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世紀的財富在土地,20世紀的財富在勞力,21世紀的財富在腦力;如此說來,知識經濟時代,教育資源不足的弱勢孩子,是否注定一生打不進「贏者圈」、與財富無緣?
不,窮小孩不等於笨小孩,更不是懶小孩或壞小孩,「全力幫助功課不好的弱勢孩子!」這是總統府資政李家同多年來的呼求。這呼求撼動了許多人,從都會到偏鄉,從大學生到退休老師,從「攜手計畫」、「月光天使」、「希望小學」到「象圈計畫」……,全台灣風風火火,大手牽小手,誓言要搶救弱勢孩子的「學力」,讓孩子能有個公平的起跑點。
2006年,國際經濟合作與開發組織針對15歲學生所做的國際評比中,台灣學生在數學素養方面拔得頭籌,居世界之冠。不過,在世界第一的冠冕下,潛藏著一項危機,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輔導系教授宋曜廷指出,在排名前10的國家中,台灣學生整體成績的標準差最大,幾乎橫跨光譜的兩極。教育M型化,不僅是課堂危機、校園危機,也為未來更巨大、更嚴重的社會危機埋下了伏筆。

貧富差距擴大,加上家庭功能失調,導致教育M型化的趨勢明顯,不僅造成學校教學上的困擾,也影響孩子及社會的未來。圖中4個男孩課文沒背熟在罰站補背,不好意思的模樣令人莞爾。
拉孩子一把
「辦教育不必錦上添花,最重要的是要知道我們的學生中,有多少孩子被拋在後面?落了多遠?」李家同資政從民國97年度高中學測成績中看出端倪:英文有明顯的「雙峰現象」,有27%的學生等第集中在11-13級分(最高15級),同時也有21%的學生分佈在3-5級分之間。今年剛出爐的學測成績也令人擔憂,14萬考生中,竟有2萬人英文作文「抱蛋」。而數學成績更讓人看出問題的嚴重性,竟然有高達47%的學生未超過5級分,若以滿分100分計,這些孩子的數學等於只有二、三十分。
城鄉之間的落差尤其明顯。以97年的國中基測為例,要想擠進建中,基測成績不得低於290分(含作文,總分312分),但有些偏鄉國中,全校基測平均只有五十幾分;至於同屬公立的台東高中,學生入學基測成績有高達三百多分的,也有一百多分的,其間落差接近200分。「不論成績多差,反正都有學校念,」李家同以花蓮為例,花蓮地區有8,800個公私立高中職名額,學生人數卻只有四千多,粥多僧少的情況下,孩子唸書意願更是低落。
事實上,落差不僅存在於城鄉間,就連都會區學校,在三申五令規定常態分班的狀況下,同班同學間的程度差異依然驚人。
在北市東區城郊某國中國一的親師座談會上,學校老師紛紛向家長訴苦,由於學生程度落差極大,使得班級經營與教學困難重重,其中尤以英文為烈。同一個班級,有人從小上美語班、去國外遊學,早已說寫流利、能上台即席演講,但也有人26個英文字母都還寫不全,究竟要從哪裡教起,令老師苦惱不已。
「國一是決定孩子會不會放棄學習的關鍵,原因就是同一個教室裡落差太大,」國立台南大學校長黃秀霜指出:「這個階段如果沒有人拉他們一把,飽受挫折的孩子很可能就自我放棄,從自認的笨小孩淪為壞小孩,甚至被幫派吸收了。」
而學生的成績,與家庭社經地位有緊密的關連。

家庭弱勢VS.成績弱勢
「大多數功課不好的孩子來自弱勢家庭;弱勢家庭的孩子多數功課不好。」李家同強調,家庭社經地位幾乎與孩子的課業成績「百分之百」連結;如果明知如此卻不能痛下決心,斬斷這種階級複製的惡性循環,「那就是國家對不起這些孩子!」
台師大教授宋曜廷指出,目前各級學校侷限於資源和教學慣性,一律採行大班教學、統一進度,這種設計通常只能照顧中段的孩子,沒辦法照顧首尾個別學生的需求;天才型孩子或許還能靠著高智商或父母支持闖出一條路,但後段的學生往往一無所有,只能靠外界伸出援手。
事實上,補救教育的需求早已被看見。
「弱勢孩子的程度不只是不夠好,根本是太差了!」李家同忍不住搖頭嘆息。他說,我們的國民教育既沒有重修也不能留級,缺乏考核機制,不少孩子到小學高年級還不會加減,一個中文字都不認得,竟然也能混進國中。

勝利不是抬手比劃就能成真,偏鄉的弱勢孩子需要「大手牽小手」,助他打進「贏者圈」。圖為台東建和部落。
讓知識帶希望回家
曾為全台灣最高也最偏遠學府──南投暨南大學校長的李家同,早在10年前就開始為偏遠弱勢小孩的教育問題大聲疾呼、努力奔走。
民國91年,李家同在企業贊助下,創辦了「博幼社會福利慈善事業基金會」,號召大學生為窮孩子進行課業輔導,以最實際、最直接的方式搶救弱勢教育。目前博幼在南投埔里鎮、信義鄉,台中沙鹿及新竹竹東、五峰、尖石等偏遠地區,免費為國中小學生進行課業輔導,受輔導孩子高達1,663位。
「弱勢家庭最大的問題是,孩子回家不作功課,」李家同說,督導功課,是博幼拉拔孩子的第一步。
從週一到週五,孩子每天到博幼課輔3小時。星期六上午是閱讀活動,下午是電影欣賞和心得寫作,一方面開拓他們的視野,一方面也訓練他們理解、抓出重點與表達自我的能力。
博幼還自己建構了一套課輔模式,將重心放在小學的英文和數學上。「要學生程度好,必須在小學打好基礎,」李家同說,孩子的需求永遠高於老師教課方便,因此博幼的課輔不受學校進度影響,而是「從孩子不懂的地方教起,教到會為止!」

學得少,但學得好
博幼的自編教材也與學校和坊間截然不同。
「數學重點不在學得多,而在學得熟練。」李家同認為,現有的小學數學太難、太複雜,像座標、直角三角形、圓周率、圓錐體等等,「圓周率我到國中才懂,座標我在高中才學,圓錐體更是大學微積分的教材,我們的小學生要學這麼多,越學越害怕,容易掌握的加減乘除四則運算反而不熟悉。」因此,他自編的小學數學教材十分淺顯,只分「四則運算」及「代數」上、下等3級。
博幼的英文教學,則利用電腦讓孩子不斷反覆練習發音、聽力和拼字。考試沒有選擇題,生字測驗就是得把字母正確地拼出來,文法測驗則是中翻英,要把句子完整、文法正確地寫出來,「這種考試是全國最難的,完全是硬碰硬!」李家同說。

成長的路上,除了同儕陪伴,若能有大哥哥、大姊姊攜手、扶持,將大大減少孩子迷途的機率。
進步看得到
孩子通過一個階段的考試後,博幼就發給證明,例如:英文文法第一冊證明、數學正負數證明等。目前博幼所有學生都已通過第一級的英文生字測驗,意即每個孩子至少認識了121個英文單字。「這是相當不容易的,」李家同對於課輔的成果相當滿意。
培訓大學生擔任課輔老師,更是博幼的一大特色──埔里中心聘用鄰近的暨南大學學生、沙鹿中心是靜宜大學學生、竹東中心則聘用交通大學學生,同時採小班制的教學,以求能照顧每個孩子的需求。以埔里中心為例,由七、八十位老師照顧360名學生,「8個人一班效果最好,」埔里中心組長程祝琴說。
迄今完全靠企業及民眾捐助,不曾接受任何政府計畫補助的李家同表示,雖然博幼付給課輔老師的薪資不高(每小時120元加上學生進步獎金每小時80元),但對清寒大學生而言,是一種打工兼成長的機會。
至於附近沒有大學的新竹尖石和五峰兩個山地鄉,師資來源就比較困難。李家同指出,這裡的原民部落裡沒有人唸過大學,沒人能教最基本的英文,因此博幼實施「部落媽媽」培育計畫,提升媽媽們的英文能力,讓媽媽變身種籽教師。目前已經有60位部落家長參與這項計畫,「我們可能是全國唯一教家長英文的機構,」李家同笑說,這些媽媽知道自己是在為孩子而學,都學得特別用心、特別起勁,無形中也帶動了整個部落的素質。
本身學電機、講實效的李家同,對博幼學生的輔導成果,也有清楚詳盡的統計和分析。
首先是從學生成績的等級分佈來檢驗,例如民國92∼95學年,埔里中心國一學生在校段考等級追蹤,博幼生排名在前二分之一的比例,從參加課輔前的14%,課輔一年進步為32%,課輔2年後為48%。
去年夏天,博幼首次有35位國中生參加基測,其中12位成績超過200分,總平均也有155分,和全國總平均157分相比,已毫不遜色。

民國98年度攜手計畫學生類別資料來源:教育部國教司
全國撒網──攜手計畫
其實,早在博幼、永齡等民間機構投身補救教育前,教育部從民國85年開始,已對環境特殊的山地、離島等文化資源貧瘠地區,實施「教育優先區計畫」,提供電腦設備、營養午餐、學習輔導、交通等補助。
96年起,教育部更進一步整合各項補助計畫,開辦以平衡學習落差為目標的大型補救教學──「『攜手計畫』課後扶助」。
為了避免給予外界「貼標籤」的聯想,教育部國教司科長吳林輝語帶保留地說,學習的個別差異本來就存在,「攜手計畫的目的,只在避免學生因家庭社經地位差異而造成學習機會喪失。」
「政府補救教學的對象是『雙低』──家庭低社經、學習低成就,」攜手計畫主持人、國立台南大學校長黃秀霜指出,攜手計畫的輔導對象必須兼具單親或隔代教養、低收入戶、新移民子女、原住民、身障子女或學生等弱勢,以及學習成就低落等兩項條件。學習成就低落的標準,都會區為班級成績後20%,非都會區則以後35%為標準。
攜手計畫開辦2年,規模日益擴大,投入的經費也年年增加。參與課輔的學生從96年度的12萬人次,到98年增加為21萬人次,開辦學校從7成增加到9成,幾乎已是「一個都不能少」的全國撒網方式,補助經費也由第一年的4億5,000萬元增加到7億3,000萬元。
「沒有參加攜手計畫的學校,教育部已從97年度開始列管,」吳林輝科長指出,剩餘9%的未參與學校,一部份已由「教育優先區計畫」涵蓋,有些則是民間團體在當地已在進行課輔,如博幼及永齡基金會等,因此無須再申請教育部的攜手計畫。

民國98年度攜手計畫學生類別資料來源:教育部國教司
換湯不換藥?
攜手計畫立意甚好,但因為是用納稅人的錢做事,因此各界的要求也更為殷切嚴格。
「凡事都要講究品質和績效,補救教學當然也不例外,」李家同質疑教育部「只管撒錢,卻不要求成果。」
「攜手計畫的理念是正確的,」計畫主持人黃秀霜校長肯定教育部的政策必要性,但也不諱言,由於各地方政府承辦的方式不同,成效自然也有落差。
黃秀霜在訪視過程中發現,有些縣市相當用心,以台東縣海端國中為例,由於地處偏遠、幅員廣闊,課輔老師還會貼心地接送孩子;有些則仍需宣導和調整,「甚至有校長詢問,是不是能將經費拿來培育資優生,完全曲解了攜手計畫的用意!」
和博幼不同的是,為了應付快速、公平、大規模推動的政策壓力,政府攜手計畫的師資十分「現成」──8成為現職老師,大專生僅佔7%。
「學校老師對學生狀況與程度最清楚,可以將課輔視為課堂教學的延伸,省去許多摸索適應的時間,」吳林輝科長解釋,雖然大學生有年紀輕、創意足、親和力佳的優點,但缺點是沒有教學經驗。此外,不管是打工還是志工,大學生來來去去,也會影響課輔推動的穩定性。而現職老師擔任課輔,可領取每小時400-450元的鐘點費,而且一班只有6-12個孩子,負擔不重,對老師應是不錯的誘因。
然而,對校務繁多、早已普遍過勞的國中小老師來說,許多人仍視弱勢課輔為苦差事而不願擔任。
「從早上7點上到晚上7點,12個小時下來,學生累了,老師更累,」因為學區內有「建和書屋」(見「教育造鎮」一文)支援而成為少數由非教師進行「攜手計畫」課輔的台東縣知本國中教務主任李信弘認為,換個環境、換個老師、換種教法,對孩子來說,心情會比較輕鬆,更何況,這些孩子之所以需要補救,不就是因為制式教學早已對他們無效了嗎?
此外,根據台東大學教育系副教授陳淑麗的調查,目前參與攜手計畫的老師,91.3%未曾接受過「補救教學或課後輔導」的相關專業訓練。
「補救教學不同於一般教學,」陳淑麗指出,現行攜手計畫忽略了補救教學的專業性,國小課輔內容仍以「作業指導」為主,國中則像是另類補習,缺少一整套因材施教、「對症下藥」的心態和做法,規模雖大,可惜不夠深入、對治不到重點。

理想與現實的距離
在全國搶救弱勢教育的風火行動中,有一個弔詭現象卻受到忽略。
根據陳淑麗所做的「國小弱勢學生課業輔導現況調查」,發現越是偏遠地區學校,課輔資源竟越豐富,像地理位置、族群、經濟條件屬於「多重弱勢」的台東縣,國小學童數(一萬六千多人)僅佔全國總數的1%,但卻獨佔教育部投入經費的10%(民國95年)。一般地區平均每10個孩子才有1個課輔名額,這個比例在台東卻是2:1。資源不均下,會不會讓都會區的窮孩子反倒淪為三不管的最弱勢?值得重視。
然而,資源多未必代表成效佳,陳淑麗以台東縣的國中基測表現為例,連續4年都屈居全國之末,且遙遙落後倒數第二名,「這似乎意味著,大量的課輔資源未能有效解決台東縣學業落後的問題。」
對此,黃秀霜認為,教育看的是長遠影響,不是一個縣市、一次測驗成績就能反映出來的。
「去年全面實施後,至少要過3年才能看得到成效。」黃秀霜請外界多一點耐心,不要急著評斷攜手計畫的成敗。
吳林輝也指出,攜手計畫並非以升學為導向,而是以基本學力的培養為主,目標是要學生學會至少80%的教材內容。教育部已於去年委託台南大學開發測驗工具,預計今年6月可以完成。目前各校執行模式與理想確實還有段差距,但可以確定的是,大手牽小手的方向是正確的,攜手計畫還要持續辦下去,牽著孩子的手,無論如何不會放!

「SOS!」資政李家同多年來搶救偏鄉弱勢孩子的學業,然而今年不景氣,贊助企業無法繼續支持,令他憂心不已。他疾呼,「再窮,也不能窮孩子!」希望大家共襄盛舉,莫讓博幼孩子再度離散。博幼網址:http://www.boyo.org.tw

舞動青春,展現自我。孩子的熱情需要出口,但多元、創意應建立在良好的基礎教育上,否則很可能成為逃避現實的藉口。

成績落後的孩子,真的只有在電玩遊戲中打敗魔獸時,才能享有短暫的成就感嗎?圖為警察臨檢網咖照。




東南亞籍及大陸、港澳等新移民子女,是教育部「攜手計畫」的協助對象之一,人數佔2成。有些孩子家境尚可,只是父母忙於工作,以致課後乏人照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