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詹宏志的「城市人;城市空間的感覺、符號和解釋」是一部以城市為主題的散文作品;作者企圖藉現象描述的手段去達到某種戲劇性的疏離效果——也就是說,讓讀者從周遭熟稔的事物中發現一些「驚奇」的意義——可是,另一方面,作者也有意以他的「城市觀察」系列為城市人提供一個「城市生活指南」。就這兩層用意而言,作者的企圖是成功的。
然而,在探討這本書的文體時,或者乾脆稱它為「筆調」,讀者或許會發現,作者的筆調並不一貫:誠如他在「卷尾」所說,筆調上拿捏的困難在於它是一本「介乎文學與科學之間,介乎描述與呼籲之間,介乎方法與主題之間」的書。更具體地說,這也反映了大多數人對城市所特有的那種雙重矛盾的情感。
遠離「原鄉」的城市新品種
台北市的人口大多係外來的,這些人來這堸Q生活,有的人在這媯o跡,有的人在這婸G壞淪落,久而久之,這些外鄉人成了台北市這地方的「新品種」,連「原鄉」的概念也漸漸疏遠隔閡了。
人們對城市的雙重矛盾情感是愛憎交雜。不過,詹宏志想要做的不是排斥、抗拒,而是要在城市的現狀中找出它的「空間美學」。這樣的立足點(或出發點)也有尷尬的一面,因為「美學」這個概念難免有消極的蘊涵,而為了確定論述的實用性,作者不得不訴諸科學的、方法論的——甚至於幾何概念的——筆觸來建立權威。
詹宏志自稱他的方法為「進出法」,意思是在一個「定點」上觀察事務的進與出,從其中排比出有意義的解釋(二三頁)。換句話說,這種觀察係以「現象頻率」為憑——套用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說法,是針對社會及文化中新興的、主導的、殘餘的(the emergent, the dominant, the residual)三種因素的追蹤。
「經驗主義」新觀察
因此,詹宏志的「城市人」一書本質上是一種經驗主義(empirical)的觀察,是針對現象或趨勢的「有形」特質所作的斷裁、約估,而本書前面附了胡芳芳拍攝的台北街頭景觀,也正是詹宏志經驗主義觀察的「現身說法」。對一般的讀者來說,這本書有它的吸引力,而且也值得一讀,理由正在這裡。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詹宏志所採取的是符號分析的方法。從第二篇至第四篇,在在顯示作者把商店、街道、城市一一當成某種「文本」(text)來解讀。作者的符號分析的確也呈現了不少動人的實例,如書中所描述的三種典型的咖啡店或者以公司、企業化的方式去經營一條街道(或地段)的構想。此外,在「城市語言」一章,對廣告文案所塑造的「新語言」也作了精闢扼要的剖析。
購買「差異」,追逐時髦
本書的主要論點之一是:城市人全是消費人——一種以消費來實踐人生的人。
城市人購買的是一點「差異」,使他們從無面目的「大眾」中掙脫一角(一六六頁)。準此,這種消費只是一種炫耀性的消費(conspicuous consumption),而更耐人尋思的是,這種消費的消耗對象是短命而用完即棄的。甚至於連復古、懷舊的情緒也可以被商品化而充作消耗物。那麼,問題是:這種消費型態是帶有某種詛咒的色彩!這句話怎麼講呢?消費的行為若是只圖滿足短暫的心理消耗,人們很快就會找到別的滿足替代——因此,流行的消耗總是永遠在喜新厭舊、驅趕時髦,而這個「需求——滿足——轉移替代」的過程便像遭到邪靈的詛咒一樣,競逐不停、永無竟日。常言道:「花錢消災」,但是它指的是以錢財來遮羞或搪塞他人對自身的不利行為,所以如果說消費也是一種逃避詛咒的行為,那也交代了此地財富的不淨以及人們潛意識的不安。譬如說,不義之財多半揮霍在不當的標的上。此外,台灣——或者縮小到城市來說——的消費現象,多少和長年的戒嚴文化、動員戡亂條例有關;政治上長期的苦悶或不確性,可能也促成了過路財不居的消費心態。
城市人的「消費概念」
這裡,我想要說的是:消費(expenditure)的概念,如果要保有一丁點人文的氣息,至少要教育人們去役物,而非役於物。這項呼籲,法國學者巴達儀(Georges Bataille)在「消費的概念」這篇論文中已有述說。
目睹此地城市人的消費行徑,我們不免想起一些馬克思學派的評論家所詬病的「拜物」、「物化」等等概念。
詹宏志看到的城市人,他除了加以描述之外,是否也隱約帶有批判的意圖?他所說的「觀察上的警覺」(二六頁)是不是涉及這一層意義?他是不是在告訴城市人說:這裡,我給了你一面照鏡,瞧瞧你什麼德性!這些問題,只好留交讀者自行了悟吧。
「城市人」的「空間美學」其實是一種位相研究的延伸——不管它叫topography/topology或topophilia都好。準此,詹宏志指出,台北市發展是以淡水河東岸為重地,初期萬華(艋舺)得地利而發,稍後,發展的核心往北遷移至大稻埕一帶,而今則「脫水就陸」,終有台北市東區(國父紀念館一帶)的繁榮。依此類推,如果淡水河能夠再生,而以關渡平原、三重為腹地,未來的城市藍圖將又是一番意想不到的局面!(天曉得,炒地皮的人恐怕早已看準這一點卯足了勁去撈一票了!)
未來趨勢發展靠「堪輿」?
我相當好奇的一點是:懂得風水堪輿的人又是如何來看台北市未來的發展趨勢?詹宏志的書,可愛之處在於他並未借助於玄隱,完全以方法、系統來裁斷。有些推論顯得急遽(例如關於西門町衰落的分析),也許是這方面我思考得不夠深久,也許是我覺得從建築「地理」(瞧,我也避諱「堪輿」這種字眼)的觀點來探討會有不同的解釋。
最後,我願意就詹宏志的書再進一步發揮一些我自己的看法。其一,大約五百年來,城堡(borough)的形成,總離不開交通與貨物集散之便利兩項因素,交通渠道方便農作物收成的集散;而貨物集散除了方便市井小民的民生必需品供應之外,最主要的還是在方便封建領主的貨源供應。準此,今天台北市的一些舊跡——如公賣局、台銀等——和日人治台時貨源向中央(總督府)聚集有密切關係。
其二,台北市位處盆地中央,對外交通呈瓶頸狀分配,松山機場是市區唯一的對外「空港」,而海港也藉麥帥公路才得以連結。更早,通往宜蘭、新莊、三重等外圍地區的棧道「出路」並不便捷。這種地理條件多少也反映了文化上的某種閉塞。詹宏志的書寫道:「在台北,你會覺得東京、紐約、巴黎很近……但是,你可能覺得花蓮很遠……城市喜歡『向外張望』,它可以看到全世界,但城市在自己的故鄉是沙文的」(一六○頁)。我懷疑這種「勢利眼」的文化潛意識,或者就如閩南人說的「近廟欺神」心態,在台北這種趨於半關閉的盆地地形來說,是不是有點相互關係。
生活的氣質影響城市氛圍的養成
其三,從人文的觀點來看,人與地是息息相關的、像埃及亞歷山大城、法國巴黎等地,都有其獨特的氛圍,那些城市的居民,不論是原住民或外來的騷人墨客和流亡者,生活上的氣質和舉止也與整個城市的氛圍相互輝映或彼此感染。(華裔學者Yi-Fu Tuan的Space and Place一書論得更詳細,這裡我不多說。)那麼,台北要成為一個國際性格的大都會,它作為一個磁場,究竟吸引來什麼樣的外國人呢?當然,這就要先問問台北究竟要以什麼樣的「文.化」去招徠遠客。這個問題事實上也值得我們反思自省好一陣了!
評者現任教於台灣大學外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