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這家位於新生南路的小店「久久酒一次」，相較於台大附近林林總總的茶藝館、咖啡屋，並不顯得特別突出。

招牌上明白昭示，這裡是一個「本土的、原住民的、文化的」的空間。

（張良綱）

灰姑娘的白天

走上陡峭的樓梯，穿越張貼著「布農編織世界展」、「正名運動十週年紀念——台灣原住民族正名權、土地權、自治權入憲大遊行」等海報的甬道，一開門，郭富城「對你愛不完」的歌聲立刻流瀉而出，十多坪的空間中放置十張桌子，稍嫌擁擠，角落則闢成吧檯。

看店的宋梅玲，去年甫從中國工商畢業，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布農族姑娘，遞上一份菜單，價錢比一般店稍微便宜，個位數都是九，是為了要呼應店名。

牆上、架上擺設許多原住民的藝品，有九族的木雕、服飾、刺繡，琳琅滿目，但大部分被裱起來，如同桌上用壓克力豎起的九族簡介，變成畫中的靜物，無聲地躺在夏日的午後。

這時候來的客人，多半是想要尋個幽靜、可以聊聊天的學生，若是北部的孩子，像是台大會計四的葉唐榮，就會覺得在這裡可以看到一些原住民風味的藝品，感覺還滿特殊的；若是南部來的孩子，像是來自屏東的台大農藝四陳怡臻，在生活中看過太多原住民，就覺得這裡的擺設太商業。

專程來尋找原住民文物的許玉卿、黃淑華母女也表示，她們希望在這裡可以聽到更有原住民特色的音樂。

但是一到了晚上……

三巨頭....出資的三位股東。前排為李謀幸，後排左為施金光，右為孫大川。（張良綱）

我的夜晚比你的白天更美

大約傍晚五點半起，開始陸陸續續湧進人潮，來客幾乎都擁有一張經過雕塑般的臉龐，一經打聽，果然大多是原住民，他們是公共電視新聞部為在明年五月推出的原住民節目所培訓的人員。吃過晚飯，喝了幾杯小酒，氣氛慢慢熱烈起來，也不知是誰先帶頭起來唱歌，旁邊的人就開始應和起舞，有的說笑話，還有人唱平劇，大家一直鬧到深夜十二點多才散，阿美族的林壽榮（族名Leon）表示，「實在有太多太多笑話，多到第二天都想不起來，只記得大家玩得好瘋、好快樂！」

這種盛況，固定會在每個月的「文化講座」上演一次。講座從今年四月開始，一系列介紹原住民的音樂、影像、文學等，通常客人一來就是七、八十個，擠都擠不進來，與白天的情形相比，有如天壤之別。

這就是原住民在台北第一家自己經營的小店「久久酒一次」，它的特色，不在硬體設備，而在於來參與這家店的老板和客人。

在台北，你唯一能喝到原住民自製的小米酒的地方，就是「久久酒一次」。

美夢成真

「久久酒一次」的誕生，可以說是一連串的因緣際會。

股東之一的李謀幸，在五、六年前當學生時，參加東吳大學哲學系講師孫大川（卑南族）指導的東吳山地服務隊，出隊到花蓮，兩人無意間提到，希望在都市中能找到一家店，是以原住民的裝飾為主，讓原住民有自己的地方落腳休息；然而，原本是一個隨興所至的夢想，不料卻在今年三月美夢成真。

原來它的前身「籐屋」的老闆打算歇業，恰巧孫大川和「籐屋」從大學時代起就結下不解之緣。孫大川想，如果能夠把店承租下來，配合今年元月創刊的「山海」文化雙月刊，開闢成一個給原住民活動的文化小店，使各族能藉由實際的互動，學習並尊重彼此的差異，如此一靜一動，必定能加速達成重建及傳承原住民文化的目的。

孫大川笑著說，「當時真的沒有想到會不會賺錢，滿腦子想的都是文化，反正剛好我的學生（指李謀幸）從雲林助選回來，問我有沒有工作，於是就這樣開始了。」

開張到現在，已經有半年的時間，中間經過一次整修。有趣的是，原先放在榻榻米和籐桌之間的魚缸，因為阻礙雙方的視線，被打入了冷宮——廁所，卻無意間變成來客注意的焦點。

目前幫叔叔孫大川管店的十八歲店長孫少中，還煞有介事地解釋，人在如廁時，是把自己孤立在一個空間中，因此需要有另一種生物作為觀照的對象，才能藉此體會人生的哲理。話還沒說完，在座的人已經忍不住先笑翻了。

這家店的裝璜，完全是由另一布農族的股東施金光一手包辦。每一塊木板，都是這位自稱「對不起，我的臉長得很抱歉」的布農族大漢，帶著兩個工地弟兄，在兩天內一釘一鎚累積的心血結晶；擺設的藝品，也都象徵來自一個個朋友的友情和義氣。

創造出一個讓各種族互動的空間，是這家店成立的宗旨。客人分別來自荷蘭、日本，以及漢民族和卑南族等。（張良綱）

番刀出鞘

在玄關正對面的木雕，它們的身世卻有一些不同。

排灣族的作者伐楚古在今年八月的某天，到台大人類學系找資料時，看到「久久酒一次」的招牌，受到原住民三個字的吸引，勇敢地推開店門，從此成為常客。他喜歡店裡面無拘無束的氣氛，幾杯小米酒下肚，愛怎麼大聲說話也不會遭到別人異樣的眼光，「而且，在這邊出入的，有許多是原住民的菁英，看到他們，可以提醒自己的不足，激勵自己再繼續進步」，伐楚古熱切地說。

伐楚古的故鄉在屏東丹路村，恰好是南回公路經過的地方，傳統文化淪喪的速度，比起其他的排灣村落，可以說是最快的；加上他早年有參與原住民社會運動的經驗，因此木雕作品中常帶有批判和反省的意味。

例如「政策枯骨」和「番刀出鞘」，表達的是政策對原住民的漠視、大多數原住民也已經麻木沒有自覺的悲哀，以及強調改革必須真正付諸行動才有所成的理念。即使是追憶祖父的「先人之足」，也藉由兩足的極端不對稱（祖父的左腳大拇指曾被柴刀和搬運的木馬所傷，特別腫大，因此終年穿著拖鞋，連參加婚禮右腳雖穿皮鞋，左腳仍不例外），來影射自己在加入漢人社會的過程中，內心所經歷的衝突和矛盾。

（張良綱）

刺激變藥引

而這種對原住民處境的關懷，正是所有來客的共通特質。

客人中，有台大、師大的學生，台大的老師，各校山服隊的學生，與「山海」有關的文化人，原住民的社會運動者，甚至政府官員和外國人也常出入其間。目前就讀文化大學森林系的林壽榮（大家都叫他小榮），平常沒課就來「坐檯」，儼然已經成為義務服務生。他表示，「來這裡可以認識許多人，收穫很大。」這也是大家戲稱為「蔣夫人」的宋梅玲（蔣夫人宋美齡名字諧音），願意在這裡工作的原因。

有時，當談論的話題觸及到當前的行政議題、文化不同觀點，或是為了某種社會運動的目的而聚會，氣氛就比較嚴肅，甚至還會到處是「刺」；但是這些刺，卻是刺激大家重新思考的藥引。

有一次，在閩南、外省、原住民齊聚一堂的場合，閩南人首先諷刺外省人，到台灣四十多年還不會說閩南語，在座的原住民也不甘示弱，回敬閩南人一句，「你們來這裡四百年，知不知道原住民有幾族？」

孫大川笑著說，「透過這樣的互動，讓大家有機會重新思考，誰是台灣人，誰的母語才叫台灣話？」

台大歷史系教授吳密察，在這堣]曾遭遇到「沒有原住民課程，還研究什麼台灣史」的質疑。

這是創作者伐楚古的心情寫照。他想表達的是原住民在設法融入漢人社會的過程中，所遭遇的挫折和迷惘。

喂！你是哪一族的？

不過，在大多數的時間裡，大家就是來聊聊天，喝喝酒，興起時就開開對方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想一想，原住民就有九族，各有各的特色，再加上漢人中的閩南、客家、「外省」等族群，以及來自加拿大、阿拉伯等國的外國人，他們之間的碰撞，真是用「精彩」還不足以形容。

魯凱族在九族中，算是身材比較矮小的一族，因此身高常常會出現在話題中。一次排灣族和魯凱族的對話中，說著說著，排灣族就突然冒出一句，「請你站起來說話好嗎？」當然，排灣族不是永遠都這麼佔優勢，他們也被奚落成「六點以後太陽下山就不見蹤影的人。」（因為太黑了！）

更有意思的是，從加拿大來台灣中研院民族所研究人類學的武雁（加拿大原住民），幾乎已經入境隨俗，把「久久酒一次」當作他的家。他現在只要一碰到不認識的人，劈頭就問，「你是哪一族的？」

原本是強勢族群的漢人，到了這裡，情勢立即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本來是來觀察原住民的，卻往往發現自己也成為他們觀察的對象。

白天來的客人，多半是想圖個幽靜的學生。（張良綱）

哪裡有這麼帥的漢人？

當我們（漢人）正與孫大川進行採訪時，伐楚古也拿著相機穿梭其間，鎂光燈閃個不停。「因為我想捕捉漢人初次接觸原住民想法的神情」，最後他老實招認。

羅永清，台大人類學系三年級的學生，某日下午來找孫大川，請他協助辦一個活動，後來，孫大川問他是哪裡人，他反而有點遲疑地說是四川人，但立刻補充說母親是宜蘭人，孫大川打趣說，「哪裡有這麼帥的漢人？」

事後，孫大川解釋他的用意。「我只是想藉這個機會打破他原有僵化的種族印象，讓他了解漢人和原住民之間不可能分得很清楚。如果他的家族在台灣居住超過五代，八成具有平埔族（泛指居住在平地的原住民）的血統，所以根本不必因為自己不是原住民而覺得不好意思！」

武雁認為，這種經驗對於長久居於強勢的漢人，是一個很好的學習。過去人類學家研究的態度是俯視對象，尋找「他和我有什麼不同」，兩者地位並不平等；然而事實上，應該是去反省「我和他有什麼不同」，這樣才有對話的可能。

在這個小小空間中，各種文化所碰撞出來的火花，可能隨時隨地在身邊引爆；但是，最終的理想不是走上分歧，而是希望建立起所謂的「相似家族」，也就是說，了解各種族群不是一刀可分之後，才能夠更尊重彼此的差異。

孫大川認為，「其實漢、原文化的不同，只不過在於兩者價值優先順序的取捨不同而已。」從取店名的過程，就可看出一二。

（張良綱）

常常來喝茶，一次酒久久

「久久酒一次」原本是孫大川的一本書名，書中有三篇從各種角度去談酒的文化及宗教、社會的意義，並提醒原住民不要成為酒的奴隸；但真正的典故，孫大川寫道：「是為紀念留歐期間與高承恕教授一家人的生命因緣。……當時每次相約喝酒，我們都說是『久久酒一次』，一來表示迫不及待，二來流露『酒』樣的情誼……。」

後來大家覺得這個名字頗有特色，就決定拿來當店名，這時，漢人李謀幸發言了。他認為「久久酒一次」用閩南語念不太吉利，這樣不是叫客人久久才來一次，生意怎麼維持？所以，又加了一個小標題「常常來喝茶」，才皆大歡喜。「這種事，我們原住民可是壓根兒也不可能想到的」，孫大川自己也覺得饒富趣味。

現在這家店又多了一個別名，叫「一次酒久久」，因為這樣比較符合現實情況（一次喝很久）。

「文化講座」是這家店最吸引人的活動，在在傳遞請大家尊重、關心原住民的訊息。

九族的晚宴

未來，「久久酒一次」將以更開闊的角度，來迎接多樣的族群互動。除了現有的「文化講座」介紹原住民文化以外，還將會舉辦international evening，邀請更多種族加入這個空間；並架設螢幕，播放「博物誌」，介紹原住民文化中，草、木、鳥、獸、蟲、魚等禁忌的由來，還有各場「文化講座」的錄影，以饗向隅者。

此外，食物也將朝「更有原住民味道」去調整，除了原有的小米酒，還擬增加一些小菜和小點心；但受限於廚房空間，再加上原住民的食物多為野生，要現採現做，所以可能委託某些原住民家庭出菜；不然就是每個月或每星期選一天，舉行「某某族晚宴」，由九族輪流掌廚，提供該族的山珍野味。

歡迎各族類到「久久酒一次」，來「一次酒久久」！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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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光臨「久久酒一次」，希望您「常常來喝茶」，「一次酒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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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巨頭....出資的三位股東。前排為李謀幸，後排左為施金光，右為孫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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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北，你唯一能喝到原住民自製的小米酒的地方，就是「久久酒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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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出一個讓各種族互動的空間，是這家店成立的宗旨。客人分別來自荷蘭、日本，以及漢民族和卑南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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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創作者伐楚古的心情寫照。他想表達的是原住民在設法融入漢人社會的過程中，所遭遇的挫折和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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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來的客人，多半是想圖個幽靜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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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講座」是這家店最吸引人的活動，在在傳遞請大家尊重、關心原住民的訊息。

（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