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屆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李遠哲博士甫返國門,登時造成巨大旋風,大眾傳播媒體競相報導這位出身台灣的世界級「狀元」。
舉凡他的演講、記者會、座談會,所向披靡;他這個人和他所發表的言論,也都成為社會上的熱門話題。人們的想法是:
李國鼎:(行政院政務委員)
我覺得,李遠哲是一個有心人。
最近五、六年來,他每次回國,我們都見面。剛開始,是他想在國內舉行一個原子分子研討會,遭到困難,所以來找我幫忙。而他最終的目的則在國內成立一座原子分子研究室,希望能提昇國內基礎科學的研究水準。經過一番周折,研究所總算成立了。
他說:「我一直希望台灣能有從事科學研究的優良環境,使科學生根,而不要到國外才能有成就。」
環境對一個科學家而言,是十分重要的。
舉個例子,得諾貝爾獎的人很多原籍是英、德,而非美國,但他們卻都在美國得獎。由於有美國那樣的環境,才造就了他們,使他們脫穎而出。
比起以前,我們的環境也一步步在改善,雖然我還是不很滿意。
老實說,今天的原分所設備並不比國外差,而中研院的制度也比過去更有彈性,有心打消平頭主義;我們希望環境的改變,能吸收更多海外學人回國,同時也鼓勵在國內辛苦耕耘的人。
而吸收人才的目的,最重要的是希望他們把研究精神帶回來。所謂「研究精神」,是針對一個問題能不眠不休探討的精神,我覺得它是提昇學術水準一個很重要的關鍵。
李遠哲曾提到台灣年輕的學者從事文化工作的數量和熱情很少,現實主義濃厚;學生寧願學工不願學理。但是我們在檢討國內情況時,也不妨放眼天下;我覺得這趨勢無法避免,而且全世界都一樣,以美國為例,好幾所很好的大學理學院都找不到學生。
學物理的學生,在國內沒有研究計畫可做,在這裏「蹲」不下去,往後自然得改行,他們通常會走上材料科學或是電腦的路。但美國若是有計畫地推動物理方面的研究或成立實驗室,說不定我們學物理的人就多了。
我覺得這是機會的問題。
目前,國內不惜工本發展同步輻射,也就是希望創造一個較好的環境,吸收基礎科學的人才;而如果有大師級的學者回來,或許更能刺激、提昇年輕人的學習意願。
李遠哲曾表示,一年多以後他有半年休假,願意考慮回來。我希望他能回來,利用半年的時間專心指導,我相信很自然就能帶動國內的研究精神和風氣。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日李遠哲在瑞典皇家學院領獎後,與得獎人合影。(美聯社傳真照片)
什麼最重要?
曾昭旭:(中央大學中文系系主任)
李遠哲的談話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他能「找到自我」。
他認為國內教育制度在知識的傳授上做得還不錯,但在培養學生積極主動、追根究底的求知習慣上就差了點。然而,單單怪罪制度也不公平,李遠哲鼓勵青年要反求諸己。他希望年輕人不隨意妥協,要有向權威挑戰的精神;並再三強調同學們要主動追求問題,如老師教得不好,就自己找答案。
我一直覺得「自我教育」很重要,人在成長過程中,一定要經過自覺與自我選擇,找到自我、確立方向,才能彌補教育制度的偏差與不足。李遠哲就是很具代表性的人物。
但我也要強調,真正的自覺是理性的,經過逐步的慎思明辨,不是一時受到壓力而發洩、叛逆。
此外,他也深深明瞭什麼是最重要的。
李遠哲在寫給父母的一封信中提到:「……科學研究的成功,給我很大的鼓舞,但我並不是愛好虛榮的人,也更不屑為名利爭奪,總覺得社會上嘉獎科學家的成就,最主要的是在使社會上的人知道科學家在做什麼,至於誰得獎還不是最重要的,畢竟近代的科學研究群策群力,不能只歸功於某個人。」
乍看之下,後者與前面提的自我肯定好像相反,其實是相成的。由於他能自我發現與肯定,才能全心全意追求學術,而不求虛榮。由於不求虛榮,才能忍受寂寞,潛心從事研究,而有所成。

李遠哲送給母校學弟一枚諾貝爾獎複製獎章。
教育是最大的籌碼
阮大年:(教育部次長)
李遠哲的專業知識和學問為大家所敬仰,藉由他的得獎,社會對他專精的基礎科學當有更進一步的瞭解;另方面似乎也能證明國內科學教育所播下的種子還算不錯。
當然我們不能以此自滿。有人說他若在國內,也就沒機會得諾貝爾獎;這點固然是事實,但不會讓我們洩氣,因為科學教育是百年樹人的工作,不能一蹴可幾。平心而論,現在的教育比起以前又不同了,國內自行培養的碩士、博士,也具有一定水準。但不必諱言,博士後的訓練,我們的確仍須努力。
李遠哲是一位誠懇、單純、穩重,很願意協助國家發展的科學家,有什麼話就說什麼,很坦白。但我覺得國人毋須因為他得獎,就把他每一句話當成「格言」,過度引申,我覺得這樣對他也是很大的壓力。他不是說嗎?對知識或人家說的話都應帶「批判」精神,當然也包括他說的話。
李遠哲接受採訪時,表達的是他自己成長的過程或經驗,他過去蹺過課沒錯,並不代表他鼓勵大家蹺課,但聽者可能誤解。
而且,李遠哲蹺課的時代並沒有資優教育制度,現在已經有了,他嫌上課進度慢而蹺課的理由也消失了。
我希望學生在欣賞他成功的同時,更要體會一個科學家做學問時的努力和敬謹,不要只看到表面的名利。
李先生一回來,大眾傳播媒體不約而同地把箭頭指向教育單位,大加撻伐;開個玩笑,就好像我們平常都在睡覺一樣。這是不公平的指責。
目前,國內教育的每個環節,都是按部就班、有計畫地在進行,寧願保持穩定的進步,而不追求超越、跳躍性的成長。
老實說,台灣沒有資源可憑恃,真正能發展的只有「腦力」,所以教育對我國而言,絕對是最重要的。李遠哲得獎最大的影響莫過於,趁機喚起大家對教育投資、科技預算的重視,這也正是我們未來發展最有利的籌碼。

這是李遠哲實驗室中的分子束儀器。(牛頓雜誌社提供)(牛頓雜誌社提供)
蹺課引起爭議
徐佳士:(政治大學新聞系教授)
李遠哲博士得獎的消息,報紙報導得太多了,甚至有「膨脹」和「加水」的情形,站在傳播的角度來看,我認為是忽視了讀者的權利。由於我對傳播媒體起了反感,最近有關這方面報導沒細讀,也就不便發表意見。
但我個人仍很敬重他在化學方面的成就。
就我所知,報紙曾對李遠哲學生時代蹺課的事情加以討論,有的人甚至贊成蹺課,覺得李先生蹺課的「結果」並不差,這點我有不同看法。
我一直認為,上課是師、生雙方的問題,必須同時參與,才能激盪出火花,只有單方面的努力絕對不夠。
有天我班上一位學生問了一個很有深度的問題,我對他說:「還好你沒蹺課,要不然就沒人問出這麼好的題目,我也就不能解答、不能發揮了!」
學生蹺課,會使教室變得比較「空虛」,不是人空虛,而是精神空虛。師生之間是互相刺激和啟發的關係,學生蹺課,不單是他自己的損失,也是老師的損失。我相信李遠哲也不希望造成國內學生蹺課的風氣。
此外,我要重申的是,國內對新聞事件的處理經常過度膨脹,這正是傳播媒體的通病。李遠哲一回來,傳播界的老毛病又犯了!

李遠哲回新竹中學參觀校史館,看見陳列中的高中成績單,趕忙蒙住太太的眼睛。(吳恭銘攝)(吳恭銘攝)
缺乏自我肯定
吳統雄:(聯合報資料中心副主任)
李遠哲說:「中國近百年來,受到列強壓迫,抬不起頭,當看到國人在外國表現良好,就認為中國人不錯。」這話似乎反映國人尚未建立自我肯定的品味和信心。
他獲獎的依據,是他長期研究的結果,也就是他的「成就」,但這幾年他卻不曾得到如此車馬儀節式的注意。其中冷熱之別,其實國人不是盛待他的「成就」,而是盛待外國的「肯定」。也許,我們身邊並不是沒有其他的「成就」,我們欠缺的只是自我「肯定」。
此外,我想提出二個話題:其一,李遠哲認為一個人看到不合理的環境,不能妥協;也不能為權威所限。
根據目前各種主客觀的體制和環境,就一個已成功的人而言,不妥協好像很簡單;但對一個仍未克服生存問題的人來說,是否能去實踐這個很好的「理想」呢?
有個笑話是:有人問什麼叫知識與智慧?答案:「知識,就是聽長官講話,發現他的錯誤;而智慧就是悶不吭聲!」個中涵義,值得深思!
其二,我對李遠哲所談的問題下了三個字的總評,那就是「不新鮮」!
既然不新鮮,但為什麼他會造成「超級旋風」,而我們又聽得很過癮呢?當然這與諾貝爾獎的「光環效果」可能有關,另外一個重要因素是:他所說的我們都還沒有實踐!
在實踐的過程中,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也值得我們深思。
主動精神不可缺
楊平世:(台灣大學植物病蟲害學系副教授)
李遠哲是第一個在台灣受完基本教育,赴美求學,從事高深教育而獲全球最高榮譽的人。他認為國內若干進步的現象只是經濟發展後伴隨而來的虛象,在科學文化上卻沒有真的那麼進步。
在對國內人才外流、年輕人太現實的批評上,他一針見血,很多雖是老生常談,我卻希望藉此「時機」,有關人員能聽得進去。
而他對青年學生的鼓勵,我覺得很好。國內一般大學生的通病是眼高手低、光說不練,李遠哲腳踏實地、穩紮穩打的求學態度,對他們也應是一種刺激。
他積極主動的求知精神,也讓人印象深刻。我覺得,國內環境雖不太好,但也應該還算可以,在客觀環境下,有錢做有錢的研究,沒錢做沒錢的研究(當然有些必須用錢的就須有更充裕的經費),不少人都持續在做,不曾怠懶;但要使科學更進步,我認為主動求知的精神更為重要。
大一,李遠哲由化工系轉到化學系,為開拓眼界,也到物理系選課。暑假仍留在學校,與系上學長輪流講熱力學;大二時每週和同學輪流講原子物理……。
能有他這樣頭腦清楚、好學積極的學生當然很好,但是有時老師也得從旁提醒,因勢利導,造成風氣。
為什麼呢?因為現在的小孩受到太多的保護,幾乎從一出生就走父母早安排好的路,什麼事都不必自己操心。久而久之,就會失去思考和判斷的能力。所以,老師的「拉拔」更顯重要。
以我們系上為例,雖然課程安排四年級才進研究室做實驗,我卻一直鼓勵同學早點「進門」。因為越早動手做實驗,就能越早在蒐集資料和逐步印證的過程中,知道什麼叫「做學問」。
有時,一些懵懂的學生會因此認清自己的志趣,而後登堂入室。在學生的主動要求下,即使老師的實驗室已客滿,仍會想辦法安插。像我,就是改裝一間廁所後才解決空間過小的問題。通常只要學生要求,老師高興都來不及,怎會拒絕?!
我要強調的是,師生間的關係是互動的,一方的主動絕對比不上雙方的主動,而主動精神正是科學發展很重要的觸媒。
科學與文化的省思
王鎮華:(中原大學建築系副教授)
對國內一般不認識基礎科學的人而言,李遠哲的得獎,是一項很好的說明。在目前以「票房」、「收視率」、「市場」為導向的社會上,李遠哲這種自我肯定、忠於自己的價值導向,十分可喜。
難得的是,他很確定自己不把得獎當成人生目標,對他而言,獎只是告訴大家,社會應該肯定「科學」,而非他個人。我覺得,台灣各式的獎,差不多把有潛力的人才毀掉了。一來是因獎變成人生唯一的目標後,動機已不純正,學術的本身受到斲傷;二來是評獎人缺乏正確的價值判斷,在執著這種真正價值中,混進了人情、關係等各種不相關的價值,這就把獎的名氣給毀了,也失去它的意義。
在刊載李遠哲消息的報導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林俊義教授所寫的專訪——「立足小分子,縱情大宇宙」。文中強調他是關懷面廣的性情中人,我就以人文的角度略作探討。
其中一段談到核心問題,也就是李遠哲對科學與文化(人文)之間所守的「分寸」。
林俊義問,近代科學教育訓練出只會動作的技術員,卻非活生生會思考的科學家,如果注入人文及通識教育能否解決?
李遠哲認為人文通識可以提昇技術員的能力,才能打開新局面,做些有創意的科研。
林又問應如何把人文通識教育成為科學訓練的一部分?一路問下來,李遠哲才說:「這不是科學家的教育問題,而是一般的教育問題。」他認為:「科學家不應有任何特殊情況,把一般教育做好才是最重要。」由此,可以看出他嚴守的分寸,而他也同意「廣泛的關心是很重要的」。他認為創意並非建立在專業知識上,而應根植於通識的教育上。
李遠哲又強調:「當年輕人發現年老的一輩做錯事情時,科學才會有進步,社會才會有進步。」我卻有不同看法。也許年輕人比老年人更真心地追求理想,但我覺得年輕與年老中間並沒有對與錯的必然關係,年輕不一定對,年老不一定錯,其間應是「是非」的問題,而不必把兩者對立起來。舉例而言,在科技方面,許多年輕人有新的想法,可推翻過去的說法;但在宗教、道德與傳統上,他們是否足以推翻過去呢?不無疑問。
一個民族尚未成熟時,它會強調自然的進步(也就是年輕人可能比老年人進步),但這種說法卻不夠深入;真正成熟的民族不是靠自然的演進,是靠人們主體的生活實踐。
我覺得,李遠哲對科學的看法很透徹,他對其他的想法也很穩健,但其中,我較少找到他對成長、歷史和傳統這些與文化有關特質的想法,從人文的角度來看,有點可惜。
但李遠哲的一項說法很好,光談通識教育,不如把一般教育落實做好;雖然它很不容易,卻值得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