這種人造的競爭,而是選擇了另一種共同創作的群體。
我的學習私抽屜
談教育,不如談學習
現在大家常常關注教育的議題,我的想法是,與其關注「教育」,不如多關注「學習」。也就是說,在關注教育時,關注學校教什麼,不如關注學生怎麼學。
「教育」的前提是,設想一個理想的狀態,有一群還沒達到這個理想狀態的人,我們透過環境的營造、教材教法等等,讓他慢慢進入適性揚才、成就每一個孩子最好的狀態。
但是如果出發點是關注孩子「怎麼學」,因為這樣,老師在課堂上的角色也會不一樣。現在老師在台上講課,學生在下面用維基百科查資料後,跟老師確認,這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以前因為教室不能連網,所以老師腦子裡似乎就是標準答案集中的地方,但是,現在標準答案四散在全世界各個地方,所以,老師可能就變成是「比學生更早一點學習的另一個學習者」。
在課堂的經營上,老師如果越能把自己看成另一個學習者,跟現今小孩的互動就會越好。如果越把自己看成是標準答案的壟斷者,跟小孩的互動就會更疏離。
所以,唯一能讓學生還願意聽老師講話的方法,就是老師願意聽學生講話。也就是,老師尊重學生的學習動機,而且真的可以促進他的學習。
這個時候,學生才會覺得願意跟這個老師一起學。但是,這個是促進學習,已經不是「教」他了。
我們平常說「我教你」的「教」,很像以教的人為中心,但我覺得還是要專注在學習者身上。引發學生的學習動機,才是開始的第一步。
這個動機出現之後,不一定是由老師教,而是看看有哪些可以促進他學習的資源,例如有哪些組織、社群可以參與等。老師這樣對待學習者,就會形成一種身教,讓學生也以這樣的方式對待別人,說不定這樣,才能真正達到教育的目標。
最難自學的能力,是傾聽
我是一個長期自學的人,如果要問我,有哪一種能力是最難自學的?我會說:傾聽的能力。
人文相關的學科,如果只看書可能會看不懂,因為寫書的人,他的人生經驗可能跟你很不相同。所以,唯一可能學習的方式,就是如果別人有感受,而且願意分享時,你認真聽他講。
因為彼此的生命過程如此不同,所以,如果聽到一半,你打斷他,或是還沒聽完時,在心裡就先下了結論,這樣還是沒有用。
在聽任何一個人講話的時候,5分鐘不打斷他,通常可以做到。但是,如果對方講到15分鐘,我們可能已經在腦子裡打斷他了。到40、50分鐘,就會越來越困難。但是,對很多朋友來說,這時候講出來的,才是他真正的個人經驗,才真正開始有同理(empathy)的交流,才真正能換位思考,才能真正進入他的世界。這個要自己學,是不可能的。
但是,要怎麼確保人家願意跟你說話?你聽對方說了15分鐘,花5分鐘跟他確認你聽到了什麼,然後,他才願意講更多,然後你才有機會更改你預設的立場,這是積極聆聽(active listening)的技巧,練習一輩子也練習不完。
每一天多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但是又不要被對方的情緒所攫取,而是在自己心裡面有一塊空間,可以理解到對方所處的狀態,但是除了傾聽之外,也要慢慢回到共好的過程,這個過程可以跟對方分享,然後慢慢應該可以達到一個同理心的狀態。所以對我來說,傾聽或同理心比較像一種討論事情、溝通的習慣,而不是一門技能。
我的網路私抽屜
實踐黑客精神,勇於分享知識
二○一三年,在網際網路世界發生了一件令人難過的事。美國的天才公民黑客,26歲的Aaron Swartz,因為抗議學術論文被特定廠商轉售,高價圖利,他私自下載論文,並且公布在網路上。結果遭到美國聯邦檢察官起訴,求刑35年並且處100萬美元的罰金。他拒絕認罪協商,最後在當年1月11日自殺。
這件事讓黑客界充滿悲傷及弔念之情,因為Aaron長期以來一直在網路界推動知識共享,是網際網路世界中極富創造力的一員。在那之後,我也想著要如何延續Aaron的工作,後來我們開始進行的計畫,就是二○一三年開始的《萌典》。
《萌典》是一個從g0v黑客松(由黑客組成的馬拉松式科技創作)開始的專案,由「開源人年會」的創辦人葉平提出。當時因為葉平人在美國,家裡的女兒想學華文,卻發現在網路上找不到好用的華文網路字典,所以,葉平就提出「還文於民」的想法,我們就在g0v的黑客松裡,號召幫手一起來把臺灣官方的《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網路字典優化。
因為教育部的英文縮寫是MOE(Ministry of Education),念起來跟日文裡的「萌」同音,也代表新事物萌芽的意思。所以,後來我靈機一動,就把這部字典取名叫做《萌典》。
從那時到現在,曾經一起參與《萌典》計畫的網友,超過500位。二○一三年時,我們還曾經一起組隊參加教育部的「辭典啄木鳥」挑錯活動,幫忙修正了《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裡面一些錯誤或不合時宜的詞條,總共超過四千條,因為這樣還獲得了這次挑錯活動的第一名。
從二○一三年到現在,不收費的《萌典》已經收錄了超過18萬筆華語詞條,還附上文字筆順,並且有英語、德語、法語對照。《萌典》有手機的app也有網站版,離線也可以查詢。衍生出來的版本,還有客語、閩南語、原住民的阿美族語的《萌典》。
現在想起來,當時我會參與《萌典》,主要是自己對字典的偏好。所以,把共同的創作,變成有樂趣且公開的行動,這是我想做的事。
在網路上保護自己的方法:三國無雙
網路雖然帶來許多方便,但也可能是出現惡意和詐騙的地方,要怎樣才能變成一個有智慧的網路人,保護自己的隱私以及重要的資料?我自己在使用數位工具的時候,有一個祕訣,叫做「三國無雙」。
「三」的意思是,任何重要的資料,要選擇三個不同的地方作為備份。而且,這三個不同的地方,至少要有一個是跟你在不同的地理位置。所以,我在電腦裡的資料,在雲端也會有個備份,另外,我也會有一個不在辦公室的網路儲存裝置(NAS)。
「國」的意思是,盡可能用跟臺灣或理念相近的友好國家的網路設備,來進行工作。如果我的資料跟你的資料連線時,中間不是透過點對點的通訊(就像我的電腦直接連到你的電腦),而是經過一個傳送資訊的伺服器(就像我要經過網路上的另一台電腦才能跟你連線),那麼,我們就要了解這個伺服器位在哪裡?這非常重要。最好這個伺服器是在國內,這樣才不會被惡意的第三方把資料加以變造。
「無」就是無痕瀏覽。參加一個視訊會議時,不論是用Zoom,或者是Webex,或者是其他視訊軟體時,如果只是去當一個來賓,一個訪客,只是偶爾聯絡一次,我的建議就是不要去下載任何軟體,安裝在自己的電腦上,用瀏覽器提供的同樣服務去連線就好。
因為這個軟體即使現在看起來沒有資安漏洞,但未來它會有各式各樣的更新,都還是有可能造成你電腦裡面的機密隱私資料,被那些沒有人知道的漏洞0-Days(零時差攻擊)所攻破。
「雙」就是,所有我用到密碼的部分,都盡量用到雙因素確認,就是「靜態密碼以外的認證方式」。例如動態密碼、手機訊息,或是用指紋這種生物辨識。但要記得,如果是指紋,就只能存在自己的設備,而不是上傳到其他地方。
以上這四個原則,至少要有兩個符合,才比較安全。如果沒有,就寧願去找其他的替代品吧。
我的工作私抽屜
創業的定義,就是不等別人來錄取你
大部分人求職都是透過求職網站,我也有試過求職網站,但沒有任何一份工作是因為這樣而來。
二○○九至一○年我登錄過有名的求職網站LinkedIn,是因為有一位同事希望我幫他推薦,所以我留了資料在上面,直到現在。如今偶爾會有人送信給我,問我要不要一起來開發加密貨幣(笑)。
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創業。對我來講,創業是很自然的。只要我覺得有哪些事情可以一起學習,一起創造,因緣俱足時,當時的環境時間點是對的,自然就會有人來做這些。
在網際網路上,任何人看不順眼什麼,都可以直接去改造現況。
16歲的我,當時看不順眼的是什麼呢?就是我擔任作者的資訊人出版社的電商網站。我覺得他們的做法可以更好。因為我當時正在學html,想要練習一下,所以我第一個練習的對象,就是我擔任出版社的公司的網頁。在對方沒有給予任何資源的狀況下,就做了一個野生電商官網,他們網站上有什麼,我就把圖文拿來用,直接做了一個功能更好的進化版,並且延伸提了一個社群互動網站的計畫叫CyberEye。在網路上做這些,沒有成本,而且可以直接公開。因為如果不公開,就不會知道別人怎麼跟你互動。
當時資訊人的創辦人之一賀元看到這個野生官網,他能決定的就是要不要告我。但他決定不要告我,而是一起創業,邀請我當技術總監,管理這個公司的網站。
一般來說,一個作者當然不可能因為在一個出版社出書,就當上那個出版社的主管。但那時只是因為我對網站有興趣、有熱情,而這個領域太新,大家也不知道究竟要怎麼定義尋人條件,所以,忽然間,這個公司的網站就歸我管了。
也就是說,社會上有人覺得我們長大後才能做的事,其實,隨時都可以做。
在工作中,實踐自己持守的價值
「開放政府」、「持守的安那其」一直是我的主張。當初我加入內閣擔任數位政委的三個條件是:不下命令也不接受命令;我主持的會議或別人來拜會我,之後資料都要在網路上公開;在哪裡上班都算是上班。
當我提出這些價值時,理解這些價值的人,就會有「願者上鉤」的狀況,願意參與這些價值的人,就會願意跟我一起協作。所以,我不會碰到太多勾心鬥角,或是「有很多祕密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人,跑來找我策畫什麼陰謀。因為,上面那三個價值,是彼此加強的。所以,我入閣之後碰到的事情,都會繼續加強這三個價值。
當然,在工作上,溝通的重點,在於說明自己堅持的價值後面的那個原因,而不是盲目的堅持。
例如,我堅持的價值是「對內對外的互信」,任何地方能做到這三件事,對跨部門的互信就有好處。所以,這個概念才有可能傳播出去。別人有可能覺得不習慣,但還是尊重這個價值。
如果只是很堅持某些事,但不說明背後的價值,可能就會被人家說:「你很難相處。」所以,在相互溝通的過程中,裡面也蘊含著:如果要達到這個價值,有更好的方法,我也不用堅持我本來的方法。
我的人生私抽屜
有多少貢獻,就有多少影響力,跟年紀無關
在《論語》中,孔子提到一個人成熟的歷程是「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意思是人在30歲的時候,要能成家立業,40歲的時候,要能沒有困惑地面對世界,50歲的時候,要能夠知道自己這一生的使命。
但我看到的是,一個人成熟的歷程,主要還是看他所在的社會如何期待他。如果一個社會期待每一個人在40歲的時候,都要和30歲時不同,那麼人們自然會表現得不同。
在我所處的黑客圈,特別不注重年齡。重視的是對這個領域的貢獻,有多少貢獻,就有多少影響力,跟年紀無關。這樣的情況下,自然就沒有那種社會壓力說,我在幾歲的時候,要有不同的自我期許。
心理學家艾瑞克森(Erik Erikson)也對人生的幾個階段提出自己的說法,例如分成童年、青少年、成人、老年人等等。但如果回顧我自己的歷程,我第一次的青春期是10幾歲的時候,20幾歲跨性別之後,出現了第二次青春期。在這兩次青春期後,可能因為我還沒有到更年期(笑),似乎青春期就一直延續到現在。
青春期的好處,就是可以自由地交朋友,不會太在意對方的年齡。我看到其他黑客圈的朋友,也大概如此。
比如德高望重的Richard Stallman(自由軟體運動領袖)比我大28歲,前陣子他想要跟我交朋友,就直接寫了email給我,我們就可以直接透過email聯絡,他不太在意我幾歲,我也不太在意他幾歲。
雖然現在有很多線上的聯絡方式,我還是喜歡用email聯絡,我覺得email是最平等、自由的聯絡方式。想到就可以寫,對方有空再回,對方也不會知道你幾歲。當年我13歲時,發了email給國外的教授請教問題,對方也不知道我幾歲,就邀請我一起做研究。所以,可以說是email讓我一下子進入成熟的研究者的世界。
在網路的世界裡,孔子或艾瑞克森所說的不同人生階段的社會性角色或是特性,比較不明顯,因此可以更加自由自在地貢獻於社會。
所謂的喜歡自己,就是隨時能和自己當朋友
在人生中,我也思考過要如何「喜歡自己」。「喜歡自己」就是「沒有別人在場時,還是可以跟自己當朋友」。
有些人做了違反自己價值的事,例如偷了東西,也許並不是別人會對他怎樣(說不定別人根本不知道),而是,就像我們不去偷東西,不是因為怕被人發現,而是,沒有人想要每天跟小偷在一個屋簷下。我說的「喜歡自己」,比較是這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