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兩千餘年的信史當中,宋徽宗一直被後人視為擺錯了位置的悲劇人物。一個天生的藝術家生在皇帝家,既誤了蒼生,自己也死於非命,僅僅留給世人一筆好字和自成一家的花鳥翎毛。
然而,在宋徽宗蒼涼地死於北方荒原異族之手後的九百年後,有一位來自遙遠巴西的漢學家黎嘉德,要為宋徽宗翻案,證明他除了是一位傑出的藝術家之外,也是一位建立中國文明、影響深遠的皇帝。
為此,黎嘉德深入研究中國文字,博覽群籍,以史實證明宋徽宗建構的中國文明和世人對他的誤解。
今年三月,他的法文大作《帝國的情操──宋徽宗(1082-1135)》在巴黎出版,完成了他今生的心願。同時,他也以英文出版了《再訪台灣》,記錄他與台灣的一生情緣。
老一輩的台灣人士或許有些人還記得,在近半世紀以前,曾經有一位年輕英俊的「巴西神童」造訪台北,當時非常轟動。這位十六歲的巴西青年,十四歲時在巴西電視益智問答中,以他對中國豐富的知識脫穎而出,獲得大獎,受到中華民國駐巴西大使館的注意,推薦回國,由當時教育部長張其昀和外交部次長沈昌煥聯袂邀請訪華,種下了他一生愛中國文化、愛台灣的因緣。
他就是黎嘉德。

(薛繼光攝)
談起往事,四十餘年後再度來華的黎嘉德直說恍如隔世,台北已從當年充滿詩意的小鎮成為國際都會,而他也從當年稚氣未脫的青年如今兩鬢飛霜。當時巴西到台灣需經紐約,黎嘉德也因此被引見拜會了民國史上的兩位大師──胡適和林語堂,並與後者長久保持聯繫。種種千載難逢的機緣,都促使他日後走上漢學研究之路。
冥冥之中,這位遠從千里而來的漢學家相信,他與中國淵源深厚;事實上,自幼聰明過人、第六感極強的黎嘉德,自認九百年前他曾是宋徽宗朝中的大臣,而他的中文名字也正符合宋徽宗宮廷中的大殿「嘉德殿」,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命定?
黎嘉德學中文的經歷也令人稱奇。在他九歲時,一次跟著父親逛街,被一家中國古董店吸引進去,後來就常常自己跑去看。老闆姓陸,是一位老先生,跟他很投緣,零零星星地教了他一些中文字,沒想到這個孩子卻認了真,上了中學後要求父親讓他學中文,疼他的父親找到中華民國駐巴西大使館,請了一位後來也移民定居巴西的張增麗女士作家教,算是他中文真正的啟蒙者。
學了中文,黎嘉德對中國的興趣與認識越發增長,十四歲時參加巴西著名電視知識性節目問答,以對中國的深入瞭解擊敗所有競爭者,被巴西媒體封為「神童」,也因此引起了我前駐巴西大使李迪俊的注意,特別在當時的外交部次長沈昌煥訪問巴西時介紹他認識。沈昌煥對這位聰慧的少年也非常欣賞,當場在使館為他取了「黎嘉德」這個中文名字,取的是他Ricardo原名的諧音,誰知卻隱隱合上了宋徽宗朝廷的大殿名。

四十年前黎嘉德年僅十六歲,便以「巴西神童」的盛名應邀訪台,會晤于右任、賈景德、張其昀、沈昌煥、馬壽華等名流菁英。國學素養深厚、書法精湛的佑老與賈景德對他一生影響尤其深遠。
黎嘉德非常喜歡他的中文名字。篤信道教的他相信人生的一切環環相扣,看似巧合的每一個事件都有其目的與因緣。比如說沈次長給他取的名字,黎嘉德,便隱含了許多與他人生目的相關的契機。黎嘉德,可以說是黎明的嘉賓。易經八卦,元亨利貞中的易乾卦,也有「亨者嘉人會也」之說,好人聚集自然亨通,象徵了他的命運。
他對中國古籍深入爬梳,涉獵之廣,令許多中國人汗顏。再以黎嘉德這個名字為例,他盛讚中國文字的美好,引用書經中帝堯禪讓於舜,謂之「乃懋乃德,嘉乃丕績」,嘉德嘉德,呼之欲出。
雖然已一別四十多年,黎嘉德對於他第一次來台的印象依然歷歷如繪。一九五八年元月,他由母親陪同前來,飛抵台灣的那天,台北下著濛濛細雨,正是典型的東北季風氣候。當時的台北多是小小庭院、花木扶疏的日本式房子,街道也窄,延平北路、中山北路、萬華、羅斯福路,在雨中漫步,充滿了詩意。
當時,一個來自那麼遙遠國度的青少年對中國文化如此熱愛,媒體大幅報導,在台灣社會引起了相當的轟動。他也被引見給許多政要名流,而他對中國文化素養深厚的監察院長于右任、考試院長賈景德、教育部長張其昀、畫家馬壽華等印象最為深刻,尤其是于右老、賈景德、馬壽華都是書法大家,更讓他對中國書法心生嚮往,奠定了日後走上漢學研究的人生方向。
黎嘉德在巴黎大學漢學研究所得到博士學位,師從專研宋代大畫家米芾的二十世紀歐洲漢學大師Nicole Vandier-Nicolas ,受其影響深遠。他的博士論文主題是以狂草傳世的懷素,其中以中國書法的演變為經,尤重篆書的變化,而他最愛的是漢喜平石經碑的八分書,便由篆書演變而來,所謂「八分取二分」之意。

今年三月,黎嘉德縱論宋徽宗對中國文化貢獻與影響的《帝國的情操:宋徽宗(1082-1135)》在巴黎發表,為自故宮《帝國的瑰寶》展後的宋徽宗熱更添深度。
八分書為隸書的變體,但主觀極強的黎嘉德不喜歡隸書的規矩方正,反而偏愛八分書的圓勁古樸、點畫劈發揮灑自如。他引姜夔的《續書譜》說,真行草書之法便源出於「蟲篆八分飛白章草」,靈動變化,特別能顯示中國文字之美。
對宋徽宗的研究也始於對中國書畫的興趣,而首度看到徽宗的畫像時,他便覺得非常熟悉,後來到中國開封,也就是北宋的首都,對於架構仍依稀可尋的城廓、街道,他都有一種似曾相識感,彷彿曾經去過。這更讓他確信,他是徽宗的臣子,今生的使命是為宋徽宗洗刷千百年來人們對他的誤解,還他歷史應有的地位。
窮經皓首多年,今年三月,他以法文著作的《帝國的情操──宋徽宗(1082-1135)》出版。書中,他引據包括徽宗本身著作在內的大量歷史文獻,有系統地分析、敘述宋徽宗對中國文化的卓著貢獻。
黎嘉德指出,宋徽宗深愛文化、藝術,認為中國文化經過了千年的發展與演變,已經到了盛開的成熟期,因此他大力提倡並整理書、畫、詩、文、音樂、禮儀、建築、園林藝術、陶藝、考古、金石、哲學等,全面建構中國文明。
雖然,軍事疲弱的北宋無法抵擋來自北方的女真蠻族,宋徽宗壯志未酬便被敵人俘虜、死於北疆,但他的政策、他所開創的文化氛圍卻逐漸開花結果,中國崇尚精緻優雅的文化走向,便深受他的「上清派」道家哲學觀影響。

四十年前黎嘉德年僅十六歲,便以「巴西神童」的盛名應邀訪台,會晤于右任、賈景德、張其昀、沈昌煥、馬壽華等名流菁英。國學素養深厚、書法精湛的佑老與賈景德對他一生影響尤其深遠。
固然,後人推崇宋徽宗在藝術上的造詣,歷史文獻上零零星星地可以發現宋徽宗的一些成就,但至今尚未見全面有系統地論述徽宗於中國文化傳承之重要性的著作,所以黎嘉德以此為他的天命,所有他和中國文化的因緣都是為此作準備。
事實上,四十年後再度訪華的黎嘉德,特地到土城去刻了一方印章「天水之臣」──原來,宋徽宗趙氏一族源自甘肅天水,天水之臣自然就是宋徽宗的臣子,黎嘉德。
至於為何《帝國的情操──宋徽宗(1082-1135)》要以法文撰述,首先在巴黎發表?
黎嘉德說,九八、九九年故宮博物院在巴黎推出的《帝國瑰寶展》盛況空前,影響至今,其中有許多宋代的精品,而宋徽宗也被特別推崇,認為是今日故宮珍藏最早的創設及收藏者。近幾年來,宋徽宗的畫像在巴黎到處可見。因此他選在此時在巴黎出書,讓世人對宋徽宗有進一步的認識。
另一本也在近日推出的英文新書則是他個人的「台灣經驗」,是繼他第一次訪華所著《台灣筆記》的續集。《台灣筆記》紀錄了他訪台的所見所聞,以及台灣當時的政經情況及歷史背景。四十三年後的今天,他再將二○○○年應蔣經國文化基金會的邀請,以訪問學者的身分重返台灣的見聞感想,和四十年來台灣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宗教的發展與變化綜合整理成《再訪台灣》一書。從這位與台灣淵源深厚、對中國文化情有獨鍾的漢學家眼中看台灣今昔,相信我們會有另一番對這塊土地的領悟。

四十年前黎嘉德年僅十六歲,便以「巴西神童」的盛名應邀訪台,會晤于右任、賈景德、張其昀、沈昌煥、馬壽華等名流菁英。國學素養深厚、書法精湛的佑老與賈景德對他一生影響尤其深遠。
黎嘉德是一個絕不妥協的理想主義者,雖然一生只來過兩次台灣,各待了一個月,他對台灣的印象是細膩而深刻的。記得第一次來台時,他到指南宮參觀,受到極大的吸引,決定信仰道教,當時他要求在寺中過夜,但陪同人員認為不妥,他母親也不准,還未成年的他只好算了。
四十年後再來,他終於完成了當年的心願,到指南宮中住了一夜,還有所感應,夢中見到徽宗。另一個他當年想去而未能成行的是情勢太過緊張的金門,這次,他在訪問故宮、歷史博物館和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收集資料完畢後,也抽空到了金門。
問他還會不會來第三次?打算作什麼?什麼時候來?他笑了,有種「一切隨緣」的篤定。不過,他的兩本新書,三月中在巴黎發表後便會來台發行,透過著作,他已經帶著宋徽宗的精神與作品飛越千古,讓東西方都有機會重新評價這位悲劇英雄、文化巨人,而我們也將透過新書認識為宋徽宗翻案的忠實臣子,黎嘉德。

黎嘉德巴西的家中也收藏陳列了不少珍貴的中國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