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利用各式各樣的大眾文化符碼,古今中外通吃的雜燴風格,拼貼出無厘頭通俗興味的「胡撇仔」,是台灣特有的本土戲劇詞彙,源出歌仔戲,但又自成一格。
它的由來,可追溯到日治時代末期,皇民化運動中,連布袋戲偶都被要求穿上日本服飾,歌仔戲也被禁用諸多教忠教義、可能挑起民族情懷的表演元素。一些戲班為了繼續演出,便跳脫規範,發展出一套雜揉東西洋新劇(話劇)和歌舞劇味道的「歌劇」表演形式,圈內人稱之為「胡撇仔」(opera)。
有趣的是,這種原只是戲班藝人用以混淆殖民政府視聽、「偷渡」歌仔戲的劇種,終戰後,卻自發性地在內台蔓延,最後延續到外台,至今在地方廟會仍十分盛行。
以「逗樂看倌」為第一要義的胡撇仔戲,玩過的手法不勝枚舉:內台鼎盛時期,由於觀眾購票看戲,在場地、經費、技術都俱足的情況下,曾風行玩大手筆的機關變景:火焰山、真水雨景、空中飛人……。到了外台,規模小了,但求新求變、貼著時代走的特色仍持續被發揮。
劇作家施如芳表示:「歌仔戲歷史較短,原本就不像傳統劇種有十分嚴明的程式,對這類拼貼戲更有所謂『胡撇仔無掠包』的默契。」(「掠包」就是根據演出常模挑毛病。)因此,只要戲台上表明演的是「胡撇仔戲」,台下觀眾就要放輕鬆,因為戲台上可能會出現頭戴西部牛仔帽、手提日本武士刀、唱北管曲調的「國際化武生」,或穿著傳統戲服卻掏出大哥大取代烽炮傳令的橋段,觀眾要學著欣賞這種自由寫意的揮灑效果。
有了這樣的心理建設,在欣賞國內新興劇團「金枝演社」的戲碼時,就更能融入這種因著時代潮流演進、流行文化變異,而不斷發酵茁生的胡撇仔戲。由於該劇種沒有朝代背景限制、可自由發揮的特色,無形中反映了更多庶民心聲與社會寫實;相較於步入精緻化的古本歌仔戲,也保留了更多實驗創新的可能性空間。
1993年成立的金枝演社,陸續發表《成年醴》、《停頓》、《春天的花蕊》、《潦過濁水溪》等幾齣現代舞台劇後,10年前首創將本土「胡撇仔戲」《台灣女俠白小蘭》搬上現代劇場,開著小卡車作舞台,以「落地掃」方式進行戶外演出。演出時觀眾自由圍坐在四周,和表演者沒有距離,隨著劇情起伏常被演員逗得捧腹大笑,甚至直接和演員對話,產生絕佳的即興表演效果,高度發揮野台魅力。
該劇首演當天,傾盆大雨迫使舞台移往高架橋下,觀眾仍不畏風雨,和拿著小雨傘的演員一起隨劇情忘我地唱著「一隻小雨傘」時,導演王榮裕望向被城市燈光遺忘的黑暗角落,彷彿看到多年前,那個負氣的小男孩。

金枝演社1998年推出《天台之蛙》,將台北都會大廈樓頂,變成公眾編織奇想的表演天台。
自我選擇的命中註定
王榮裕,1960年生於台中戲劇世家,祖父謝連枝為日治時代「彩連社」班主,母親謝月霞4歲時過繼給彩連社當養女,13歲就以「囝仔小生」聞名,及長,更以「稍聲小生」(聲腔沙啞)走紅。謝月霞台前風光,婚姻卻不美滿,王榮裕記得,年幼的他第一眼見到父親,是隔著監獄的鐵窗叫「爸爸」。
後來在台北「新大春歌劇團」團主三顧茅廬下,謝月霞將3個孩子留在台中,隻身前往台北,古亭戲台成了她的天下,一個月演出32場戲。8歲那年,父親忽然出獄回家,帶著他們包了部計程車,到台北找母親。
「那天母親在一片剛燒過稻草的農地搭台演出夜戲,飾演薛丁山,父母在後台發生嚴重口角,甚至動手打架,氣急敗壞、一臉濃妝的母親突然跑到我的面前指著我大罵。我雙手各牽著一個年幼的妹妹,往蒼茫的黑暗中走去,一心只想逃離現場。」王榮裕從此痛恨歌仔戲,儘管母親在戲曲界聲名大噪,但學校資料的職業欄裡,母親永遠是「家管」。
台中中山醫專肄業後,1983年,王榮裕進入大眾電腦公司工作,5年後升任軟體工程部小組長及工程師。擔任主管後,總覺得人生似乎還有缺憾的王榮裕利用閒暇,開始學習攝影、交際舞等課程。一回,看到報紙一則小小的招生公告,且是數百人才錄取40人的激烈競爭,他居然考入當時極熱門的蘭陵劇坊培訓班,同年進入「優劇場」成為團員。
回想自己兜了一大圈,竟然還是進入劇團,王榮裕自嘲說這是「自我選擇的命中註定」,註定這個出生於戲劇世家的孩子,血液裡早就潛藏的表演基因,終究要透過演出迸發火花。
1990年,為了參與優劇場長達3年的「溯」計劃,王榮裕辭去電腦公司工作,展開台灣民俗田野調查,廣泛學習民間廟會儀式、陣頭小戲與原住民祭儀……。同年,參與已逝的台灣藝壇鬼才陳明才創作的《七彩溪水落地掃》演出時,他才驚覺,這不就是母親一直在表演的劇種嗎?難道這也是藝術嗎?

金枝演社首創將「胡撇仔戲」搬上現代劇場,並以「落地掃」式的戶外演出,高度發揮野台魅力。圖為《台灣女俠白小蘭》在嘉義東石鄉演出一景。
全民劇場
「《七彩溪水》演出後,我重新看待母親的表演並和她切磋演技,彷彿是我們親情的第一春,」王榮裕表示。然而,叛逆的因子並未因此被撫平,他決定自己創團。「母親常抱怨她演戲養家的辛苦,我就不相信劇團演出有那麼難!」就這樣,「金枝演社」誕生了。
王榮裕原本想法單純,只是利用在電腦公司任職時存下的積蓄,組個劇團「玩」幾年,演幾齣好戲給大家看。他不知道,表演的基因一旦被啟動,便再也回不了頭。
王榮裕編寫的第一部胡撇仔戲《台灣女俠白小蘭》,劇中的歌仔戲班及苦旦一角──一位唱了50餘載的歌仔戲演員,正是母親謝月霞的生命寫照,也可以說是那個年代台灣歌仔戲人命運的共同寫照。台大戲劇學系主任林鶴宜看過該劇後表示:「強強滾的熱烈氣氛中,不禁令人憧憬『全民劇場』的美景,一個真正戲劇運動到來的可能。」
《白小蘭》全台巡迴演出上百場,更創下現代劇場唯一被民間廟會接受,主動邀請為酬神大戲的戲碼;在員林城隍廟作醮盛典上,與脫衣電子琴表演、布袋戲拚場。甚至921地震後,王榮裕響應文建會的「災區藝術治療」,全團進駐災區4個月協助災民,並在南投縣的國姓、中寮、竹山、鹿谷,台中縣的石岡、大里,以及各原住民部落巡迴義演該劇。回想當時在中寮鄉演出的情境,王榮裕的太太、「金枝演社」編劇游蕙芬仍難掩激動。
當時劇團在中寮鄉組合屋間的空地演出,這齣以歌仔戲班為背景,傳遞民間俠義精神的戲碼,原本和觀眾的互動性很強,但鄉民卻似乎無動於衷。
「遭遇那麼大的天災與創傷後,他們無法表達出快樂或激情,」游蕙芬記得,演出時雨原本只是斷斷續續下著,沒想到接近尾聲時,突然下起傾盆大雨。不忍演員被雨淋濕,鄉民開始高喊:「嘜擱演啦!」但演員仍堅持繼續表演。謝幕結束,鄉民一湧而上,拿來乾毛巾為演員拭去雨水,還泡熱茶、炒米粉慰勞演員,壓抑已久的情緒瞬間釋出。

1999年的《群蝶》,以暴力美學意象驚艷台北,被譽為「當下台北小劇場傑出之作」。
讓戲劇與生活相遇
走向城市邊緣、發現異質表演空間,一直是金枝演社的創作目標。
1996年《台灣女俠白小蘭》以小卡車作舞台,隨流動夜市流浪演出;97年《古國之神──祭特洛伊》在台北華山舊酒廠首演,喚醒了被遺忘的都市廢墟,並促生「華山藝文中心」成立;98年《天台之蛙》將上班族平時抽菸、喘息、談情的台北都會大廈樓頂,變成公眾編織奇想的表演天台;2002年《觀音山恩仇記》重新打造淡水殼牌倉庫史蹟園區,體驗樹林間的戶外環型劇場,在夜空下品嚐夢境與現實交錯的魔幻驚喜;2005年《祭特洛伊》完整版,首度在已有百年歷史的國家二級古蹟淡水滬尾砲台演出。
多齣戲碼堅持在戶外演出,王榮裕強調:「這樣的理念是承襲母親的野台戲精神;戲劇藝術在生活中應是隨時、隨處可遇。」但改造古蹟成為劇場並非易事,以淡水滬尾砲台為例,為了保護古蹟內尚未開掘的遺址,以不落一釘一樁的方式,用襯墊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平穩架起舞台。
不同於精心設計的現代舞台,在戶外環境劇場裡,不可控制的因素非常多,例如燈光要怎麼打?音效要從哪裡出來?尤其在宏偉開闊的古蹟裡,演員必須有充足的體能,才能奔走演出;開放式的空間,演員的進出穿梭沒有任何屏障,如何讓動線和節奏保持順暢,都是必須克服的難題。
「我們只能摸索、假設、嘗試,然後從錯誤中一再修正;我們不斷尋找蘊藏著生命能量的表演場地,讓戲劇與空間對話,讓環境不只是放置表演者的場所,更是營造戲劇氛圍、釋放表演能量的主要角色,」王榮裕打趣地表示:「我想這就是金枝精神的獨特性,也是外界一直感受到金枝總是紛紛擾擾、『不安於室』的創作能量。」

金枝演社多齣戲碼堅持在戶外演出,開著卡車讓觀眾自由圍坐在四周和表演者和觀眾沒有距離,甚至可以直接對話,產生絕佳的即興表演效果。
家國憂思
那麼,台灣的砲台古蹟和三千多年前希臘的神話《特洛伊》又有什麼關聯呢?王榮裕翻開美國學者漢米爾頓所寫的《希臘羅馬神話故事》,其中寫道:「距今3千年前,在靠近地中海的小亞細亞東端,有一個大城市,其富庶和強盛舉世無匹,甚至今日,也沒有一個城市比它更出名。該城名叫特洛伊。」
「當我第一次讀到這段文字,眼淚奪眶而出,在我心裡響起的聲音並不是『特洛伊』,這段文字只要抽換幾個名詞,就可以變成『台灣』;台灣是個年輕卻歷盡滄桑的島嶼,在各個年代,都有如特洛伊版本的故事發生,只是規模大小不一。時至今日,我們仍然被迫面對威脅,也仍然在等待救贖。」藉著西方經典文本,王榮裕思考自身的文化處境。
為了貼近心情,該劇並以音韻優美的福佬話(台語)演出並詮釋千年史詩。王榮裕表示:「我把對故鄉的情感投注到這部神話史詩裡,藉由劇中人卡珊卓拉說出,『故鄉的根哪(如果)予挽去,人就親像漣去(枯萎)的樹葉,發x出新芛(新芽)』。希望透過戲劇,讓母語留在生活裡,而不是未來需要保護、考證的古語言。」
該劇從「虛擬的古台灣王國神話」意識出發,重新解讀特洛伊與希臘間的10年苦戰。劇中描繪戰爭、人民、自由、意志等命題,呈現一種「精神性的美感」;這股精神美感,是守護家園與土地的堅持;更是面對「惡」時,決不妥協的態度與信心。

2002年的《觀音山恩仇記》,重新打造位於淡水的殼牌石油公司倉庫史蹟園區,讓觀眾體驗樹林間的戶外環型劇場,在夜空下品嚐夢境與現實交錯的魔幻驚喜。
大眾符碼
金枝演社對母語的堅持,除表現在台詞的轉化上,還將流傳在台灣的歌曲編入劇情中。游蕙芬強調:「歌曲本身就是一齣戲,藉由歌曲來傳達單純、美好的過去,熟悉的旋律更能引領觀眾感受人生美麗風景。」
例如金枝在2001年首演的《可愛冤仇人》,透過一場笑料百出的愛情追逐大考驗,營造出美好而懷舊的時光,劇中巧手剪接從30年代到70年代的台灣流行老歌,拼貼通俗文化,將民眾最熟悉的曲調融入「胡撇仔戲」自由亂撇的舞台美學。
《可愛冤仇人》以輕鬆俏皮的方式闡述另類愛情觀:「如果沒有人愛你,那當然是你的錯;如果太多人愛你,那絕對是別人的錯!」此劇風靡台灣校園,2003年還受邀遠赴中國北京演出,當地網友熱烈迴響:「在老套的故事、臉譜化的人物之外,設計了出其不意的細節、別出心裁的表現手法以及誇張的肢體表演,很有撕下偽裝、走下神壇、回歸平民的味道。」

金枝演社首創將「胡撇仔戲」搬上現代劇場,並以「落地掃」式的戶外演出,高度發揮野台魅力。圖為《台灣女俠白小蘭》在嘉義東石鄉演出一景。
依神意而決
劇作家施如芳表示,胡撇仔戲固然可在服裝、佈景方面賣弄噱頭,強化感官刺激,但最重要的仍是演員的表現能力。演員必須夠紮實,從戲劇程式鬆脫出來之後,才有本錢揮灑自如,「活」演胡撇仔戲。
為了讓演員在舞台上既能誇張賣弄又能釋放真感情,金枝演社的訓練課程包括:傳統戲劇身段、唱腔、靜坐、太極導引,和現代劇場的肢體訓練;最特別的,則是每年參與「白沙屯媽祖進香活動」。
白沙屯媽祖進香從苗栗縣通霄鎮到雲林縣北港鎮,是全台徒步距離最遠的進香活動,特色是「一切聽憑神意而決」的神秘性。因為活動舉辦的日期、天數,都以擲筊方式決定,進香隊伍行走的路線,以及進香路程中的「停駕」(休息)地點,也都依循著「媽祖神意透過神轎的搖晃方式來指示」。
已經連續14年參加進香活動的王榮裕表示,白沙屯媽祖「一切聽憑神意而決」的進香方式,跟胡撇子戲「不按牌理出牌」的拼貼特色很像。
「正因為沒有固定牌理,因此更能吸納百川、隨機發揮。」對王榮裕而言,胡撇仔戲不只是一種表演形式,更是承襲民間戲曲的養份與精神,再融合他對現代劇場的探索,使得金枝演社的戲碼,以獨特的草根風格,反映出台灣民間的生命力與民俗美學,展現有別於西方劇場的創作特質。

金枝演社首創將「胡撇仔戲」搬上現代劇場,並以「落地掃」式的戶外演出,高度發揮野台魅力。圖為《台灣女俠白小蘭》 在嘉義東石鄉演出一景。
永遠新鮮
在台灣,戲劇欣賞與參與人口始終缺乏,儘管金枝演社獨具一格的表演方式深獲肯定,但要維持劇團經營並不容易。目前金枝演社12位團員中,只有三分之一領取固定底薪,其餘演員只在演出時支領演員費;為了培養固定觀眾和財源,金枝演社還發起「椅子會」。
源自古早戲園傳統的「椅子會」,依現代的說法就是「劇團會員組織」,在戰後曾蔚為風潮,會友們只需繳交少許費用,就可以跟著戲班到處看戲,戲班還輪流提供座椅給這些基本觀眾。戲迷「以戲會友」,和戲班建立了深切情誼,並支持著劇團的演出,成為台灣戲劇文化最獨特而感人的一環。
從初始的玩票到交出亮麗成績單,戲劇表演就像太極哲學,已成為王榮裕生命的一部份。
「太極拳的『推手』,有所謂的『不頂不丟』,就像為人之道──不能太莽撞,也不能太退縮。」王榮裕強調,太極拳是用打的,不是用學的;戲劇表演也一樣,唯有投注心血努力付出,「戲棚下站久了就是你的。」
如今,王榮裕所想呈現的已不僅是齣好戲,而是想藉由演出,提醒人們世間的美好。就像《群蝶》劇末,所有演員步出舞台,凝視躺在地上一位酣甜沉眠的孕婦。該劇的註腳是:「生命本苦,但我們充滿了希望。」
這就是金枝演社,一個充滿希望與新鮮花樣的劇團。他們還會繼續「撇」出什麼新把戲呢?觀眾就等著接招吧!

金枝演社首創將「胡撇仔戲」搬上現代劇場,並以「落地掃」式的戶外演出,高度發揮野台魅力。圖為《台灣女俠白小蘭》在嘉義東石鄉演出一景。

金枝演社首創將「胡撇仔戲」搬上現代劇場,並以「落地掃」式的戶外演出,高度發揮野台魅力。圖為《台灣女俠白小蘭》在嘉義東石鄉演出一景。

《祭特洛伊》完整版,2005年首度在已有百年歷史的二級古蹟淡水滬尾砲台演出。該劇從「虛擬的古台灣王國神話」意識出發,開創出源於台灣傳統的創新美學風格。

王榮裕的母親謝月霞是歌仔戲演員,早年以「稍聲小生」知名。她的舞台表演,間接影響王榮裕的創作。

《古國之神──祭特洛伊》1997年在華山舊酒廠首演,喚醒了被遺忘的都市廢墟,並促生華山藝文中心在該地成立運作。

出生於戲劇世家的藝術總監王榮裕(中坐者),對於自己兜了一大圈仍然選擇舞台,自嘲是「自我選擇的命中註定」。

金枝演社首創將「胡撇仔戲」搬上現代劇場,並以「落地掃」式的戶外演出,高度發揮野台魅力。圖為《台灣女俠白小蘭》在嘉義東石鄉演出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