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茶藝盛行,凍頂烏龍、文山包種,乃至近年風行的高山茶,都各擁茶迷。每年春季,專程上山、直赴茶農家搶鮮的茶葉玩家們絡繹於途。
「茶貴新、酒貴陳」,但卻有一種特殊的茶,不僅越陳越香,現在甚至躋身「活古董」之列,成為玩家們爭相收藏炒作的目標。
喝過普洱茶吧?褐褐暗暗的茶湯,一入口,霎時襲來一股淡淡的霉味,初嘗的人恐怕不免要眉頭一皺,問:「這個茶是不是放壞了?」
沒錯,普洱茶在台灣早有「臭霉茶」之稱,被外行人任意丟棄的不在少數。但在這幾年台、港、大陸的風雲際會下,普洱的美突然完整地呈現出來,一下子吸引了許多人的注目。從臭霉茶到活古董,普洱已成近來港台茶界的一大話題。
這一波風潮是如何形成的?

(李淑玲繪圖)(李淑玲繪圖)
港台聯手,炒熱普洱
對普洱有深入研究的紫藤廬品茗中心老闆周渝指出,以前台灣喝普洱的人不多,因為普洱有一種特殊的陳年老味,初嘗者難以上口。他解釋:剛製成的普洱茶餅,由於未經過醱酵,還屬於「青餅」,茶性極寒,會刮胃傷身,不適合日常飲用;但由於普洱茶有自然的「後醱酵」作用,可以長期保存,茶性還會隨著後醱酵的進行由寒轉暖,茶味也由苦澀轉為甘醇,並散發出一種一般人不習慣、但茶客卻最為著迷的「陳香」。
普洱茶從「青」到「陳」,費時長久,愈陳愈香,因此有「廿年以下不能入口;四十年以上才漸入佳境」的說法。
但早年產自雲南、由香港轉口而來的普洱,「年份」還不夠久,茶味不醇,等級也不高;一般人又不知道普洱和台灣產的其他茶種不同,最怕密封,必須按時把它們拿出來通風散氣,否則在濕熱的氣候下,很容易長霉腐壞,成為名副其實的「臭霉茶」,難怪乏人問津。
六年前大陸探親開放後,台灣觀光客及商人大批湧進香港,港人飲茶酷愛普洱的風氣多少感染了台灣客,於是有關普洱茶的資訊漸多,正常的普洱「陳味」、可以藉通風散去的「倉味」,和腐壞「霉味」間的區別,也才為人所知。
另一方面,台灣因為盛產茶葉,又承襲閩南的茶道,玩家眾多,基礎深厚,拚茶、鬥茶風氣很盛;偏偏台灣茶近十年來在大量施用化學肥料和農藥後已每下愈況,賞玩的價值降低;普洱在此時崛起,多少可以滿足茶迷們對新品的渴求,因此很快造成風潮。
在香港方面,則由於大陸淪陷後,有好一陣子雲南普洱茶的製造呈現中空,使香港的茶葉來源中斷;加以進入工商社會,以前盛極一時、品茶聽戲的傳統老茶樓紛紛歇業,茶道因而中衰。
因此普洱雖是香港人慣飲的茶種,但港人並不講究,多把普洱菊花合味,成為飲茶時常點的「菊普」茶。

茶葉知多少?(薛繼光)
一餅老茶兩萬元?!
這幾年,香港「九七大限」將屆,一些早已結束營業但並未清倉的老茶樓,都趕在大限前處理產業,拍賣老倉。一波波的清倉不斷,大量封存已久的老普洱於是得以重見天日。
說來諷刺,當年數以「噸」計的茶餅進價低廉,而清倉又是以便宜拍賣的方式進行,沒想到這些「老」普洱流入市面後,香港人不甚在意,台灣茶迷卻「驚為天人」;不少茶迷在終於得嘗「活古董」級普洱茶的溫潤甘醇後,大呼過癮。口耳相傳下,老普洱供不應求,價格也在兩年內呈現三級跳。
周渝指出,譬如一餅九兩重、約四十多年歷史的早年官制「紅印」普洱,從兩年前的三千多元台幣跳到目前的六千多元;更老的私人茶行出產的品牌,號稱有六、七十年歷史的敬昌、同慶、江城、宋聘等,叫價一餅一萬到兩萬元還不見得買得到,一時引得來往兩地的掮客「茶老鼠」大發利市。
物以稀為貴,老普洱搶購風既起,以往只間接向香港買普洱茶的台灣茶行,也開始風塵僕僕地往返港台。他們雖然無力標下動輒七、八百萬新台幣一個的老倉,但可以和標到老倉的香港大盤商直接接頭,避免中間的層層剝削;也有人遠征雲南,參加當地舉辦的茶王節等活動,以求取得第一手資料,建立評鑑普洱茶的權威地位。
還有一些原本為企業家的台灣茶葉玩家,憑著生意人的生意眼,知道這一波「活古董」機會難得,必有賺頭,因此也一頭栽進來,憑著雄厚財力大批搶購老茶,再轉手圖利。換句話說,香港有貨,台灣則玩家眾多,也出得起高價,互相拉拔帶動下,炒起了這一波普洱風。
搶購風潮下,爭端是非多,由於年代、作法、保存方法等都會影響老普洱的品質,因此增加許多真假、好壞鑑定上的困難。

周渝指著「紅印」普洱的斑駁標籤,講述其中的歷史滄桑。(薛繼光)
茶本單純,人自亂
買賣普洱茶已有十多年經驗的貴陽品茶館老闆王階福指出,真正「純正」的普洱茶,應該是產於雲南原始大山,在茶菁摘下後以陽光曬青、蒸軟壓成餅後,放在乾燥通風的地方,讓茶葉中未完全「殺青」的酵素自然進行後醱酵。
但後醱酵需時長久,一般茶行不可能把買來的茶閒置在那裡,買茶的客戶也希望買了就能喝,因此又有「熟餅」、「濕倉」等作法,一來催化「人工陳味」,二來讓茶性轉為溫和,不會刮胃傷身。
所謂「熟餅」,就是在製造過程中,把殺青後未經醱酵的茶餅(稱為生餅)灑上水,用布悶覆,讓茶葉在高溫高濕的情況下加速醱酵;所謂「濕倉」,則是茶行買來大批茶葉後,將茶葉灑上水再堆入倉庫悶藏,只要二、三年就可以把茶催熟飲用了,這樣做出來的,也可稱為「熟餅」。
「這些熟餅,風味也不見得差,只是生餅會因自然後醱酵而不斷變化、越陳越香,而熟餅的茶性到某一個階段就會固定,談不上越陳越香」,王階福指出兩者的差異。
即使同是生餅,因為存放的倉庫有濕度及溫度的不同,經過四、五十年的後醱酵,自然會有不同的風味。周渝指出,更有趣的是,不少老茶剛從倉裡拿出來時並不好喝,沒想到放了幾個禮拜後,這些老茶好像因為重新接觸到新鮮空氣,又「活」過來般地變好喝了。
因年代久遠而產生的種種變化,使得老普洱鑑定不易;更嚴重的則是仿冒品到處充斥,防不勝防。
譬如有人拿泰國產的次級普洱來冒充;有人給顧客品嘗真品,待客人下訂單後又臨時漲價或「掉包」;而香港老茶樓陸續清倉,就像古文物出土一樣,誰也不知道下批出的會是些什麼貨,因此茶商碰到老茶常常要硬著頭皮先搶下來,但又怕同樣貨色越出越多,價碼大跌,那就損失慘重了。

掀起「茶壺風波」的普洱茶,雖然知名度還比不上烏龍、包種等台灣茶種,但茶迷人數已在快速增加中。(薛繼光)
西太后的惟一選擇?
另一方面,原本只是愛喝茶的茶迷們,現在嘗過「極品」老普洱後,也擔心口味養刁了,以後沒得喝會很難過。不少茶迷忍不住在家中「囤積」老普洱,還互相探聽別人有哪些絕世珍品?藏量有多少?有茶的人要防著別人來討茶喝,同時暗自估算自己手上的茶還夠喝幾年。喝茶這樣一件單純美事,就無端地被複雜化了。
其實,看中普洱的「古董」特性而意在投資的茶迷只是極少數;「對身體好」,才是吸引這些有錢有閒的中年男士——台灣茶葉玩家主力階層——的主因。
「現代人工作壓力太大,需要適時鬆弛一下,喝茶只是達到這種目的的催化劑;而之所以偏好老普洱,是因為它的安神效果最好」,家中置有優雅禪房,把普洱稱為「禪茶」,定期請一群「茶瘋子」朋友來品茗聊天的第一銀行南門分行業務專員蘇宗波說。
有十多年品茶歷史,目前也收藏普洱的永豐餘造紙公司副總經理陳哲三認為,普洱茶不僅有一般茶種的養生優點,而且經過久遠年代的自然醱酵,茶性轉暖,空腹喝不傷胃,喝多了不會猛跑廁所,也不會睡不著覺,因此喝起來顧忌少、很舒服。
「聽說慈禧太后晚年只喝老普洱,是有道理的」,周渝補充說明。
普洱茶的養生功效,近年在歐美也刮起一陣流行。大陸經濟開放後,在全力加速外銷的風氣下,身為雲南外銷大宗的普洱茶逐漸為西方人熟悉,普洱茶中的沱茶(碗型)還在一九八六和八七年,分別在西班牙和德國連續獲得第九、十兩屆的「世界食品節白玉金冠獎」。
同時,雲南當地的茶樹是大葉種(一般綠茶、青茶都是葉片較小的小葉種),大葉種芽葉肥壯、茶性較強,內含的物質如茶鹼及多酚類物質也較豐富,可以降低膽固醇、血尿酸(其他茶類只有抑制效果)的研究報導更風行一時。目前歐洲不少藥房中,都能看到以減肥茶、美容茶、益壽茶等等名目銷售的普洱茶。

蘇宗波(左)將普洱稱為「禪茶」,定期請一群企業界的「茶瘋子」來喝茶聊天,舒緩心情。(薛繼光)
「綠色金子」搖錢樹
再說,普洱在中國早有盛名。宋朝詩人王禹詠嘆普洱的詩中就提到:「愛惜不嚐惟恐盡,除將供養白頭親」——自己捨不得喝,只想留起來讓父母喝了延年益壽,這和許多現代茶迷的說法居然如出一轍!
此外,根據香港茶商的說法,民國廿年代,一桶七片裝的上等普洱就叫價五十大洋,幾乎是普通工人一年半的薪水;相較之下,台灣目前的普洱價格,並不特殊。
但在從前,普洱喝盡,總還有再去搜購的可能,今日的老普洱,卻似乎真是「絕世」,這才是最令茶迷們擔心的。
稱老普洱為絕世珍品並不過份。由於普洱茶業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一度中斷,在只消耗不生產的情況下,貨源稀少,即使後來雲南製茶工業又起,但一來傳統作法式微,二來雲南山林風土改變,使得現代雲南新產的普洱難以和老茶相比。
周渝指出,近十多年來,大陸為了出口賺取外匯,把雲南茶當做「綠色金子」,大力促銷,並將原來茶樹和其他樹種雜生、一年一收的老茶園陸續改造,發展密植高產的新式茶園,矮化茶樹,單一種植,大量施用化學肥料及農藥,並改為機器製茶。同時為了讓普洱茶可以現賣現喝,大部分改為澆水以求快速醱酵的「熟餅」製作。
就在雲南各地爭相舉辦各種茶樹節活動,並津津樂道近些年的「改良」、增產及茶農的致富傳奇時,曾經目睹台灣平地茶區沒落、高山茶也暗藏嚴重環保危機的本地茶迷們,卻不禁憂心忡忡。

雲南茶樹種植,多出於少數民族之手。圖為茶廠向傣族茶農收購初製好的青毛茶。(簡永彬攝)(簡永彬攝)
米穀、稻桿何處尋?!
喝普洱有十多年歷史的汪永和指出,由於茶葉極會吸收各種氣味,因此今天以一路排放廢氣的汽車去採收的茶,在玩家心中,就是無法和傳統人工走路去採的茶葉相比。
周渝也指出,樹能聚霧,而現在雲南大伐山林,改為專業茶園後,嵐霧不再終年瀰漫,喜含水份的茶葉有易於纖維化的傾向;同時,少了雜種的樟樹,老茶迷最愛、普洱茶中暗暗浮動的「樟香」,更是自此消失。
再說傳統茶樟雜植,茶葉的兩大害蟲——蚧殼蟲和葉蟬蟲——就有自然界的天敵可以克制,但單一樹種一旦遭蟲害就毫無招架之力,間接增加了農藥的需求;而農藥和化肥(尤其是氮肥),正是使台灣茶葉風味不再、「一代不如一代」的最大殺手。
遺憾的是,台灣崇尚自然新鮮的品茶標準,和急欲大量生產以賺取外匯的雲南究竟不同,觀念也相距遙遠。
周渝就有親身經驗,「在當地幹部誇口他們的製茶已經機械化、精緻化時,台灣去的茶迷卻在為茶葉裡找不到米穀、稻桿等有自然日光曬乾風味的遺跡而難過,弄得他們也吃了一驚。」
今天不做,明天就後悔
即使以做生意的觀點來看,周渝也認為,台港的這一波老普洱風潮雖然熱鬧滾滾、頗有賺頭,但老茶究竟不是古董,不能只把玩而不品嘗。若以一個人一個月喝掉一餅茶的正常速度來看,要不了多久,市面上就根本沒有老普洱可供流通。
「貨沒有了,生意也就斷了,把行情炒得再高又有什麼意思呢?」周渝指出,若是今天雲南沒有作法純正的普洱青餅生產,並善加保存,又哪來五十年後的極品老普洱?而這種事是今天不做,明天就後悔的。目前台灣已有少數玩家注意到這個問題,也在雲南的普洱茶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提出論文呼籲,希望為挽救老普洱盡份心力。
普洱風潮,雖是茶壺裡的風波,但也頗堪玩味,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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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淑玲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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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葉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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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渝指著「紅印」普洱的斑駁標籤,講述其中的歷史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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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起「茶壺風波」的普洱茶,雖然知名度還比不上烏龍、包種等台灣茶種,但茶迷人數已在快速增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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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宗波(左)將普洱稱為「禪茶」,定期請一群企業界的「茶瘋子」來喝茶聊天,舒緩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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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茶樹種植,多出於少數民族之手。圖為茶廠向傣族茶農收購初製好的青毛茶。(簡永彬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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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西雙版納,是普洱茶的生產地。圖為當地少數民族的市集一景。(簡永彬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