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起定居在中國新疆、或是俄國境內的同胞們,生活在美國的喀爾瑪克蒙古人真可謂「得天獨厚」。只是,富裕和自由不是沒有代價的——他們的傳統、文化,或許不久就將消失在這個民族大熔爐裡了!
西元一九五一年的聖誕節,一艘擁擠不堪的渡輪在美國東部的巴爾的摩靠岸了。下船來的,是近六百名神情困頓、衣衫襤褸的蒙古人。
初來美國,喀爾瑪克人真是「舉目無親」。在紐澤西州豪爾鎮,和賓州費城的安置區裡,雖然有一些公益組織為他們提供了暫時棲身的房舍,但「吃飯」問題還是要自己解決。

典型的喇嘛廟宇,正是喀爾瑪克人的精神依歸。(鄭元慶)
從艱苦中走來
「剛開始,日子可真不好過啊!」現任「世界蒙胞台北俱樂部」主席吉佳的太太瑪莎回憶道。「歧視」是他們面臨的第一個問題。許多工會組織根本不歡迎黃種人,而大半生都顛沛流離、沒機會接受教育的他們,也缺乏專業知識,於是只得從最基層的粗活幹起——蓋房子,在餐館、工廠做工,或是自己經營一點小本生意。此外,語言也是一大障礙。儘管老一輩的喀爾瑪克人通常會講俄語、捷克語、匈牙利語、奧語、德語……等多種不同語言,但在此地卻都派不上用場。許多人白天工作,晚上還要到夜校去惡補英文。也有很多人乾脆在德國人或是波蘭人開的工廠媟F一輩子,省去了「溝通不良」的麻煩。「對年齡稍大,各方面都已經定型的人來說,要想適應一個陌生社會、打進一個新環境,畢竟是很難的。」吉佳以自己做例子:「像我,十一、二歲就來了,在美式教育裡長大,懂得美國人的『遊戲規則』,但廿多歲的哥哥和年近五十的爸爸就難免處處遭受挫折。」

回首望故鄉,這位七十六歲的青海老喇嘛也不禁惘然。(鄭元慶)
走入中產階級大熔爐
即使如此,體格壯碩而又喜歡勞動的喀爾瑪克人仍然毫無怨尤地工作著,一心想多賺一點錢,早點擁有自己的房子。「如果有一個工廠老闆開出來的條件是一小時一.四美金工資、一星期四十小時;另一個老闆的條件是一小時一.二美金、一星期六十小時,你猜喀爾瑪克人會選擇哪一個工作?——當然是第二個!」一位始終關心這些異國難民的美國人如此形容:「他們不但不會計較,反倒覺得能自由選擇工作、為自己賺錢,已經是夢想不到的幸運了,當然要好好把握!」
正因為如此,近四十年後的今天,絕大部分的喀爾瑪克人都有了很好的房子,不錯的社會地位,過著和美國中產階級一般無異的生活。而隨著愈來愈多的亞裔移民湧入美國,這些擁有「西方歷史背景」的蒙古人,不僅不再受歧視,反倒成為提攜後進移民的「老大哥」了呢!
當然,年輕一代的喀爾瑪克人也早已不再以「藍領階級」為滿足。他們之中,從事醫學、法律、工程……等等專業工作的人逐年增加。只是,為了工作上的發展,他們也不得不遷出族人聚居的社區,遷往紐約、華盛頓、舊金山等大城市,逐漸溶入了美國這個大熔爐中。
不但如此,喀爾瑪克人迅速「美國化」的情況,尤其令傳統人士不安。如今年輕一代吃的是純美式食物,連一向被視做蒙古西藏「註冊商標」的又鹹、又油的奶茶也少有人問津;而另一個「註冊商標」——草原民族激情邈遠的民歌和舞蹈,更早已被狄斯可、搖滾樂取代了。

在自由、富裕的美國境內生活,真是他們夢想不到的幸運。圖為吉佳和瑪莎的結婚照。(吉佳提供。(鄭元慶)
仍是佛陀兒女
再說到住,「現在的喀爾瑪克住宅,除了大門門楣上貼著的蒙文經咒,以及供奉佛祖的神龕以外,實在找不出其他屬於喀爾瑪克的傳統特徵了」,現任「世界蒙胞台北俱樂部」費城分會會長的尼可萊感慨地說。
但對喇嘛信仰的堅持,卻是老一輩最不肯放鬆的。不管是不是早晚上香,家家戶戶總都會空出房間一角,擺上神龕及十四世達賴喇嘛的聖像,而「神聖的達賴喇嘛」(His Holiness Dalai Lama)更是喀爾瑪克人至今虔誠愛戴的精神領袖,當達賴在一九七九年第一次訪問美國時,幾乎所有的喀爾瑪克人都趕來參加祈福法會,許多人激動得伏地痛哭,多年來的苦難、挫折,彷佛在一夕間獲得了撫慰。
信仰的虔敬,還可以從早年喀爾瑪克人生活艱困,卻不惜耗費鉅資、出錢出力蓋廟宇看出來。
「以豪爾鎮來說,總共不到一千名喀爾瑪克人,卻擁有三座喇嘛廟、十位喇嘛」,吉佳說。「想想我們的父親們,經過兩次世界大戰,什麼都丟了,卻一直把佛像帶在身邊,這種虔敬真是令人感動!」
只是,經過這麼些年,三座廟宇雖仍舊精緻、莊嚴,掛滿了各式西藏「唐畫」、經卷,但卻常是冷清寂靜,連香火也不添的。「沒有什麼定期聚會、也很少人來囉!」今年七十六歲,出身於青海塔爾寺的老喇嘛無奈地說。這也難怪,年輕的一代雖然都自稱為喇嘛教徒,但宗教氣氛的確大不如昔。

諾仁收集了滿滿一櫥的喀爾瑪克書籍,懷鄉之情,在此顯露無遺。(鄭元慶)
傳統文化保存不易
信仰只有徒留形式,語文也是一樣。廿歲以下的年輕人,別說是讀寫蒙文,就連說也難得說上幾句。「我想這是所有移民第二代共同的問題」,現任豪爾鎮「美籍喀爾瑪克人文化協會」主席的李.烏魯雪洛夫指出,但對蒙古人來說,這個問題又更嚴重一點。
由於遊牧民族的教育不發達,因此能夠讀寫蒙文的人本來就很少,「我們的父母都不懂,我們又從何學起呢?」再加上祖國——在俄國的「喀爾瑪克自治共和國」——陷在鐵幕裡,師資、教本都沒有著落,因此蒙文班勉強撐了廿多年,最後還是停辦了。也因此,當李看到附近中文學校每週六教學的「盛況」時,總不免又羨慕、又感傷。「從台灣來的移民,本身就受過高等教育,又有這麼豐富的傳統文學、小說可以吸引小孩子」,李指出。比較起來,蒙古話只是溝通工具,一旦有了更省事的溝通工具——英文,小孩子就不肯花心力再多學一種語言了。
此外,隨著年輕人和「外族」通婚的情況日益普遍,傳統文化就更不容易保存了。「從俄國到東歐、再到美國,喀爾瑪克人原本相當堅持自己的傳統文化和種族純淨,和外族通婚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一份一九八七年的研究報告指出,「但最近廿五年來,異族婚姻似乎是大勢所趨,誰也阻擋不了。」
以尼可萊來說,三個女兒分別嫁給了美國人、德國人,以及保加利亞和蒙古人的混血兒;兒子娶的則是個保加利亞姑娘。面對這樣一個「國際家庭」,尼可萊也只有苦笑:「孩子長大了,總有自己的喜好,而且在美國的喀爾瑪克人數這麼少,老是『親上加親』也不是辦法。再說,我們不希望別人排斥我們,我們又怎麼能先排斥別人呢?」

今年九一高齡的色德巴,在每年我國國慶時必定來台,中華民國已成他的第二祖國。(鄭元慶)
總想留住些什麼……
畢竟,要以區區一千多人來「對抗」美國這個民族、文化的大熔爐是不可能的。但老一輩們卻始終努力地想挽留些什麼。「我的父母幾乎沒有一天不提醒我:你是從中國新疆來的蒙古人,你的老家在蘇俄,不要忘了你是個佛教徒……」,廿來歲、目前擔任「美籍喀爾瑪克人文化協會」副主席的娜達莉略帶調侃地形容。
吉佳也是如此。去年吉佳的二兒子娶了一位台灣新娘。在婚禮開始前,全家先到寺廟婼迣漡擠蝥痋F婚禮完成後,新娘則換上傳統蒙古服飾,並且像傳統已婚婦人一樣紮起兩根辮子出來敬酒,而每一位接受敬酒的客人,也不忘在杯媔諵@點錢做為回禮……。
同樣地,儘管在功利的美國社會生活了四十年,喀爾瑪克人的親族關係還是濃得化不開。「三代同堂」的大家庭相當普遍,而同族的往返更是密切。「在我們這裡,幾乎所有的人都互相認識」,吉佳說。因此,隨手一張泛黃的、德國時代的照片,都可以勾起許多人的共同回憶——這是張家老先生,去年過世了;那是王家的小兒子,那時候才三歲,現在已經在華盛頓當工程師了……。

這是1952年初,首批抵達豪爾鎮的喀爾瑪克人。(色德巴提供)(色德巴提供)
和台灣的不解情緣
而一旦被視做「自己人」,那份熱情親切勁兒更是貼心。客人上門,主人一定堅持招待一頓豐盛的餐點;要送客告別時,又一定奉上一些禮物(甚至還有錢!)。不習慣這種遊牧民族好客傳統的人,還真不免手足無措呢!
這些年來,喀爾瑪克人在美國的生活的確相當平靜、順遂,但他們心中,仍然有著濃濃的鄉愁,和對故國「又愛又恨」的情結。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俄國的「喀爾瑪克自治共和國」遭到史達林政權「亡國滅種」的殘酷懲罰,因此這些流亡在歐、美自由世界的喀爾瑪克人理所當然地採取「誓死反共」的鮮明立場。這樣一來,不僅蘇俄不悅,同樣在共黨統治下的內蒙、外蒙自然也將他們列為不友善的「拒絕往來戶」,於是已遭亡國之痛的喀爾瑪克人,更連遠方的手足親情都無法享有。但也正因這分「反共」信念,意外地使他們與中華民國政府結下了深厚的情緣。過程是這樣的,一九五二年「亞非會議」在印尼萬隆舉行,美國政府特別邀請以「反共鬥士」著稱的喀爾瑪克領導人色德巴博士前往列席、痛陳共產主義的暴虐本質,一時舉世知名。而蒙籍的現任蒙藏委員會委員長吳化鵬當時正在美國進修,於是雙方展開了初步的了解和接觸。經過長時間的溝通,終於在一九六三年(民國五十二年),喀爾瑪克推派了一個四人代表團,持中華民國護照回台參加雙十國慶。

雖然大草原的粗獷歌舞已經遙遠,但偶爾比弄一下,還是覺得很親切。(吉佳提供)(吉佳提供)
「我們都是蒙古人!」
從那時候開始,幾乎每年國慶的僑胞代表中,都有喀爾瑪克蒙胞列席其間。後來留在法國、德國的喀爾瑪克人也隨之加入,人數從當年的四人增加到去年的廿六人。
最近幾年,在蒙藏委員會主導下,喀爾瑪克人成立了「世界蒙胞台北俱樂部」,在歐美、加拿大等地都有分會,成了聚合海外喀爾瑪克人的最大支柱。
從民國五十四年首次回台,以後每年必來、從未間斷過的色德巴博士回憶起他和先總統蔣公初次見面的一段對話。
他說:「總統先生,我是美國來的反共僑胞,但我有一點不一樣——我是蒙古人。」蔣公回答說:「我們全都是蒙古人啊!」就這樣一句話,化解了色德巴對中國錯綜複雜的心結,也使他至今銘記在心。
色德巴等人,透過各種會議、各種媒介進行的反共抗爭,的確對喀爾瑪克族人產生決定性的貢獻。一九五七年,赫魯雪夫在國際輿論的壓力下,終於決定為喀爾瑪克人「翻案」,允許他們復國、回歸故土。
只是,正如同台灣和中國大陸的情形一樣,對這些在自由天地的喀爾瑪克人來說,故國雖好,終究是在一個他們不能接受的體制統轄下。而故國親友一來不知生死,二來就算還在,也不敢和他們這些「叛離祖國」的「反動分子」有任何瓜葛。整整近四十年,除了中華民國這個「親密盟友」外,喀爾瑪克人真是孤懸海外,舉目無親的。

在「世界蒙胞台北俱樂部」的辦公室中,李和娜達莉等人正在討論如何推動各項文化課程。(鄭元慶)
重又接觸故國家園
這種情形,隨著最近鐵幕逐漸開放、共產主義潰散,又有了新的轉機。前些時候,有一批訪問團從「外蒙」首府庫倫(烏蘭.巴特)來到美國,「當我發現經過三、四百年的分隔,他們講的話居然和我們的沒什麼兩樣時,內心真是很激動!」吉佳如此描述。
和故國同胞的往返眼看著便將日益頻繁。目前定居豪爾鎮,一向關心民族歷史的諾仁去年才回蘇俄境內的「喀爾瑪克自治共和國」探親,他帶回來許多介紹故國的畫冊、書刊,每逢年輕晚輩們造訪,就忍不住拿出來解說一番……。「共產黨垮了,我們的族人可以解放了!」正因為如此,最近三個月來,喀爾瑪克社區似乎一直籠罩在濃濃的興奮、期盼中。但話說回來,他們知道,就算自己的國家復國了、自由了,也不過就是一個值得振奮、慶祝的好消息。至於他們自己呢?四十年來的自由、富裕,他們已經習慣做一名「美籍喀爾瑪克蒙人」。大草原上的遊牧生涯,畢竟離他們很遠了……「再過卅年,年輕一輩恐怕沒有人再講喀爾瑪克語,也沒有人懂得喇嘛教義了——悲哀嗎?當然是很悲哀的!」吉佳略帶傷感地說。但蒙古人是堅韌樂觀,不喜歡多愁善感的。能夠把握現在、踏實地活過,才是最重要的吧!

瑪莎的父親今年八十二歲,仍然不忘定時上香禮佛。(鄭元慶)

能夠和鎮上“大人物”們稱兄道弟,喀爾瑪克蒙胞的“政治實力”是很不錯的。(鄭元慶)

去年豪爾鎮和台北縣新店市締結姊妹市,正是吉佳等人努力的結果。圖為豪爾鎮代表們來台參觀訪問。(蒙藏委員會提供)(蒙藏委員會提供)

吉佳的姪女,去年來台灣領養了一個小男孩,至今已成為全家的開心果。(鄭元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