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樹海般的闊葉林中,一株特別高大的梧桐枯樹上十幾隻獼猴悠閒地歇息。忽然,一隻不屬於此一家族的孤猴闖入,猴王倏地全身拱起,往陌生客所在奔去,大大小小的猴子也頓時因警戒而猛烈搖晃樹枝,原本安靜的森林,憤怒般地抖動起來……。
另一個陌生客,其實在旁潛伏已久。他穿著綠色衣服,在森林中至少已坐了半年,已然「坐」成環境的一部分。為了生態攝影,劉燕明衣帶漸寬,為伊人憔悴。
劉燕明的生態攝影之路,可說是「鮮」事一籮筐。
他從小愛看關於生物世界的影集,也喜歡攝影,後又以拍攝古蹟、民俗的紀錄影片為業。他一直認為野生動物在非洲才有,也常想「有一天賺了錢,一定要到非洲拍野生動物。」
七、八年前,生態保育風氣在台灣吹起,本土生物的保護與研究受到重視,許多野生動物的圖像和生態照片漸在媒體上出現。
與台北近在咫尺的關渡,也因為有成千上萬候鳥棲息引起注目。劉燕明這才忽然發現:好像不一定要到非洲也能達成心願。
他找到賞鳥經驗豐富的作家劉克襄,說他想到關渡拍候鳥紀錄片,劉克襄告訴他「不會太困難」。於是他就由拍攝關渡候鳥開始,成為國內生態影片的開路先鋒。
但想獵取野生動物在自然環境中的生活點滴,卻不是「不太困難」可以形容。
「被鳥整是常事」,同是攝影,但在和以前的工作比起來,劉燕明的第一個感想是:「古蹟最起碼不會在你機器沒擺好就飛走了。」

(邱瑞金)
腦袋空空等動物
在地形開闊的關渡河口拍候鳥時,他常為了找有掩蔽物的好地點苦惱,看到掩蔽物也得每隔一段時間慢慢匍匐接近,以免驚動鳥群。泥沼地上蹲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還得忍受河口汙染的臭味。
一次七月盛夏天,劉燕明為了拍一隻蒙古鐵嘴R,花了二、三個小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扛著機器、滿身大汗終於接近到適中地點,忽然一個年輕遊客跑過來把鳥給嚇跑了……「鳥不過動一下,我就是想追著拍也追不到了。」
為了取得動物信任、拍到好鏡頭,他可以在動物會出現的地點坐上一天,把自己坐成環境的一部分,不敢有大動作,頂多伸伸懶腰,有時累了就趴在腳架上打瞌睡。在關渡沼澤地上,為防止褲子弄濕,左腳已被他練成很好的坐墊。
等候動物時,還必須全神貫注、腦袋空空,不能想事情,以免一時出神,忘其所以,動物出現,漏失鏡頭,功虧一簣。曾有年輕人想跟他工作,他規定不能聊天、不能聽隨身聽、不能胡思亂想、不能……,對方就此「不能」來了。

靠著好友為他購置的吉普車,劉燕明省下不少跋山涉水的交通時間。(邱瑞金)
人財兩失!
除了勤跑野外、認真守候及專業的攝影技術以外,要拍好野生動物還必須瞭解它們。
劉燕明於是四處「打擾」動植物學者,也閱讀他們的研究報告和有關書籍。為使觸角伸的更廣,以便轉戰宜蘭、南投各地山上拍鳥和其他動物,他還到處和老獵人、賞鳥肺。從「剛進關渡時,一隻鳥都不認得」到現在談起各種鳥頭頭是道:「紅山椒鳥只有冬天才成群聚集;關山的雀榕結果了,會有許多烏頭翁來覓食……。」
他的時間表更是依照動物作息安排。每年冬天,鳥類會往山下遷移,他就「逐鳥而拍」。春天繁殖季節,較易追到精彩畫面,尤是守候重點。朋友都知道七、八月比較容易在台北找到他。
所幸拍攝民俗的時代他就老是往外跑,劉燕明的另一半對他成天不見人影早就習慣。只不過這回主角換了,現在他跑的更遠——到山巔水涯、人跡罕至之地——罷了。
他把拍攝生態的辛苦視為理所當然,就像如果拍劇情片,也會有演員鬧情緒拒拍或連續NG廿次一樣。
有朋友開玩笑說他為了生態攝影,弄得健康和積蓄「人財兩失」。尤其最初兩年,早上出門到關渡,中午往往已滿身泥巴、全身髒兮兮,既沒有代步工具,又怕錯失好鏡頭,中飯就一壺水配乾糧,如此有一餐、沒一餐,不僅把胃弄壞,本來就不好的牙,在拍動物後掉得只剩三顆牙根,而沒空去補。他又蓄著一把沒時間刮的鬍子,朋友都叫他「爺爺」或「鬍子」。

(右上)為了避免干擾藍鵲,劉燕明情願慢慢守候,台灣藍鵲由著手到完成歷時四個繁殖季。(劉燕明攝)(劉燕明攝)
出外靠朋友
拍紀錄影片是件花錢的事,底片、沖洗費,四處跑的交通費,幾乎把他過去拍民俗的積蓄花光。如此換得的代價是近百種鳥類的紀錄片,而且其中有四、五種由繁殖、育雛到成鳥交配等,已可剪集完整的故事;但因缺乏經費,仍未做需要剪輯、配音、編劇本等收尾工作。
皇帝不急,看他拍那麼多片子,卻未正經整理出成品,好友專欄作家楊憲宏比他還急,怕他時間久了記憶上會逐漸模糊,逼他完成「關渡候鳥歲時記」;又怕他長年未補的牙影響健康,介紹同學免費幫他補牙。
一位經營出版公司的多年好友也不定時支援他。見他跋山涉水花掉許多時間,今年初更置吉普車讓他代步。
隨著開發的腳步,野生動物的生活環境漸被破壞,加上它們敏感、怕人的習性,現在要見到它們蹤跡,往往必須跋涉長遠路途。因此除了昆蟲,台灣生態攝影入門拍的大都是數量尚存較多的鳥類。劉燕明拍最多的也是鳥類。但最早「揚名海外」,在今年日本一項動物學術研討會上大出鋒頭的卻是「台灣獼猴」,拍獼猴也是上山拍鳥認識的好友——台灣省林業試驗所六龜分所前所長金恆鑣牽的線。
四年前他到六龜分所的工作站扇平拍鳥,有賞鳥者剛好發現一窩藍鵲巢。金恆鑣認為只有讓大家多瞭解野生動物,人們才會進而關心、保護他們,而視聽資訊比文字更容易吸引大眾,便鼓勵他以藍鵲為主題,拍攝影片,並將此列入林試所研究經費中。
兩年前,金恆鑣還介紹他和台大動物系主任林曜松相識。林曜松看了劉燕明的片子,不覺心動,正好當時他博士班學生吳海音在墾丁研究已逐漸稀有的台灣獼猴,遂與劉燕明合作,希望拍攝一卷錄影帶做教育推廣之用。
此後兩年,除了拍藍鵲,劉燕明的心力幾乎就全部放在獼猴身上。

(右下)不少台灣野生動物,已為劉燕明攝入鏡頭,圖為他所拍攝的樹蛙。(劉燕明攝)(劉燕明攝)
台灣獼猴與藍鵲
一九八八年六月,他在墾丁著手拍攝獼猴,吳海音一開始就警告他別抱太大希望。因為獼猴極敏感、怕生,必須下苦功才能觀察到它們,遑論拍攝。吳海音自己就每個月有七到十天待在獼猴的生活領域中,如此持續一年後,才使猴子不會見到她就溜走。
劉燕明的做法,則是著綠色迷彩衣服,扮成樹木的同類,蹲在林中讓猴子「認識」,直坐了半年,猴子見到他,才不再生氣的猛搖樹。位於南台灣的墾丁,已屬熱帶氣候,森林中蚊子凶、毒蛇和蜈蚣多,夏天陽光更毒,劉燕明總在天未亮,趁著猴子尚未出門就去等候,而暑天晝長,猴子往往四處遊玩、覓食到黃昏才返,他常在叢林中等上八、九小時,只拍到一點朝陽或餘暉中的猴子。
猴子雖然比鳥類活潑,行為也多,但終究不是可以指揮控制的演員,有時出現可愛的動作,但大多一閃即逝,開機時已進行了大半。劉燕明就等了兩年,才拍到獼猴完整的打呵欠畫面。
「拍生態本來就要利用時間換取動物的信賴,不能以不擇手段換取時間」,他說。
有一次為拍藍鵲巢中的鳥蛋,但巢深且被許多樹枝包圍,有人建議拿竹竿將樹枝撥開,他怕會影響成鳥,使他們棄巢,小鳥將性命不保,決定找到更適合拍的巢再說。
藍鵲每年築巢繁殖的時間只有廿幾天,錯過就要再等上一年。在不強求的狀況下,共拍了四個繁殖季,他才算對這一階段的拍攝稍覺滿意。
就有同好覺得他的拍法太辛苦。事實上生態保育風氣起來後,不少人紛紛以野生鳥類為拍照或作畫對象,但也常傳出為獲得好畫面,把鳥巢搬到陽光下,甚至到鳥店買野鳥來拍或畫的事情。
劉燕明以為,動物行為只有在自然環境中才能表現得最淋漓盡致,若不以此為目標,不如到動物園取材就好,也可避免傷害無辜動物。

等了許久,仍不見動物蹤影,劉燕明靠著腳架睡著了。(邱瑞金)
慢功出細活
隨著國人對環境重視程度的提高,生態圖片和視聽資訊的市場漸廣,一些自然保護區、國家公園也都有經費請人製作相關成品。劉燕明於是多了許多競爭者。
而他所拍攝的「台灣獼猴」,卻仍為學術界認為是目前我們自製的生態影片中最具水準的一部。這部影片目前也獲今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提名。中央研究院動物研究所研究員劉小如則表示,透過劉燕明拍攝的台灣藍鵲紀錄影片,文字無法生動描述的動物世界和研究生態的樂趣,終於能和大眾分享。
劉燕明自認,這並不是他拍攝的技術特別好,只是他下的功夫較深。因為台灣野生動物的研究仍屬起步、資料有限,想要拍得深入,尤其吃力;提供經費資助的單位,又往往希望快點看到成品。動物可不管這一套,沒有慢功、沒有較充裕的經費,就出不了細活。例如以他拍了二年的台灣獼猴來說,除了台大動物系外,就先後又得到農委會及新聞局等單位贊助,才解決經費問題。
劉燕明吃苦耐勞的那股勁,也已讓許多從事生態研究的人希望能和他合作,並肩上山下海。甚至影片還可以輔助研究無力之處。例如肉眼無法判斷鳥捕食的是什麼蟲,就可以事後將影片停格觀察。像他所拍的獼猴,從覓食、爬岩、午睡到群體理毛、搖樹行為、小猴嬉耍打架、小公猴發情、到成猴交配……內容豐富精緻,對研究人員多所助益。

(右)劉燕明也在計畫拍攝種類與數量都極龐大的昆蟲,圖為蛾類的幼蟲。(劉燕明攝)(劉燕明攝)
生態攝影是團隊工作
但在劉燕明看來,他能捕捉到動物群像,還是許多研究人員的功勞。「『台灣獼猴』的成績,台大動物系應居首功。因為要拍一部好的生態影片,一定要有豐富的資料支持」,他表示,能在短短兩年內推出獼猴影片,就是因為台大動物系早前已研究了三年,能夠告訴他最佳的拍攝地點,若光靠自己摸索,不知要花多少時間。
生態影片講求真實,不能靠想像,因此配合的文字若缺乏研究資料做依據,由外行人自己詮釋,或把聽說的都加進去,可能造成誤導。
為獼猴和藍鵲編寫劇本的蔣家語就表示,這兩種動物雖然有學者做過研究,但因觀察時間不夠長,對很多行為不敢下定論,因此有些鏡頭由於無法說明,只好割舍。
以國外拍得好的動物影集為例,整體看來很精彩,常常都是因為有豐富的研究資料,拍攝者能選擇的對象也就更多。可惜目前台灣地區野生動物的生活習性有較完整研究的不超過十種。
紀錄影片的製作本就是件團體工作,在日本NHK、英國國家廣播公司或美國國家地理雜誌,拍攝自然生態影片都是由包括生態人員、錄音、編劇、畫面指導等人組成的小組負責,往往也由多架攝影機同時攝影。
而生態攝影如果想拍得好,必須廣泛蒐集資料,長時間守候拍攝對象,往往還要深入荒郊野外,所需經費與其中辛苦,皆超過其他攝影。劉燕明對自己的要求高,在有限的經費下,幾乎都是單打獨鬥,連請個助理幫忙扛機器的錢都只好省了。

圖為蛾類的幼蟲。(邱瑞金)
要不要商業化?
台灣獼猴影集出資者之一的台大動物系,就放棄任何權利,希望劉燕明能以此錄影帶的回收,做為拍下一支生態片的經費。
獼猴影片發表後,有企業曾表示願每年提供新台幣千萬元資金,供他專心拍攝,新片則做公司形象廣告之用,劉燕明卻嫌該企業有汙染之虞而拒絕。
矛盾的是,一方面他確實需要錢支援;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靠拍生態片維生,恐怕因此會為了趕拍東西,降低品質,甚至為了限期完成,勉強拍到畫面,而干擾了動物。
「反正等別人拿錢來拍根本不行」,他說,只有自己趕快埋頭去做。他更著急的是:拍獼猴的地區,一直有人要求開放為遊樂區;藍鵲聚集的扇平,遊客也愈來愈多,每到周末,扇平附近常找不到藍鵲;關渡水鳥從大家發現到今天,鳥蹤也愈來愈少……。「再這樣下去,到時即使有好幾千萬經費,也拍不到東西了」,劉燕明說。
他以自己滿口假牙為例,自然破壞了無法還原,人做的東西再好也不能恢復自然時的情況。這也是他決定棄古蹟而就生態的理由,因為目前提倡保護古蹟的人比為自然請命的人多。

劉燕明在配音間,為台灣藍鵲做收尾工作。(邱瑞金)
走出更寬廣的路
金恆鑣為他擬了長遠計畫,考慮資料來源,及目前台灣環境最急迫要紀錄的動物,列出順序,一種一種去拍。劉燕明自己的心願則是,在這些影片中加入人文內涵。
但要做到這一點,除了需有一大批資料支持,一個兼具自然與人文素養的人不可缺,他希望能找到這樣的人一起工作。
看他七年來底片一呎一呎的累積,好友楊憲宏認為他已為生態保育打開一條更寬廣的路,因為以生動的影片來傳遞自然保育觀念,比許多保育者喊破喉嚨更有效。他努力的走這一條路,對許多愛好自然的人也是很大的激勵。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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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燕明與他花兩年時間拍攝的台灣獼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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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著好友為他購置的吉普車,劉燕明省下不少跋山涉水的交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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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上)為了避免干擾藍鵲,劉燕明情願慢慢守候,台灣藍鵲由著手到完成歷時四個繁殖季。(劉燕明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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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下)不少台灣野生動物,已為劉燕明攝入鏡頭,圖為他所拍攝的樹蛙。(劉燕明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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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許久,仍不見動物蹤影,劉燕明靠著腳架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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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劉燕明也在計畫拍攝種類與數量都極龐大的昆蟲,圖為蛾類的幼蟲。(劉燕明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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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燕明在配音間,為台灣藍鵲做收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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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猴子可不會依劇本排演,要拍好鏡頭只有耐心等待。

右)猴子可不會依劇本排演,要拍好鏡頭只有耐心等待。(邱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