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家媽媽是個頂有趣的人物。他今年六十五歲,一般人以訛傳訛的加到了七十四。這一加,就更顯得趣味了。那有七十四歲的老人家,有事沒事的拿著把小剪刀,一邊聽著西洋流行歌曲,一邊吹著口哨,剪出一串串蝴蝶,喚出一個個春天,樂而不疲,笑顏如孩童一般。

快樂的「老小孩」 ,剪蝴蝶的「何如」。
叫我如何不想她
林家媽媽本姓何,叫素如,也許為了詩情雅趣,給自己取了個「何如」的筆名。若有人問起根源,她便瞪著兩粒又黑又圓的眼睛嘻嘻地回答:『教我如何不想她的「如何」反過來念。』不錯,林家媽媽的眼睛確是黑亮得神采,似水秧田中竄來竄去的小蝌蚪兒,又似珠寶匣裏一對閃亮的黑珍珠,靈活、慧黠。
胖墩墩的身材是她體形上的最大特徵,唔,遠望像一座翠屏山,近看似一柄荷葉傘,雖說是碩壯的,但兩手垂直到地,來個九十度彎腰的最恭敬鞠躬仍不成問題,自然也配得上這個婀娜美麗的形容。
「體重多少啊?」還是有人忍不住的好奇。
「你猜,這是我的秘密。」老花眼鏡兜在圓鼻頭上,抿起鑲著假牙的小嘴,神秘。
十個胖子九個高血壓,偏偏林家媽媽是個低血壓,銅的鐵的都可以下肚。
「你不要吃太多,不是我小氣,是怕你胖。」每回林家先生追問太太體重,就誑說是「六十七」,不止這點吧?就誑說是「七十八」,其實,也得倒過來算,是「八十七」!

快樂的「老小孩」 ,剪蝴蝶的「何如」。
剪出一串串彩蝶,剪出了萬紫與千紅
林家媽媽過的日子,比誰都春天,比誰都蓬勃。只因為她生活在萬紫千紅、五彩繽紛的蝴蝶世界裡。這些蝴蝶,是她用各式各樣的月曆紙、包裝紙剪出來的,成雙、成對、成串,品目繁多,隻隻輕俏可愛。那精巧費工的,經過一番排列組合,用相框裝裱起來,掛在壁上給人欣賞;那隨心所欲的,壓在玻璃桌板下或貼在白牆上;還有數不清的成千上萬粉蝶兒,貼在白瓷磚上、顏色紙上、相簿裡,又怕蝴蝶受風寒,一隻隻套上塑膠袋、裝進了紙盒,待風和日麗身手健朗,又應著朋友小輩的催促,搬櫈爬高,翻箱整櫃,亮成了蝴蝶谷。
說是有那麼一次,她把花團錦簇的紙蝴蝶攤在床舖上整理,「那時正是春光明媚,窗外花草正綠正紅,粉蝶翩翩飛來繞去。忽然這些真蝴蝶飛入窗內,一隻隻落息在那片片紙蝴蝶中。一時何如不敢去驚動牠們。久久看,著兩眼便昏花不清了。於是伸手輕輕揮動一下,真蝴蝶才現身冉冉飛起,又穿窗而出。這時覺得自己和床上所有的蝴蝶都跟著飛去了……」
因由這一段動人的描述,何如的蝴蝶世界更見生靈浪漫。
何如原籍河南,生長在福建泉州,祖母、父親都是傳道士,父親畢業於廈門英華書院,知書達禮,性近自然。何如童年時即隨著母親蒔花養蜂,在活潑搖曳的春光裡,和暖的日頭,清清的風,這個粉頰團紅的女孩兒,便已經學會了觀蝶、撲蝶、追蝶、賞蝶,蝶飛蝶舞,看盡玲瓏百態。

快樂的「老小孩」 ,剪蝴蝶的「何如」。
賦彩紙予新形
約是六、七年前,一次意外的扭傷,使她一向不得空閒的手腦有了新的靈光,想當年,小園低檻,群蝶花下過,也不知花是蝶影,還是蝶舞如花飛,想著念著,手堛漱M剪綵紙便如同後宮的三千粉黛,一一顯了身形,現出嬌顏。剛開始,她剪的是單隻蝴蝶,熟能生巧後,單只加至平排,小紙增至大紙,印象中的蝶類紛紛出籠,三、五年後,不僅那喊得出名目的蝴蝶剪得栩栩如生,自己變幻衍生的蝶形,一樣多彩多姿。
「有真的,有假的,也有混血兒。」這是何如給自己剪的蝴蝶的評語。
何如剪蝴蝶全憑腹稿,任何紙拿到眼前,僅憑紙形顏色就能決定蝶形的大小,一些幼稚園或小學堛漪術老師,無意或有意在當地的民眾服務站或其他場合,看見何如的蝴蝶剪紙表演,不約而同來問根由。但問題是,剪蝴蝶的人固然答不出一套完整的理論,有心學的人更無法在短期內參透玄機。
在家看電視會打瞌睡,拿起紙剪,瞌睡跑了一半;長途旅行,避免疲勞,一剪在手,更是樂趣無窮。也無論成人、孩童通通見者有份,也無論旁人的取笑或欣賞,何如只是專心的剪啊剪啊,而無論走到那裡,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剪出來的那一串串春天。即使到朋友家,也常是靜坐一旁,用紙折疊出大大小小的青蛙、獨木舟、百合花、火箭砲,也無論那一種玩意,完成之後一定正正經經當作藝術品一般,簽上「何如」兩個字,看得身邊的孩子目瞪口呆。
「我騙騙小孩,有時大人也被我騙了」,她笑著說:「自己樂在其中,也帶給別人快樂。」

快樂的「老小孩」 ,剪蝴蝶的「何如」。
常保赤子之心
像何如這樣年齡的人,還能保有一份赤子之心,真不容易。她的生活哲學就是:人生要看開,應該做的就去做,不應該做的不要猶豫不決。做事要像大人,玩的時候心情要像小孩。
「人家說我老天真,管他!好面子的人,做不到這一點。杞人憂天有什麼用?煩惱,煩惱又有什麼用?悶在肚子堨肸藂S有用,和牆壁打仗也沒有用,時到事就直,面對煩惱要解決!」
「一笑了之」是何如對付煩惱的好法寶。剪紙蝴蝶,更取代了一般家庭主婦閒暇時的桌上游泳、長舌比賽、穿金戴銀壓馬路。何如手上的剪刀、紙,就等於其他好媽媽的針線活。
更妙的是,有些裝裱後的紙蝴蝶,不僅有畫面,還題上自創的詩句:「你笑,我笑,她微笑,到底是初鶯還是香香?」「圍兩個圈,大跳特跳土風舞。」「紅灰都來,圍圈圈,好吧好吧,全來啦!」「楓葉像不?日本的萬紫千紅」……說不通?有點。說通?其實也通,看了畫面,你就懂了。
蜘蛛結網網又望,粉蝶媒遊忙加忙。
八十老翁翩似少,夜引凰蛾迷蛛網。
彎曲亂飛醉醉蹎,宮蛾含笑醉八仙。
凰哥請別開小差,鳳姐專情念祈待。
你看這首怎麼樣?如假包換何如女士的詩作。她的登山朋友會寫下「歸途何幸遇神仙,意態翩翩似少年,七二遐齡工藝剪,詩歌撰咏扣心弦。」這樣一首詩,來讚美她的才藝。
吟詩、做詞,還要高歌一曲
寫詩,不過是何如生活中的一部份興趣,她還喜歡自己譜曲作詞唱歌作樂呢!
說著說著,便認認真真的唱起來了:「秋風吹起楊柳高照百花都含笑,輕輕巧巧偷聽百鳥叫,我生平最愛梅花,那梅花是國花,那國花就是梅花,流水一去不回頭,歲月飛跑,不知敗了花多少……那牡丹雖嬌豔,那櫻花雖小巧,那蘭花多美妙,卻難比梅花好……。」
這六十五歲婦人的歌聲,就好像蝴蝶的歌聲,就好像蝴蝶在山澗飛舞,就著溪流的歌聲,幽幽忽忽,似喜還悲,是稚嫩的,又是深長的。不是悅耳與否的問題,是一種真情,教人興起不能制止的感動。
追究起來,唱歌為了懷念,懷念故鄉的親人,故鄉的山水,是有感而抒。寫成文字後,便悠悠地唱起來,發洩內心的憂傷和喜悅。雖然不會五線譜,自編的曲調卻是唱過一遍就不忘。一年年累積,自作的歌辭少說也累積十數首了。
那都是何如內心的語言。她的天真是世故的天真,飽經憂患後的開脫。所寫的歌詞,句句肺腑,不為留著印書用。這麼一說,何如為什麼嗜於剪蝶,又從剪蝶中得到什麼樂趣、悟出什麼玄機,似乎就能讓人體會了,瞭解了。
對於「什麼是快樂的人生」,何如是有答案的,她認為,人生在世,只要有信心,就可以創造出奇特的樂趣。生活方式有條理、有意義,生活便能自然生出無限的活力和想像力。
「偷偷告訴你一個『返老還童術』」,這個被朋友稱做「老小孩」的生活藝術家說,「一個人如果活到七十歲,正如同登山到頂,該往回走了,這時候,應該開始遞減自己的歲數,一年減兩歲,六十八、六十六、六十四……當然,一個人如果活到五十歲時就開始倒數,也無妨,總之,保持心理年齡的年輕,是快樂人生的不二法門。」
歲月也不攪擾她
所以何如沒有老態,歲月因嫌她不肯費腦筋煩惱,也就不去吵擾她,叫她忘了月的陰晴圓缺,只需自顧著剪蝴蝶。
如此逍遙,難免需要相對條件。最重要的是,她有一個和樂幸福的家,先生林馥泉,目前經營茶莊,家中三男二女,除了三子陷大陸,其他兒女各自成家立業,不勞二老操心。
「大兒子結婚時,我就跟兒女聲明,婚事我可以替你們辦,婚後可不準備帶孫子。因為剩下來的是自己的時間。婆婆和媳婦做朋友就好了,上一代和下一代的思想難免會有隔閡,保持友好關係即可。我並不是推諉責任,是免找麻煩。」
雖是斬釘截鐵的開誠佈公,子女卻個個舉雙手贊成。從小,母親就是開明豁達的,子女都瞭解母親喜歡順其自然的性情。
如今好不容易卸下重擔,理當輕鬆無累才是。整理庭園花木、讀讀小說詩詞、寫寫毛筆字——當然,還包括剪蝴蝶玩蝴蝶,就成為何如日常生活的重點。此外,登山、訪友、健行,也屬於她戶外生活的一部分。
平常日子,如果經過台北景美三福街七號,不妨走進那大院落堭i望張望。進門右側的第一間屋子,盈盈的蔓藤草葉如同一件綠衣裳,披上了牆頭,屋內,有一張佔據了空間四分之三的大床,床上也許堆著書、也許歇上數十隻五色奪目的蝴蝶,一台紅色的手提收音機也許在播唱現代民歌。
滿室蝴蝶,雅趣無限
「林媽媽,林媽媽在家嗎?」如果無人應聲,不妨藉機瀏覽一下室內光景:呀,好多串風鈴似的紙蝴蝶息在白壁上,翅膀嬝嬝輕擺;書桌上的鏡框、書桌面的玻璃墊下,除了蝴蝶,還是美麗的蝴蝶。無意間,你發現了一張不經意擱置桌上的泛黃綠格宣紙片,細細巧巧的書上一排毛筆字:什麼「世間萬物各有主,一粒一毫君莫取」,什麼「英雄豪傑自天生,也須步步循規矩」,舊紙片的邊上,還被燒了一個破洞兒,不知是什麼年代的寶貝了。
「林媽媽,林媽媽!」空室令你不安,不由又喚了幾聲。
這時候,如果從另一扇門媔]出一個圓墩墩、兩眼清明、頭頂正中間卷上一個圓圈圈的老媽媽,不用說,就一定是以剪蝴蝶為樂的何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