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一向標榜自由獨立、不受羈絆,這種精神似乎也反映在學院裡。
以有「歐洲大學之母」尊號,至今在世界大學排行榜上仍名列前茅的巴黎大學而言,他們沒有畢業典禮、沒有方帽子、沒有訓導制度、沒有上下課鈴……,當然,他們也沒有所謂的「校園」……
置身花都巴黎的觀光客,若厭倦了露天咖啡座、歌舞秀、藝廊、博物館……,想換換口味,造訪歐洲最古老的學府——「巴黎大學」,恐怕會在一頭霧水之後,敗興而返。

聳立的高樓、熙攘的人群,使巴黎第七大學永遠顯得忙碌活潑。(張良綱)
巴黎大學在那裡?
問巴黎人:「巴黎大學怎麼走?」對方多半會一聳肩、一攤手,帶著一副「我怎麼知道?!」的表情走開。
或許這就是巴黎式冷漠,或許他真的不知道,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個問題太「外行」了,「外行」到別人無從答起,解釋起來又太費周章,乾脆相應不理。
「大巴黎地區有十三所國立大學,全都稱為『巴黎大學』」,師大法語教學中心主任李萍子指出。這還不算,每個大學名下又各有若干個研究機構、獨立學院等,校址分散全市各區;歷史、背景、特色、以及重點學科……也不盡相同,別說一般人搞不清楚,就連本校學生也未必知道來龍去脈。
這得從頭說起。
巴黎大學的前身草創於第九世紀末期,最初是附屬巴黎聖母院的一個教會構機。直到十二世紀初葉,以「是與否」(“Sic et Non”)一書享譽歐洲的學者阿培拉德(Peter Abelard)入主校務,一時慕名者群集,學風鼎盛,規模日益擴展。西元一一八○年法皇路易七世正式頒授「大學」稱號,和義大利的波隆納(Bologna)並稱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學。

既然沒有荷花池、椰林大道,圓型玻璃辦公室也可權充校園一景。(張良綱)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西元一二五三年,勞勃.索爾邦創建神學院(La Sorbonne),至今「索爾邦校區」中的巴黎三大、四大,仍以最「正統」的巴黎大學自居。
在中古世紀,「神學」及「古希臘羅馬哲學」是所有大學的研究重心,又以拉丁文為共同語言。於是熟讀了亞里斯多得的邏輯、哲學、詩學,再帶著一本聖經,學者學生們儘可「雲遊四海」,從巴黎到牛津,從牛津到波隆納,享受「學術無國界」的自由、獨立。
可惜的是,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爆發;不久,拿破侖以「帝國大學」為名,設立了一個「中央集權式」、掌管所有法蘭西帝國大學教育的機構,「巴黎大學」自然也就名存實亡,消失無踪。它的重新組合、恢復,又是一百年後、「第三共和」時候的事了。
「分分合合」一直就是巴黎大學擴展史中很大的特色。在一九六八年以前,「巴黎大學」名下統轄著數十個獨立學院以及研究機構,其中有著名的法學院(即今天的巴黎第二大學)、人文學院(四大)、醫學院(五大)……等,都受巴黎大學「中央集權式」的統轄。

簡簡單單一張海報設計,也饒富創意。(張良綱)
實現「科際整合」理念
一九六八年,巴黎大學生發生暴動,主要是抗議課程落伍、不滿意填鴨式教學法,並希望爭取更多的學術自由及校園民主。有鑑於此,巴黎大學又按所在行政區域的不同,分為十三所。名義上雖然是十三所「巴黎大學」;實際上還是原有學院「合縱連橫」——地緣相近,教學理念一致,課程容易搭配的,歸併在一起,再逐漸擴充的結果。「巴黎人善變」,這句話證諸巴黎大學的演變,的確不假。
另一項一九六八年以後的重大改革則是打破傳統的科系及學院,重新組合設立了所謂的「教育養成與研究組系」(U. F. R. Unites de Formation et de Recherche),以下列幾個主要學科為研究中心:文學、人文科學、法律、政治、經濟、基礎科學與實用科學、醫學、藥劑學,及神學(現已很少見)等。

只有索爾邦校區中,還保留一分古老名校的典雅氣派。(張良綱)
茫茫「系」海,何從選起?
「『教育養成與研究組系』的理念源自五十年代興起的『科際整合』」,留法近十年的輔大法文系講師李瑞媛指出。
例如社會學、心理學和人類學本來分屬不同的學院、不同的學系;傳統式的「人類學者」可能一輩子沒接觸過「社會學」,卻也無損他「人類學者」的地位。
但隨著知識的累積,學術界慢慢發現某些人類共有的定律,可以從社會、心理等不同理論與角度中發現、釐清,這時若是兼具這數門學科的基本素養,往往可以融會貫通,獲得驚人的進展。「社會心理人類學系」於五十年代創設於美國哈佛大學,的確是世界教育史上的一大突破。
「『科際整合』是目前世界共同的潮流,而西德和法國真正從制度著手,以打破科系藩籬,把相關學門合併起來,成立新的『組系』,算是很新的嘗試」,李萍子指出。
當然,這種規模介於學院與科系之間的「組系」,能夠提供學生較開闊的「視野」,但對習慣於傳統式科系分法的台灣留學生而言,則常有「不知道要怎麼選」的困擾。

這方不算大的中庭廣場,是許多學生閒時聊天的場所。(張良綱)
切莫「望文生義」
舉例來說,在以語言、文學稱著的巴黎三大中,有一個「組系」的名稱是「司法、經濟、政治、歷史研究學系」,乍看之下的確令人怯步——在台灣念了四年大學,連一門學科也沒讀通,倘若四門加在一起,要從何讀起?
此外,「組系」分法和科系頗有出入,常令人似懂非懂,什麼「發展、國際、歐洲及比較研究」、「建築及住屋探討研究中心」……等等,若是「望文生義」,恐怕會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就因為組系分類相當複雜,又因各校各組系、各個老師而有不同的課程規定,加上課程名稱常變來變去、內容也不盡相同,搞到最後,許多台灣留學生學到的或是拿到的學位,已經和當初想念的相去甚遠」,李瑞媛就一再告誡法文系學弟妹要搞清楚課程內容、就讀限制,不要貿貿然前往。
除了選「組系」的困擾,學制上的不同也需要重新適應。

掛有巨幅油畫的巴黎第四大學圓型教室,常見觀光客來此拍照。(張良綱)
學制迥然不同
法國大學沒有所謂的大一、大二,只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高中生通過高中畢業會考,進入大學後的頭二年(最多可延長一年),在法律、經濟……等十二類主修中做基礎訓練,等完成修課時數(七百至一千小時),通過一定科目的考試,就可領到「大學一般學科文憑」(D. E. U. G.)。許多學生在領到文憑後輟學就業,「知識夠用就好」,等事業到一瓶頸時再回學校念書也不嫌晚。
第二階段原則上也是兩年。課程性質則可依「學術研究導向」或「專業職訓」分成兩種供學生選擇。第一年結業可得學士學位(Licence);第二年結業並繳交「研究論文」後可以獲得碩士學位(Maitrise)。
第三階段則真正以「從事高深研究」為目標。碩士後一年(外籍學生可要求延長至兩年),若是一切符合指導教授要求,則可獲得「博士班預備文憑」(D. E. A.)。再下來才真正進入博士班,要在短短四年的修業年限中,順利寫完論文,才有希望拿到「博士學位」(Doctorat)。若要「更上一層樓」,還可繼續攻讀「研究指導資格鑑定」,以便申請大學教授職位。

第七大學中文系課堂一瞥。(張良綱)
吃虧?值得!
法國「三階段」式的學制,常令想留學法國的台灣學生裹足不前,因為再怎麼算,都太「吃虧」了。
「就拿本行念法文系的來說,如果去美國深造,可以從碩士班念起;可是去法國,頂多獲准進入第二階段(大學第三年),運氣不好的,恐怕還得從頭念起」,甫自法國回國,目前任職於商界的陳芸表示,「當然,以長遠來看,這種表面上的『吃虧』還是非常值得的,你可以把語文基礎打好、熟悉法國式的教學研究方法、深入了解法國社會,這些都不是用時間、金錢能夠衡量的。」
當然,去法國念大學,「巴黎大學」無疑是所有學子最嚮往的夢土。因為法國的七十一所國立大學素質並不平均,所有優秀的教授、學生,都希望能置身於人文薈萃的「京城」中,於是形成巴黎十三所大學,尤其是巴黎市區的八所(一大——七大及九大),集榮寵於一身的現象。
然而,「大學——研究所」卻並不是法國的「最高學府」。另有一種「高等專業學校」(Le Grand Ecole),專門培養高級公務人員,由政府各部門:工業部、農業部、國防部、文化部等各自管轄,一般高中生要念完兩年預備班,再經過嚴格的競試才能入學。許多黨政要員、諾貝爾獎得主都出自這個系統。相較之下,「巴黎大學」儘管歷史悠久且聲名卓著,嚴格說來,卻也只是法國學生的「第二選擇」。

位於巴黎索爾邦校區的「大學書店」,是巴黎數一數二的大書店。(張良綱)
鼎鼎大名,小小黌宮
根據一九八六年的統計,巴黎市區八所大學容納了十八萬餘名學生,其中一大、三大及五大、七大都各有近三萬名學生。而外籍學生也相當可觀:三大學生中,外籍學生所佔比例超過百分之廿八,六大、七大也分別有百分之廿左右的外籍學生。
別以為一所大學兩三萬人稀鬆平常,巴黎市中的八所大學說穿了不過就是散佈市區的幾棟建築,沒有國人所熟悉的校園、運動場和宿舍,更遑論椰林大道或荷花池了。如果和「同級」的牛津、哈佛等校比起來,巴黎大學既不典雅宏偉,也不夠現代化,的確可以用「寒酸」來形容,外鄉人驅車經過多少次,恐怕也不知道這就是鼎鼎大名的「巴黎大學」呢!
由於沒有足夠的教室,學生不可能在「空堂」時留在空教室裡休憩;巴黎大學沒有社團活動,因此也不可能三五好友聚在社團裡談天說地,於是乎,走廊的長椅上、學校福利站裡,到處擠滿了等著上課的人潮,除了以「貴族」自居的九大學生還能到鄰近的布倫紐森林(Bois de Boulogne)去閒逛、慢跑外,大部分的學生到了學校都有「手腳無處伸展」之感。

許多巴黎大學生是做過事後才來念書,年齡層並不低,讀起書來也特別賣力。(張良綱)
一流師資,外務繁忙
空間擁擠之外,經費短絀也是令人頭痛的問題。巴黎七大「東亞語言與文明組系」主任丹尼爾.波薛(Daniel Bouches)就說,由於經費有限,系上沒有具備錄放影、錄放音等現代化設備的語言專業教室,也沒有足夠的圖書,而在最需要糾正發音、建立正確概念的初學階段,大部分課程也只能採取「大班制」,這對於學習外國語當然是很大的不便。
雖然如此,巴黎大學的師資陣容卻都是一時之選。「巴黎大學的教授都是社會名流,在學術界、政治界都擁有一定的地位。」就讀於三大國際翻譯學院的尹璧君指出,而正副教授一星期講課時數僅僅三小時,又一律領「公務員」薪水,待遇優渥,足以吸引優秀人才留在教育崗位。
當然,既是「社會名流」,難免「外務」纏身。尤其以法律經濟著稱的一大、二大,不少教授身兼歐洲共同市場、聯合國、北約或是國際法庭……等機構的顧問;也常應政府「徵召」,參加國際性研討會……,因此將課程排在週末、晚上,或是佈告欄上貼滿一張張小紙條,上面各自寫著「某教授今日另有要事,課程暫停一次……」,也都是司空見慣的了。尹璧君甚至有一門課程「一年只上了兩次課」的驚人紀錄呢。
學「方法」,作「學問」
老師忙,自然影響師生間的感情交流及互動。就讀於二大政治學組的閻嘯平也指出,美國大學規定教師要有「學生時間」(office hour)——老師待在辦公室,以便學生有問題可以面談,但他的指導教授是歐洲共同市場的顧問,在學校根本沒有辦公室,有什麼問題都得「爭取時間」,在兩堂課的空檔中尋求解答;而教授也不會主動來找學生,「每一個教授都很忙,學生又多,手邊隨時有四、五十篇論文要批改,如何能顧到每一個人?」閻嘯平說。
師生關係淡固然是實情,但另一方面,法國還是很講「私人關係」的。有技巧的接觸來加深老師對你的印象及好感,有時也會蒙受意想不到的「青睞」,只是一來這種緣份可遇不可求;二來中國學生多半內向羞澀,語文溝通又常有障礙,因此想和師長建立「關係」相當困難。
其實「『自學制』正是巴黎大學的特色」,李瑞媛指出。既然有客觀環境上的限制,師生感情淡漠,相處機會不多,因此,在課堂要學的,不是「學問」,而是「方法」,以培養「獨立研究」的能力。也因此,「教學重點不在乎老師怎麼教,而在乎你自己怎麼學」,閻嘯平說。
「在法國,大學就是個求學的地方,你想讀書就來,不想讀就走,也沒有人會多說什麼」,李瑞媛說。而法國大學不收學費,各項雜費加起來也不過一年六、七百法郎,算不上什麼負擔。話說回來,這些或許正是新生輟學率高達百分之四、五十的原因吧?
巴黎!巴黎!
自由、獨立、不受羈絆,一向是法國人最標榜的,這種精神也反映在學風上。
「巴黎大學沒有新生訓練、畢業典禮、沒有方帽子、沒有訓導制度、更沒有所謂向心力、認同感,甚至沒有上、下課鈴,很難想像吧?」尹璧君說。過了上課時間十分鐘還不見老師,學生們就自動退席;而老師講得興起,超過時間,學生也可以鼓噪;遲到、早退、旁聽……,一切悉聽尊便,倒是有些老師採點名制及問答制,若不事先摸清楚,也會有「陰溝裡翻船」的時候。
若要問巴黎大學在國際學術界為什麼獨佔鰲頭?恐怕巴黎師生也很難回答。「或許是因為它得天獨厚,位在巴黎吧!」幾位受訪者思忖片刻後,都做了同樣的反應。
的確,花都巴黎,有名的不僅是服裝、藝術、電影、文學,法國人在政治上也處處與英美爭西方世界的領袖地位;法文「外交語言」的殊榮舉世公認,而它也是「法律語言」——從拿破侖制定「法典」開始,法文明確而縝密的特性就廣受矚目,海牙「國際法庭」就是以英、法文為指定語言。
此外,法國的科技工業如武器、鋼鐵、運輸……都是世界頂尖的,目前全球最高速的磁浮式列車(TGV)就行駛於巴黎和里昂間;而巴黎「巴斯德研究院」更是世界微生物醫學的重鎮。
巴黎身居全球政、經、外交、藝術、科技的樞紐,活動頻繁而文化程度高,它的多樣性和重要性,是紐約、華盛頓、倫敦、西伯林……等大都會都難以企及的。就讀巴黎大學,學到的又豈止課堂上教的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