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與死
閒時,她在附近大學選修哲學、聖經文學、美國小說……等課程,有時也學學「股票市場」之類的經世之用。甘迺迪中心離住處不過十五分鐘車程,她通常購買季票,就有好一陣子的音樂會可以聆聽;否則,和朋友打橋牌、聽戲……,也足以消磨整個黃昏。
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加上足夠的銀行存款,鄭念的確是個令人羨慕的富裕老人。但此時此刻,她又顯得如此孑然一身。
她原來不是的,至少,她該擁有美麗又貼心的梅平。
梅平是她四十二歲守寡之後,相依為伴的獨生女。鄭念在文革期間,以曾經留學英國又為英國公司工作,而被誣指為「帝國主義間諜」入獄,第二年,女兒就因不肯指控母親而被活活打死,又推下九樓,佯裝自殺。
當鄭念以過人的毅力堅拒認罪,而在坐牢六年後出獄,她根本不能相信,浩劫之後,存活的竟是一身是病的自己;而活潑開朗的女兒,卻無辜結束了廿四歲的年輕生命。
他們認為我很勇敢
這段經歷最後成為近來轟動全美的暢銷書「上海生與死(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今年六月,時代雜誌以兩期連載全書摘要,美國各大報也多刊載了書評與特稿,鄭念規律的生活改變了。她開始不斷地接受電視、電台、雜誌、報紙的訪問,也奔走東西兩岸各大城市與讀者會面。她的書桌上,更堆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讀者來信,其中有南斯拉夫、伊朗等地有類似遭遇的政治犯,也有面對歷經文革的中國病人,而束手無策的美國心理醫師。
多年來,有關文革的小說不在少數,文革期間更甚於鄭念的慘劇也不知凡幾;「上海生與死」所以如此受西方人矚目,鄭念自己分析的原因是:
第一、在西方人的經驗中,像猶太人受政治迫害的對象,多半是男人,因此有人把鄭念比做第一位受到迫害、卻能靠自己的毅力活下來的女人。
「他們認為我很勇敢」,鄭念說。
像看偵探小說
第二、鄭念曾經收到分別來自荷蘭及愛丁堡的來信,這些讀者不約而同地指出,這本書讀起來像「偵探小說」,讓人一開始看就不能釋手,直到眼見主人翁平安離開上海,才能安心。對於這一點,鄭念認為,除了自己本來就不愛講大道理,其他實在全無技巧,因為這段經歷的本身,已經夠戲劇化了。
此外,簡明流利的口語化英文,當是暢銷的原因之一。鄭念表示,事過多年,她並不能確切記得每一個人說過的每一句話,僅能掌握大意。在英文寫作時,她刻意按照西方人的語言習慣、思考模式來意譯,因此較能讓他們接受。尤其,並無寫作經驗的鄭念,前後共花了二年時間寫了五遍:前三遍整理思緒,第四遍校訂文法,第五遍刪節。她由一千二百多頁刪至七百六十頁,亦使全書更為緊湊。
不只是肉體受苦的問題
「上海生與死」在紐約時報全美暢銷書排行榜的名次節節上升,無疑說明瞭它打動西方人的程度;而由西方記者對受刑過程的明顯好奇看來,似乎又與中國讀者的感受未盡相同。鄭念在耐心回答、並且展示手腕疤痕之餘,也感受到:對成長在大致公平、合理、富裕社會中的西方年輕人而言,他們並不能完全體會到:這不只是一個肉體受苦的問題。
「與其說我勇敢,不如說我生氣」,鄭念表示,她在牢裡看過太多女子,受到更多酷刑的折磨而不屈至死,「我這些小傷算得了什麼?我只是氣他們不講理,非跟他們吵清楚」,一九七二年鄭念被釋放時,她拒絕出獄,為的就是堅持討回公道。
迫貓「汪汪」錯在誰?
「只有華爾街日報的記者,特別提到我在書中的政治分析」,鄭念指出,其實她一直對政治很有興趣,一九四九年中共到來時,她很用心地讀馬克思理論,還作筆記,「可惜他們並不講『理』」,鄭念說,當時在牢裡,審訊員對她說:「別人都交待了,為什麼就你不肯交待?」她答:「我沒有錯,為什麼要交待?」對方卻說:「你要是沒錯,全上海一千萬人,為什麼你會入獄?」
鄭念當下反問:「你把貓擱在狗籠裡,怪它不會汪汪,是你錯還是貓錯?」
這些插曲,她並沒有全寫在書裡,「外國人很難體會這爭辯背後的絕望」,她說。
有人說鄭念的書堨無責難,不見火氣。鄭念說:「我不恨紅衛兵,他們只是小孩子,是被利用的,他們可憐;而我,雖然坐牢、受傷,但總的說沒大傷害。如今活到七十二歲能這樣健康,很不錯的了。」
當中國瘋了……
經過二小時的談話,鄭念斜倚在沙發上,略略透出了些許疲累,她繼續說:「何況,失去的財物、家園是身外之物,有什麼重要?而我的腦袋卻比以前靈得多。經過這些事,我對自己的信心,和對共產黨的認識,都深刻多了,但是」,她的情緒開始顯得有點激動,「弄死我女兒,是我永遠不能原諒的事實。如果我對任何人說我的心情平復了,那絕對是撒謊!」
緊倚著沙發的方几上,相框裡,梅平正站在一幅林風眠的畫前笑得燦爛。企圖殺死她的人肯定是瘋了,在她年輕而短暫的生命裡,曾經是那樣信任,並遵循共產主義的呀!
「當中國瘋了」——這是時代雜誌的封面標題。為什麼?當年的社會主義不是充滿理想?中國人原本這樣聰明!那又是什麼使得千千萬萬的中國人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