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聖誕節,學校有半個月的假期。這幾年,我總是在每個聖誕節,寫成一篇滿像樣兒的論文,這是我過洋年的惟一消遣,正如我小時候在北風刺骨的街頭,人家過年,我賣對子。人皆不堪其憂,而我獨不減其樂。因為賣春聯時,來不及覺得家庭衰落之苦楚,正如作論文時,自然忘掉了異國飄零之淒涼。
廿年像水一樣的流走,像雲一樣的飄過去了。今年又放假了。學校本來是修士辦的,學生們一走,出出進進的全是修士了。我自己在辦公廳裡乒乒乓乓打字直到深夜。偶然停下來時,則四圍寂靜得像個廢墟。我望望窗外,是漆黑的夜,回憶的星光在漆黑的過去裡顯得明亮起來。而我最先想起的是過年賣春聯的故事。
真的,算來是廿年前的事了。那時才是一個上中學的孩子。
孩子沒有不願過年,沒有不盼望過年的。我倒是有些例外,我有些怕過年。不知父親為什麼欠了人家那麼多賬,一到北平的年關,債主一個一個逼上門來,油鹽店收賬的剛走,米糧店收賬的又來了,大人不敢在家,因無錢還人家,卻將搪賬的責任放在孩子身上。我是大哥,責無旁貸。
反正你沒有錢,任憑賬主如何凶狠,也是詞費。但是使人不能忍的是挨罵而不許還口。我於是也想躲出去了。跟我弟弟商量,我到街頭去賣對子,賺了錢分他一半,賬由他搪。人越小越容易搪些。於是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與一個小妹妹在家搪賬,一個十歲多一點的孩子與一個大妹妹,到街頭賣對子。
擺個對子攤,雖然不是大生意,但也有種種不易解決的問題,第一、從哪兒去找本錢?因為對子紙用不了多少錢,我倒不太愁。趁家裡大人不在時,把我母親出嫁時的一個毯子抱到當鋪去當了。反正我賺了錢再由當鋪拿回來。
於是我與妹妹抬著一張舊木桌子,抬約半小時,到熱鬧街口,貼上我們的招貼,「換鵝」,這算把地方佔住了。
把紙攤開,開始寫時,產生了第二個問題,即是墨凍。我研究了好幾天,考察了好多對子攤,才知道想墨不凍,最好是加一點石灰。
可是,第三個問題又來了,如果地位不好,是會虧本的,如果地位好,別人就來打搶地盤的主意。忽來一個橫眉怒目的大個兒,揮拳讓你走開。我只搬了一次家,第二天即想出一個妙計來。
每當生意興隆時,一個攪局的要搗亂了,我小妹妹必大叫:「二哥,你別急,我回家叫大哥去。」攪局的一聽我的大哥就要來,於是就走了。其實,我就是大哥,不過先當二哥,可以鞏固小國的國防。於是我們這個對子攤的地盤再沒有什麼被搶佔的危險了。
因為本錢有限,不能寫出一堆來,怕人家不買,壓住了本錢,但又不能不寫,而顧客卻往往讓你念念什麼詞兒,他才買。如果是城裡的顧客,他們喜歡:
雲現吉祥,
星聯福壽,
花開富貴,
竹報平安。
如果是鄉裡來的土客,他們喜歡:
多福多壽多男子,
大富大貴大吉祥。
妹妹早已背熟,她乾脆也不必看對子,一看顧客帶土氣,她即順口而出,「多福……」,其實這幅對子明明寫的是「雲現吉祥」。
許多土地神、火神、灶王神、天地神,都有特殊的對聯。然而那些特殊的對聯,不是寫的太多,就是供應不足,於是我完全改用一詞:
晨昏三叩首,
早晚一爐香。
這個對聯,可以適用於任何神。甚至可以貼到灶王爺的兩邊。
家中要賬的緊鑼密鼓之日,正是我們對子攤生意興隆之時。賣一點錢,妹妹就拿回去,可以搪一點債。那已不是四個孩子在過年,而是四個孩子在生活危岩上週旋、掙扎與戰鬥。
當然戰鬥中是要付代價的。我們倆全凍得流鼻涕、流眼淚的。袖子上是塗抹成層的鼻涕,臉上是一塊一片的墨蹟。最忙是到年尾晚上。我頂著桌子,妹妹端著硯台,沿著北風如刀的小胡同走回家。我們的收穫是桌子上有個錢箱,裡面有了不少鈔票,並且還有兩斤麵,一棵白菜,還有一斤雜拌兒(北平過年時把各種糖果摻合在一起賣的)。
雜拌兒是給弟弟的,安慰他數日搪賬的辛苦,白菜與肉是給母親的,安慰她整年無怨的辛勞。於是,我們這個年,算是過去了——可以吃餃子了。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暖暖手,弟弟過來說,大哥,我練練字,明年由我賣對子,你搪賬,好罷。我說,好,我們一年一換。
三、四個年全是這樣過去的,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然而幾乎是每個年,不論是到了後方,又回天津,再遷台灣,更來美國,我都愛回憶這段生活。
因為對子寫多了,字也練齊了,在後方上學時,同學起鬨在宿舍貼對子:
萬裡里河唐土地,
千年魂魄晉英雄。
是由我寫。
如姐知道我愛寫對子,我臨來美時她在我行李包裹塞入一塊胡開文墨與老胡開文筆。我每年要寫幾付對子寄回去。
今年,對子已寫好了。是三付。由白樂天的一首詩拆成的:
不論海角與天涯
大抵心安即是家
路遠誰能念鄉曲
年深兼欲忘京華
忠州且作三年計
種杏栽桃擬待花
三付對聯,需要三個橫披,我還沒有寫,因為還沒有想起適當的詞兒來。
(轉載自齊邦媛教授主編之「中國現代文學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