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為萬物之始。」在漢人社會中,早有眾多人口聚居,而逐漸發展出各種制度典章、氏族王國;台灣原住民則散居山巔水湄,甚至同一族的不同部落,可能彼此終其一生也不相往來,於是有著與漢人截然不同的命名觀。
這些乘著一代代記憶、從遠古口傳至今的名字,就像點點星辰,引領後代一窺他們的生活智慧。
在阿美族台東縣成功鎮宜灣部落,每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都受到誠心的歡迎。
記錄家鄉風俗長達四十餘年而有「宜灣記者」之稱的黃貴潮說,宜灣人相信,嬰兒在娘胎中還不是人,可能是動物或植物精靈的化身,因此一出生要立刻命名,才能完全轉化成人類。「我們把名字視為靈魂的象徵,也是人的第二生命。」可見他們對名字的重視程度。
如果這個嬰孩是頭一胎或農閒期間出世,通常命名禮會特別隆重,稱為 Pasirawan。嬰兒出生的第二天傍晚,配合捕魚祭,他們邀集親戚、族中長老共餐,迎接這個嬰孩進入部落。雖然仍躺在媽媽的懷中,嬰兒也將有一個專屬於自己的位子和醃肉。就趁著發肉唱名時,他的名字被介紹給大家認識。
宜灣屬於母系社會,小孩的名字前面會連著媽媽的名字。不過因為大家彼此都怳擘蘢Z,為了避免麻煩,通常只叫個人名。
「一個燈」
有趣的是,因為他們多數沿用長輩名字做為個人名,所以同名的人相當多。為了辨別,各式各樣的綽號就由此而生了。
「我們會根據個人的行為、身體特徵來取,」黃貴潮說。他們部落有好幾個 Lifok,有的人愛打架,就叫他「 Lifok•李小龍」,有的人愛喝酒或不愛洗澡,就順理成章被封為「酒鬼」(Lasong)、「骯髒」(Kakadit)了。假使先天殘障,更可能被同伴針對缺陷取笑「一個燈」(獨眼)、「一個椰子」(獨耳)……等。
這些聽起來有嘲諷意味的綽號,對宜灣人來說卻是別具意義,因為「毀譽參半的綽名正(是)個人生命史的縮影,綽名越多表示其過去的生活多采多姿。」黃貴潮眉飛色舞地表示。而且,小孩子也因為被訓練從小習慣面對自己殘障的事實,長大就不會自卑了。所以綽號還饒富教育功能呢。
與黃貴潮同為阿美族、來自台東縣長濱鄉的王棋說,他們部落的少年成長到十三歲,就要進入男子集會所接受教育,學習成為真正男人的各種技藝、傳說等。長老則根據他們的表現給予稱號,他所屬的這個年齡階級叫「木瓜族」。黃貴潮聽著就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原來,在一次訓練中,長老出題要王棋等人去溪中捕魚,但眼看太陽就要下山,卻仍兩手空空,於是決定退而求其次摘木瓜回去。長老自然很不高興,為了增加團體的榮譽感,就為他們取做「木瓜族」,要大家永誌不忘這件「糗」事。
用命名來記事,不單單是長濱阿美人的專利,在排灣族屏東縣大社村,也有類似的例子。
「百朗」的地方
這個地方排灣語為Pakalivungvung,意思是很多煙匯集的部落,是排灣族雕刻家撒古流的故鄉,他對於祖先的記憶可以回溯到高祖父那一代。撒古流說,他的曾祖父之所以叫「百朗」(Pairang),是因為高祖父要紀念與平地人的第一次接觸。
「百朗」其實是閩南話的「壞人」。那時他的高祖父常常聽到「唐山過台灣」的漢人說這個詞,也不瞭解是什麼意思,就認為山下是「百朗」的地方。殊不知這是漢人用來罵「山地人」的話呢。
而他自己的名字「撒古流」(Sakuliu)則承襲自祖母的父親。因為他的媽媽之前連續生了三個小孩都夭折,因此他出生後,爸爸在取名時,就特別找了天不怕、地不怕,連惡靈都敬畏的先人。希望這個與他同名的小孩,能擁有相同的特質。
一談起這位祖先,撒古流難掩崇拜之情。「我阿祖矮矮的,眼睛是紅色的,而且腳底粗粗的像魚網,有青苔的地方也可以走,不會滑倒,又很會攀壁、爬樹。他很有力氣,別人殺豬要全力揮刀,他直接一插、輕易就刺進去了。」知道這個典故,他就與家族的記憶接上了線。
他的家族世代精於製刀、打鐵,屬於平民階級。撒古流承襲這個傳統,並加以發揚光大。他最引以為傲的,是找回製陶壺技術。陶壺是排灣貴族嫁娶時神聖的聘禮,後來,這項技藝逐漸失傳,許多貴族女兒因此蹉跎了青春。
為了紀念陶壺經由他的手再生,撒古流為長子取名為「磊勒丹」(Reretan),就是「陶壺」。
與自然密不可分
為了重建逐漸在現代社會失落的排灣文化,撒古流在很年輕時就辭去工作,走訪部落的老人,留下記錄。他目前蒐集到的名字大概已有三百多個,卻還不到全部的一半。他說,「排灣的名字反映了部落生活與大自然的密切關係。」
他的資料中,有一戶擅長狩獵的家族,就是以「真正的鐵絲」(Kalingsan,用來做陷阱)作為家名(類似漢人的姓氏,但搬出這個家的後代可另立家名)。而他的後代也承襲這個專長,四個兒子的名字分別叫「伏臥在地」(Zalet),意思是獵物在他面前俯首稱臣;「鹿角」(Rugus);「一個接一個」(Kunukun),指獵物不斷出現;「鹿角多得像森林一樣」(Puragas)。女兒則叫做「刀上的血漬發亮」(Livang),因為常殺獵物、使刀刃染血的緣故。
撒古流還發現北排灣「拉瓦爾」群(Ravar)有幾個家名,都是描寫力量強大的自然現象。像「土地」、「海」、「地震」、「崩落」、「雷」等。傳說他們最早的祖先是由神親手創造的,名字就叫做「傳宗接代」。
後來神為了怕「傳宗接代」(Takivalit)無聊,又賜了一個鄰居「聊天」(Palavelav)解悶,再給他一個僕人「守財奴」(Madiling)幫忙管理山林。他們奠立了階層社會的雛形,成為北排灣的祖先。
與排灣族相形之下,泰雅族的名字似乎少得可憐。住在南投縣仁愛鄉的原權會會長尤幹•納甫說,他們常用的男性名字,大約只有十二個。可能因為泰雅族過去常常是一個個部落、五戶怳嶆a各據山頭,所以根本不需要那麼多名字。
泰雅族的命名是親子連名制,小孩的名字後面接爸爸的名字。尤幹半開玩笑地說,他們取名字比較隨意。泰雅族屬於父系社會,爸爸一句話就決定一切。當時他父親看他長得瘦瘦小小的,於是就取名「尤幹」,意思就是「瘦小」。
而很多人也喜歡用英雄或頭目的名字,希望能因此獲得庇佑。所以在南投霧社,有許多人叫「莫那」,與著名的「霧社事件」領導人、抗日英雄「莫那•魯道」同名呢。
寬厚的氏族
卑南族學者孫大川說,在他們檳榔部落,雖然平常叫的是個人的名字,但自己知道屬於哪個氏族。從母親的記憶中,他得知自己所屬的Palabang氏族,是曾祖父從南王部落分支出來,意思是「容易擁抱別人、寬厚而慷慨的」。有意無意間,孫大川給別人的感覺竟也真是如此。
孫大川並不認為可以直接從名字本身去解讀卑南歷史,不過從氏族的消長,倒是可以看到部落領導權的遞嬗。據說過去卑南族的領導權曾一度掌握在南王的Pasara-at氏族。但是在日據時代,日本人為了分化內部,於是支持另一個氏族Rara建立南王部落,成功地奪得領導權。然而Pasara-at雖然失去政治權,但重要的宗教活動仍以他們為主導。直到現在,在一年一度的猴祭中,一定由他們先起頭,別的部落才敢動。
阿里山鄒族的社會結構,也是以氏族為單位。在阿里山達邦國小任教、致力推行母語教學的教務主任浦忠勇說,他們現在的漢姓是取鄒語的諧音,每個氏族幾乎都還能找到對應的故事。
例如,他的氏族跟鄒語「風」的發音很像,傳說最早的祖先就是被風吹過來的。另一家「朱」姓字義與「火」有關,他們的先人則非常擅長鑽木取火。
還有有一個姓「鄭」的氏族,每個人都知道他們有個小氣的祖先。電話那一頭傳來浦忠勇爽朗的笑聲,「他們後代子孫聽了不高興,要大家不要強調。」
每一個還保留著傳統命名的原住民,幾乎都能訴說一個與名字有關,或是家族特色、或是部落傳統、或充滿個人色彩的故事,而在說故事者的雙目中,彷彿可以看到山上燦爛的夜空,每一個或大或小的星星,卻有獨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