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裡,鳥兒多
人是怎麼產生的?生命的延續過程,歷經過多少苦難?這樣的問題不時存在人們心中,因此每個民族都有一些含有創世紀意義的神話。根據人類學者的說法,布農族「紅嘴鳥兒渡海取火」的故事,始源於地質史上的第四紀冰河期,由於冰河溶解,當時也是地球的海漲期。同時期西方誕生了聖經中「諾亞方舟」與創世紀相關的故事;漢民族也有後來轉化為「大禹治水、三過家門不入」的傳說。
對於長久居住自然山林中的原住民族,生活環境中蘊藏豐富鳥類,他們悠遠綿長的歷史,也可視為一部與自然朝暮相處的生活史。而動物孕生人的傳說,與動物對人類族群生存、繁衍有恩的故事,也就極其豐富。
帶領泰雅族射日
去年雲門舞集發表的新作「射日」,則是泰雅族生命繁衍過程中面臨苦難的故事。
在冰河期之前的暖溫期,也就是漢族后羿射日故事粗胚成形的同時,相傳天上多出了一個太陽,兩個太陽一上、一下,大地已失去白天、黑夜之分,天氣苦熱,傳染病孳生,萬物無法生息。為了子孫生命的延續,在泰雅族族群佔有重要地位的鳥(sisilika),就建議族民射下一個太陽。
在牠的引領下,一批勇士出發尋找太陽,一代接著一代,終於走到射日之巔大霸尖山。太陽被勇士們射中,噴出鮮血,四散成為滿天星斗,血液流盡後化為月亮。鳥兒的羽毛也被鮮血噴染,沉澱為紫色斑點。雖然傳說中的鳥兒,不一定有具體形象;但雲門舞集的射日,仍選擇與台灣原住民生活息息相關、身上有綻藍色澤的台灣特有鳥種「藍腹鷳」,成為sisilika的替身,出現舞台上。
速度的象徵
在人類仍無法理解許多自然現象的洪荒時代,對鳥類的「超能力」,既敬又畏。鳥兒雖小,卻擁有人所沒有的飛行能力,能飛越人所不能及的空間。人們對鳥類又羨慕又忌妒的心情,也使鳥類在許多民族成為重要地位的象徵。
在魯凱族與排灣族的成年禮中,必須舉行賽跑。因為當有災難來臨時,腳力與體能最好的人可以儘快回到族內求救,或通知族人盡速避難,也能快速地追捕到獵物——強壯的身體是保護族群的重要條件,也是成人必須具備的「美德」。
而族婺}程最快的人,才有資格在服飾上繡鳥圖案。今天屏東霧台鄉新好茶村民,仍有在牆上雕刻紋飾的習俗,但全村只有兩個家庭可以在牆上雕刻燕子。鳥兒是速度的象徵,對於獸獵社會,這樣的象徵有重要的意義。
排灣族雕刻家薩古流,其弟由於跑步速度快捷,頭飾上可以裝插五根台灣特有鳥種「帝雉」的尾羽,而薩古流的頭飾卻只能有一根雉雞羽毛。
寄悲情於鳥
某些鳥兒對人們還具有警惕意義。傳說許多父母疏於照顧子女,等過一段時間想起小孩,孩子已經變成鳥兒飛到樹上了。蘭嶼雅美族有兩個兄弟遭雙親虐待,化為鳥兒飛走的童話;泰雅族也有女兒變老鷹的故事。
更有小孩因為受到壓抑,夢見自己變成鳥飛了起來,「其實這是精神上的飛走,一種心理平衡作用」,人類學者洪田浚說。現代心理學者喜歡由心理學來解釋神話,這種人變鳥的故事,可以說是對不負責任父母的警惕,也是對整個族群的啟示。
其實與鳥類相關的故事,各民族都不缺乏,今天鳥類在原住民族的一些象徵意義,在其他民族也都存在。
比如進一步對原住民命運有決定性功能的「鳥占」,中國早期也曾以鳥卜吉凶,做為行事準則。美國作家伊雷克深入印尼婆羅州內陸叢林旅行,完成的「作客雨林」書中,也提到當地住民曾告知他預兆鳥的重要性。
洪田浚指出,對於原住民族,鳥占是包括夏威夷群島、東南亞在內南島文化圈中的文化特色,台灣九大原住民族中,除了蘭嶼島上的雅美族,包括平埔族在內,都有鳥占的習俗。
鳥占
原住民的占卜工具當然不只鳥類,但除了夢占,最重要的就是鳥類。舉凡是否築屋、打獵、播種、收刈,甚至出海,都要在特定的占卜地點舉行鳥占。若是半途中見到鳥兒象徵不吉祥的行為,也得暫停前往,打道回府。一些小時跟大人打過獵的原住民,如今仍然清楚記得鳥占的情形。
傳教士馬偕博士在「台灣遊記」文中記載:「原住民以最深的尊敬,崇信小鳥的唧唧聲和動作,每回探險均事先考慮,尤其是狩獵。每次都先到部落外邊,投樹枝於樹上,驅走鳥類後,如果鳥聲和飛走的方向一定,他們才會出發,否則頭目也鼓不起勇氣來行動。」
人類學者認為,預兆與占卜是產自人們的好奇心與求知慾,原本都是人類自然的心理反應。但在原始民族之中,又會添加精靈的觀念,和對於不可思議現象的驚畏,再加上錯誤的推理,因而促進了對於預兆的信仰。基於這種信仰產生了占卜行為,而這種原始禁忌,可以視同為現代社會的法律。
捕鹿必聽鳥音
不過上一代,鳥占仍是規範原住民行為的重要依據。由於摻雜敬天畏神的精神在內,鳥占的影響力,遠大於今天的法令、制度。
十七世紀,鳥占第一次被西方人記錄下來,由於台灣東部產金、日本產銀,當時西方有所謂到遠東金銀島發財的熱潮。一六四○年,當時的荷蘭統治長官布格(V.Burg)命令士兵自安平乘船前往台東卑南採金,在勘查途中,卑南嚮導聽到鳥鳴,認為不吉利,堅持回頭。荷人怎麼要求都不行,也不得不折回。
清代出版的「皇清職貢圖」書中也形容原住民:捕鹿必聽鳥音以占得失,以鳥聲之長短強弱、飛法等,做為吉凶之判斷。清朝記載當時台灣住民生活的「番社采風圖考載」則認為,鳥占就像漢人有風水之說,築屋、架橋喜歡請地理師勘輿,原住民雖不諳勘輿,但築舍也先行鳥占,確定良辰吉時再大興土木。
原住民的自然法則
與象徵速度一樣,占卜用的鳥兒地位通常都很高,每個民族用以占卜的鳥種也不同。資深鳥友劉克襄參考書上對鳥占的記載,認為布農族常以小彎嘴畫眉、泰雅族以今天台北植物園都能見到的繡眼畫眉為鳥占主角。至於為何選擇這些鳥種,除了是當地的土生鳥種,還有待進一步考證,而今天也僅剩泰雅族和曹族保存著鳥占起源的傳說。
嘉義縣志記載,過去曹族尚未發明弓矢前,捕獸只能用陷阱。後來有一孤兒發明槍器,以其射擊鳥獸,鋒利如神,他晚年病弱,不能再入山狩獵,就告知族人,他死後將化為蓽雀。族人出獵時,須注意它的鳥鳴聲,聲音宏亮為吉,細小代表凶兆。他死後,五體幻化為蓽雀,飛入了福爾摩沙綠海般的森林。
曾經與原住民到山上打獵、觀看過鳥占的洪田浚認為,人們不能以今天的邏輯來解釋鳥占,原住民解釋自然現象的方式本就與今人不同。
鳥兒也有方言
事實上鳥占累積了原住民祖先觀察自然的經驗,譬如空氣潮濕、出現烏雲、充滿快降雨的氣氛時,鳥兒的叫聲就會有變化,聽到這樣的叫聲,他們就互相叮嚀最好不出門。今天的生態調查也證實,一般人聽來差不多的鳥鳴,可以因為季節、環境不同而有上百種不同的叫聲。同一種鳥類除了共有的「國語」,還會因為分布地區不同,而有不同「方言」。因此鳥占其實是人們觀察自然變化時,歸納自然界會出現那些相對應的異兆,再供後人遵循。
今天許多老人家仍愛依循黃曆行事,而人們也都看著月曆作息,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行事曆。決定原住民作息的「自然曆」,和所有人類老祖先一樣,他們看花開、葉落、鳥鳴等大自然的改變來決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於是春天忙著翻土、播種,夏天雨季一到,是幼小動物孕育、成長的時期,加上雨季深山多危機,就少往山裡走。秋冬一到,農地收成了,小動物也長大了,是打獵的時候了,再上山。
遵循自然曆
鳥占也是自然曆的一項。對於原住民,以鳥占卜,得凶兆的機會很多,他們只好等待另一個占卜時機,這段時間就悠閒地徜徉在山林中玩樂,讓自然、也讓自己休養生息。
鳥占中藏著人類敬畏造物主的精神,正是今人最缺乏的。從表面看來,今人比前人了解自然、也更會利用自然,但獨獨缺乏科技精進後更該有的敬畏自然的精神;只有覺得造物者的不可侵犯,人類才可能合理對待自然,否則只存人定勝天的自大想法,易造成對環境粗暴的開發與剝削。
只惜今天原住民傳統文化也在逐日瓦解,與鳥相關的習俗,僅留守山上的老一輩還能夠瞭解、信守。
台灣鳥類與住民在這塊土地上共同走過的千百年歷史,往後人們恐怕只能在故事堸l尋。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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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農族民相傳上古時期,紅嘴黑鵯曾為他們祖先渡海取火。(郭智勇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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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台新好茶村村民在自家牆上雕刻燕子,代表家中曾有過跑步健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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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灣族雕刻家薩古流跑步速度不如弟弟,頭飾上只能裝綴一根帝雉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