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歲末天寒,野鴨來報到了!鳥友爭相前往宜蘭無尾港賞鳥。(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

寒波澹澹起,看來體肥多脂的小水鴨,也不免瑟縮華江橋下。(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入冬後,候鳥紛紛南來,野鴨更是從去年十月即開始大批抵台;完全不理會「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古訓、安分扮演牠別開生面的迎春使者。全台各地賞鳥學會也忙起年度雁鴨季賞鳥活動,鳥友個個前往河堤、海邊,夾「岸」迎鴨。野鴨,已成台灣冬候鳥的主角。

慄褐色的頭上刷出一道白,赤頸鴨雄鳥春情騷動,追女友的季節到啦!(郭智勇)
「牠們在加拿大用早飯,俄亥俄用中飯,夜間在南方的河灣上修飾自己的羽毛。」美國自然文學家梭羅認為,比起人類來,雁鴨更有世界性。

出人意料?鴛鴛不過是只「野鴨」,也是唯一植根台灣的雁鴨科鳥類。(郭智勇)
野鴨,天覆地載,周行南北。人們抬頭遙望,這鴨兒,與人維持著距離,卻也與人結緣長久。
歲末天寒,淡水河畔。由蘆葦香蒲、野草圍據的堤岸望出去,長長的沙洲上,雜色水鴨散聚。千百之間,遠遠近近,細看之下,俱非同類。
寬喙的琵嘴鴨混在群鴨間,匙狀嘴巴忙著過濾泥灘地上原始卻新鮮的藻類;尖尾鴨帶著稍嫌突兀的針狀尾羽,自佔一角,回首整翼;抖著濕漉漉尾巴準備上岸的小水鴨,與那昂首舉步準備下水的同伴,蹣跚錯身、舉頸呼喚。「再等個把月,花嘴鴨也會登堂入河,加入鴨群,」岸上響起鳥友的期待聲。
鴨們無視永福、中正兩座大橋間車聲隆隆互動,逐蒲翻藻,盡鴨之性,卻全無遭圈養的家鴨推推擠擠、嘔啞嘈雜,隆隆車聲掩蓋下,河灘地反倒鳥鳴水更幽,出現繁華都會少有的雍雅。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偶爾打亂秩序的,是古稱雎鳩的魚鷹,用完剛在河裡掠抓的魚兒,在灰撲撲的大樓背景襯托下,高飛而返,驚起了河面眾多的野鴨……。

瀆鳧身長兩尺,將近小水鴨的兩倍大,是「稀有過境鳥」,偶爾來一次,又不知要讓多少鳥友遺憾與它失之交臂了。(劉川提供)(劉川提供)
將天歲晚景凄凄,水鳥畏寒飛不起
中國馴化野鴨極早,春秋時代,就有「吳王築城以養鴨」的記載,爾雅、離騷則將野鴨、家鴨分稱為鳧、鶩。只是文人時常混用兩者,惹得大家難下定論,古籍上也對鳧、鶩有過考辯。最後,明朝遍搜南北物種、寫下《本草綱目》的李時珍,叫人別吵了,總結道:家鴨為鶩,野鴨為鳧,不過,二者特性已異,因此視場景不同,只要稍加體會,其義自明。
立於衡陽水濱、僅二十出頭的唐人王勃,面對「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感嘆: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此景裡的孤鶩,就難讓人與今天叉燒店裡脖圍被扯直掛著的烤鴨拉上關係。倒不是說肥油淋淋的家鴨不夠詩意,而是經人類千年的基因改良、玩弄,家鴨已幾乎飛不起來。
雖然馴化不久的台灣番鴨見到候鳥南飛、北返,被激起的飛行欲望可能敦促著牠騰空而去,但總是力有未逮,飛竄不遠。至於野鴨,研究人員藉著飛機跟蹤,發現大部份野鴨都是耐久型的飛行器,他們可直接由水面飛向空中,不需跑道滑行。藉助強勁有力的翅膀、敏捷的動作,雁鴨勢力範圍無限延伸,領域擴張全世界。台灣,只是這群狡兔的一窟。
野鳥學會統計,台灣每年冬季有至少十萬隻雁鴨停留。相較於一年被台灣人消耗掉的數百萬隻飼料鴨,數量雖遠遠不及,但每年拜訪台灣的雁鴨有二十多種。野鴨兒不是突然多出來的,三十多年前,東北角的蘭陽溪、中部大肚溪,就曾是台灣兩個野鴨獵場。

琵嘴鴨說明瞭「憨鴨的註冊商標,就在一張嘴上」。扁嘴裡長著鋸子般的梳齒,紅蟲綠藻入口、慮出泥沙,好用的很。(郭智勇)
南來北往,幾片濕地
近代生物學將野鴨與雁、天鵝三類水禽,統歸於「雁鴨科」,包括了長頸優雅的天鵝、比翼雙雙的鴛鴦、千里傳書的鴻雁;從一磅重的小野鴨,到三十磅的大雁鵝,有將近一百五十種。
中國人也把鳧、雁視為同類,說牠們相似在腳有蹼,腿短,飛行時腳跟伸直,也都有個長脖子。只是雁與天鵝,較少出現台灣,往往天候惡劣、或初出道的年輕雁鵝才會偏離航道,誤闖小島。
探討青春期少年心理的美國小說《麥田捕手》,書中主人翁遭學校開除、四顧茫茫,寒冬瑟縮,他卻與野鴨同病相憐,不時奔忙於紐約中央公園結冰的湖面上,四下尋找平日氣定神閒的野鴨,全心關注「鴨子哪兒去了?」
今天生物學已大致畫出候鳥的遷移路線。在東亞,候鳥在西伯利亞、東北繁殖,秋後天地變色,鳥兒順著日、韓一路而來,途經台灣、香港甚至翻過赤道寄居南半球,旅程上有氣候合宜、草料豐富的濕地即落腳停棲。有的稍事休息,繼續往南;至於野鴨,多數圖個安逸,只要選好位置,就此安頓過冬。

頂著一頭讓中國人看來「刺眼」的發色,綠頭鴨翅膀上還有片眼斑似的紫色「翼鏡」,染髮風盛行的人類也要大呼:真是夠炫!(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游入深宮大院
羽翼飛向天空,腳蹼游進濕地,各式野鴨分散不同水域。除南極外,北極苔原到熱帶雨林沼澤,開闊的海灘至高山湖泊,都可見群鳧鬥鴨戲弄綠波。
近來有關野鴨的花邊新聞,最知名的恐怕是花嘴鴨一路玩到日本東京御院護城河,大落落的築起愛巢,最後帶著小鴨宮廷裡四處探訪,過馬路有警察護衛,每日生活有記者記錄,昔日尋常百姓家,一朝飛入御院堂前,也就忘了故居舊地。
其他眾多水鳥駐留海岸,看天候時,蓄勢待發,雁鴨卻靠著腳蹼,由河口順勢游入河川中游、進入都會。
飛累了的憨鴨,不免也會落單,混跡池塘。近來墾丁有戶人家,鑿池蓄禽,南來的綠頭鴨覓見水塘裡的白色菜鴨,生理循環霎時走調,待春意盎然,牠卻心有所屬的不走了。
年初澳洲伯斯舉行世界游泳賽,美聯社發出選手練習的照片,主角卻是橫空飛來的一隻水鴨,此姝初來乍到,一見青綠乾淨的泳池,不由分說凌空而下。
春江水暖鴨先知?顯然,春天未到,鴨事已多。

尖尾鴨,一掃人們對鴨子都是短尾巴的印象。只可惜,過了繁殖期,尾羽盡換,還是只「短尾鴨」。(郭智勇)
野鴨炫羽毛,彩彩春風染
有人認為桃花每年第一個給大地帶來艷色的生命,農曆三月桃花盛開,「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作詩當下,蘇大學士面對的並非實景,而是宋初工詩善畫的名僧惠崇所繪的《春江晚景》。只是,這一說,讓鴨子在「文學」上的地位頗有提昇,與啼春噪晚的燕子,一成了陸地上的報春鳥,一成了水域裡的迎春禽。
當南方逐日燠熱,少了繁殖期需要的春風煦煦,情調不足,野鴨荷爾蒙起不了作用;同時,北方卻逐日春回大地,冰消溶解,天敵少、食草豐富,雁鴨陸續返家了!
池沼邊的桃樹,花朵開得繁密,紅灼灼的遮障了綠葉,溪流也映紅了。華人老祖先將黃河流域適時解凍的潺潺溪流稱為桃花汎,千樹桃花一鳥啼,無數落紅隨水去,冰化了,河流撲溯溯動起來,群鴨定時器般從南返北,選好位置,抖抖羽上的水珠,晃兩下毛絨絨的臀,開始下起蛋來了。
野鴨花三個月孵育,小鴨是「早熟型」寶寶,出世即能行走、長大只要一個月,短短一季,匆匆辦完煙火相續的任務,即刻又要南去。因此台灣賞野鴨,雖見不到傻氣小鴨挨挨擠擠,竄竄跳跳,往來走動;但入秋後,安靜的沙地河灘上,萬籟有聲,江流浩浩,群鴨已隨波參差,理翮整翰,和鳴於灘頭,煦煦然自得。

又是一隻稀有過境鴨,羅文鴨綠色的臉頰,在陽光下大放異彩。(郭智勇)
誰的瀏海比較美?
尤其野鴨南來即開始換羽,賣弄風情。水禽如鷺鷥、鷗科、甚至雁鴨科裡的天鵝、雁,身體多為白、黑、棕色,樸素以終。水鴨平日看來老實,色雜帶灰,但繁殖期一來,春情騷動,雄鴨爭奇鬥豔,大玩彩色拼圖。翅膀上稱為「翼鏡」的特有色塊,隨著陽光絢爛,不時反射金屬光芒,鳥類書籍上說牠「常利用翼鏡反光」,閃得母鴨眼花撩亂,投懷送抱。
綠頭鴨,名副其實,頂著一頭中國人最看不慣的「綠帽子」,加上脖頸一圈白,更為耀目。電信局曾以元代陳琳畫的「溪鳧圖」印製電話卡,一出五十萬張。此幅有元朝大畫家趙孟頫為之潤色的圖裡,一溪鳧臨水,岸綻芙蓉,上有明朝仇英提的「昔人有以千金換能言鴨者,此雖不能言,亦非千金勿輕與。」這隻千金不換的野鴨,尾羽反轉出兩圈小波浪,可不是畫家心血來潮自己添上去的。冬日的台北市植物園裡,殘荷疏梗,五、六隻遭人放養的白鴨悠遊穿梭,身上就留著祖先的「遺傳基因」,鳥類圖鑑也特別在介紹綠頭鴨時,強調牠「尾上覆羽向上捲」,是賞鳥辨識的特點。
這一小撮捲羽不主司飛行,但人生大事上,無它不成,在同為鴨科的鴛鴦身上,這「性特徵」則以兩片風帆似的「帆羽」張開,正是一年求愛時節,荷爾蒙特別發達,羽翼隨之變色整型,談戀愛的春風少年兄,不都打扮得比平日花俏?

有圖為證,「我是你的老祖!」元代陳琳的「溪鳧圖」(故宮博物院提供),可是如假包換的綠頭鴨。今天池塘裡的菜鴨身上還清楚可見綠頭鴨尾巴捲起的兩圈流蘇。(右頁上、下,邱瑞金攝)(右頁上、下,邱瑞金攝)
鍾情又念舊
鴛鴦除每年跟隨大批候鳥南來,也有少數定居寶島,成為台灣唯一的野鴨留鳥。在日本,人們為進行鳥類研究,將倒楣的公鴛鴦帆羽給剪了,母鴨果然掉頭而去。其實鳥類過於炫耀羽色,反遭天敵窺視,羽毛汰舊換新需要付出風險,為何野鴨還如此招搖過市?學者認為,公鳥顏色越炫麗,可以證明自己越健康,也才會有健康的寶寶。母鳥喜好情人作誇張打扮,不是沒有道理的,公鳥也只好冒著風險,大賣風騷。
問題留給專家,賞鳥人大飽眼福。波濤上,只見幾隻花花大少,圍繞母鴨大轉其圈,一圈劃過又一圈,不時威風的猛抬上身以戰艦姿態表演滑水。完成配對,野鴨驕傲的扭轉盤帽似的頭兒、彎著脖子發出愉快之聲,愛乾淨的雄鳥,紅掌撥清波,接著晃兩下,水珠由潔亮的斑紋滑落,真是高不可攀,滿意的不得了。
有人說象徵愛情彌堅的鴛鴦其實並不忠貞,實地進行調查的鳥類學博士孫元勳卻說:牠們至少當季維持一夫一妻制。母鳥育雛期,公鳥在外圍組成「男人俱樂部」,閒得發慌。成對的野鴨,由大腹便便的母鴨選擇繁殖地點,以妻為貴的雄鴨也只能傻傻尾隨。
一則民國大畫家張大千的逸聞,說的是大師千里跋涉敦煌臨摹壁畫多年,張大師到哪兒都要鑿池築園,在當地池裡養過一隻瀆鳧。當他不得不南返四川,只好放走這全身橘黃的野鴨,只見鳥兒在大千先生馬車旁哀哀不捨、繞了十幾圈才走掉。「實際上,大型雁鴨的生態就是如此,」投入許多時間賞鳥的林金雄說越大型的鳥越念舊,婚姻關係越單純,這故事應該不假。

有圖為證,「我是你的老祖!」元代陳琳的「溪鳧圖」(故宮博物院提供),可是如假包換的綠頭鴨。今天池塘裡的菜鴨身上還清楚可見綠頭鴨尾巴捲起的兩圈流蘇。(右頁上、下,邱瑞金攝)(右頁上、下,邱瑞金攝)
似曾相識「鴨」歸來
鳥類群芳譜裡,雁鴨雖是動物園、私人花園、農莊最愛放養的水禽;在許多人眼裡,那肥墩墩的雁鴨,是鳥類裡的大型鳥,也成了千年不變的美味。
鴨子划水,水面動作不多,水下,為了讓鴨腳每划一步都產生最大的推力,腳長到了身體後半段,步行時,遂顯得重心失衡,搖搖擺擺。其實鴨子不僅帶蹼的腳掌游泳「效率」很高,比起許多「鳥仔腳」,鴨腿渾圓有力,也能夠在地面上覓食棲居;傻鴨對人「懷疑度」又偏低,遇上腦筋轉得快的人類,遂成就了造福人群的家禽。
此鴨已非彼鴨,但野鴨和每日餐桌上的鴨肉,血緣依然親密。人類世界曾經將四十種河鴨成功養殖,今天眾多家鴨品系,經過染色體檢驗、外型比對,大部份來自綠頭鴨、斑嘴鴨。
台灣每年養一、二百萬隻孵蛋用的白色菜鴨也是綠頭鴨後代,經過現代生殖技術的長期選育,菜鴨日日忙著孵蛋,一年產上三百四十個,看看自己巢裡十枚左右的蛋,綠頭鴨想來也該「與有榮焉」,竟然有如此出息的子嗣?

野鴨適應力高強,在需要千億台幣進行整治的淡水河裡生生不息。在人類世界求溫飽,野鴨顯然沒有太多的選擇。(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賤家雞而嗜野鶩
據說早期美國移民,對遠在舊大陸的家人誇張新大陸的富庶經驗,常常描述:「一彈可射下五十隻鴨子,再發一彈又是五十隻。」
野鴨遷移時,行團體活動,總是大批現身。在亞、美大陸塊上,幾十萬隻水鳥,突然由棲息處振翅騰飛,好似大片烏雲遮蓋天際,也因此成為射獵的最好目標。
斷蒲折葦野水闊,爛爛明星且將弋。詩經鄭風《女曰雞鳴》裡,雞鳴雁飛的鄉村,傳來妻子聲音:雞啼了。貪睡的丈夫說:天還未亮呢。妻子毫不放鬆,緊接著催促: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別懶了!起來看看,群星漸沒,獨見啟明星(金星),天要亮了!」。丈夫總算「善意回應」:將翱將翔,弋鳧與雁。射那遨遊的雁與野鴨去就是了!
今日豐衣足食,六畜興旺,西方鳥書形容雁鴨還是少不了一句:經濟意義大,多為狩獵鳥類。
辨明鳧、鶩的《本草綱目》,不遑多讓,形容野鴨:體肥多脂、肉味甚美。而且,「食用綠頭者為上,尾尖者次之」,連哪一種、味道如何都清楚指點。今下賞鳥步道上遊客望著淡水河灘地的綠頭鴨、尖尾鴨,想來也有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家鴨那有野鴨香?
時至今日,北美保育大國,大部份的野鴨,在政府註冊下仍然准予獵殺。誘鴨的鴨笛、鴨哨、木頭假鴨四處可購。獵人合法打獵的代價是購買「鴨票」黏貼打獵執照上,款項用來購買野生動物保護地。澳洲、俄國、英國、冰島接著跟進,發行鴨票看來是籌募保育基金的好方法。鴨票上的野鴨肖像已賺進數億美元,一張張鴨票換算成一隻隻野鴨,鴨族為生態保育工作,貢獻可謂良多。

野鴨適應力高強,在需要千億台幣進行整治的淡水河裡生生不息。在人類世界求溫飽,野鴨顯然沒有太多的選擇。(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可遠觀不可褻玩
反倒台灣,野生動物保育法護駕之下,打鴨只能偷偷摸摸,但人們仍深深自慚形穢,去年底「關渡自然保護區研討會」上,濕地專家報告日本野鴨與人和樂融融。台灣遊客最愛的上野動物園裡,「不忍池」中鴨群伸手可餵、更將水池點綴的紅黃紫綠。築著高牆將自己與河流分開的台北,在華江橋規畫了野鴨生態池,只惜一有人進入堤防賞鳥,鴨群瞬間奔游河中。有人感嘆,一海之隔,野鴨竟成驚弓之鳥,見人就藏,瞭然現實,將生存法則發揮得淋漓盡致。
野鴨怕人,成為台灣人愛心缺乏的指標。只是,鳥類學者有此一說:鳥類的生存本質,有一部份就是在規避人類。牠們跟人類共存這個星球上,與人維持距離,就好像有意責備人類一般。
西方都會公園裡的野鴨野鵝,遭人「同化」,對人不再避嫌;《麥田捕手》亦不會再問鴨子為何不見了?一九九三年,加州一場野鴨疫病,探究原因,只因人們學那填北京鴨,什麼都往湖裡鴨子嘴邊丟,待水池感染,群鴨終於嗚呼哀哉。公園裡被灌得肥肥胖胖的雁鴨,生理時鐘也被打亂,隆冬,湖水結凍,魚蝦沉底,隻隻成了有待救濟的都市難民。
南方築堤隔絕了人與鴨,北方又難維持互不干擾,人類天平老擺不平。有人細究清明上河圖裡的宋朝汴京,發現東華門外大街兩旁,左邊汴河,右有凝祥池,街邊房屋依水建造,白牆朱欄點綴綠楊紅桃,池裡土堤交錯,夾岸種著各色大樹,池裡漂著黃荷,養著野生鳧雁。老祖先對人、鴨相處有這樣看法:鳧遊江湖,甘樂其餌,既不近人,雖驚不駭。不過就是可遠觀,不可褻玩。

看著前仆後繼死於後龍溪的野鴨,苗栗鳥會總幹事溫春福也只能臉露無奈。(唐秀麗攝)(唐秀麗攝)
寧遊戲污瀆之中自快
二十世紀,人類觸角盡伸,只有人間世,已無鳥世界,野鴨也得在人間求生。民國七十三年,作家劉克襄寫過這樣一首「觀鳥小記」:
一八六三年,中國繼續有戰爭英國鳥類學家史溫候抵達淡水河發現一萬隻小水鴨飛過
一九八三年,台灣繼續有意識之爭我旅行淡水河看見一千隻小水鴨棲息
二○○○年,台灣……五千名賞鳥人趕到淡水河爭睹一隻小水鴨浮游
二十年來,鳥友寄情於海岸、河口,侶潮蟹、友雁鴨,只惜,江上清風夾雜穢氣,讓人掩鼻,廢土、污水、垃圾、怪手孜孜矻矻,讓人難以忘機絕慮!更哪得野鳧夢正長,江湖永相忘?
奇怪的是,淡水河雖被生態學者視為:遭人養肥後脫籠而出、禍患無窮的大毒蛇,卻也不曾出現只剩憨鴨一隻孤苦伶仃、讓人傷神哀悼的場景。
反而從鳥友發現上游工程廢土淤積、逐日乾涸的華江橋河段露出沙洲以來,雁鴨不斷呼朋引伴,勢力範圍逐漸擴張,一路往光復、華中、中正、永福橋上溯,雁鴨公園已不得不加大、更名。今年鳥會人員由關渡乘小船一路上溯到華中橋進行鳥口調查,發現已有萬隻野鴨光臨,讓眾鳥為之遜色,淡水河沿岸,「其他鳥種只是插花而已!」進行淡水河鳥類調查的吳尊賢道。
眾鳥高飛盡,金門酒廠往海灘排放的酒糟,卻吸引來上萬隻赤頸鴨;稀有的樹鴨、鈴鴨出沒於屏東龍鑾潭;成千的水鴨年年降臨蘭陽溪河口;台灣東部逐日擴張的農田與雁鴨的戰爭,更是農業大事。野鳧數百為群,由天而下,所經田間,稻粱為之受傷。就連關渡自然公園裡,已收購的農地廢耕後,鳥兒對人類設定的「政治」疆界一概不予理會,飛到外圍農田吃喝起來,市政府不得不扮起養鴨人家,撒下稻穀,餵起野鴨。
野鴨在人類視為中度污染、需要上千億整治的河川裡生生不息,許多鳥人看來,鴨子「對環境要求不嚴格」,就如家鴨一般喜好人類殘渣餿味,泥灘越髒,紅蟲越多,鴨兒越愛。

我要的不多!留一片濕地給我吧?」(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水禽浴澄波,其體多清潔
越髒越好?苗栗鳥會才高高興興辦完雁鴨季活動,後龍溪沿岸卻死了三百多隻小水鴨,糟的是,牠們屢仆屢起,不肯離去,眼看著同伴每天少掉一些。鳥會總幹事溫春福天天撿埋鳥屍,無奈說這些鴨子:「也是滿笨的。」
野鴨多了?會不會只是此處不留我,自有留我處,處處不留我,只好自求多福、將就點,全聚到最後少數的污染地來了?
相較於今日野鴨露宿於充斥有機惡臭,塑膠、保力龍橫插的河床,過往文字記載的野鴨,卻是吮紅藻、翻碧蓮、刷霧露、棲雲煙。喜愛以野鴨做文章的王勃,一篇賦裡提到四川梓州東南,與涪江合流處,有不過方圓數十步的水潭,卻清壁絕地,綠波澄天,常有孤鳧棲蕩其間,飛沉翻唼,不違天性。王先生意有所指感嘆,宇宙之容這小鴨多矣,造物之資助牠厚矣。有半畝方塘足矣,野鴨又何必處華池之內,求稻粱之恩?
近代鳥類專書也以綠頭鴨為例,描繪野鴨對環境並不奢求,卻不代表牠們真是海畔逐臭之夫:佈滿蘆葦、四周枝條垂掛的小池塘,只要一個密叢,母鴨即能藏好窩巢,甚至利用樹洞掩蔽。公鴨便在外圍空曠地帶守護,必要時隨時遁水逃脫。
淺塘中,水面植物鮮嫩可食,野鴨更可伸頸探取水下植物,或潛水至池底食用草根、蝸牛、昆蟲。仲夏季節,鴨媽媽與小鴨依依偎偎來到池邊,盡情享受蚊子幼蟲,及依附在水生植物上的小蜻蜓、蜉蝣、乃至空中的蚊蚋。小鴨長大了,成鴨進入換羽期,暫失飛行能力,也可以安心躲入草叢慎防受襲。
雜亂的沼澤、池塘,滿足了綠頭鴨對環境的多種要求,卻無法滿足人類的索求。

台灣泥灘地上最常見的小水鴨,逐蒲翻藻,優哉遊哉。(郭智勇)
我要的不多
落葉翻黃,雪季將臨,英國北方小城河畔,竟日埋首書堆、偶爾偷閒的年輕學子望著水裡自由來去的鴨子,如此一問一答:冬天,水鴨哪兒去了?南方去了。草地上的兔群哪兒去了?躲進樹洞裡了。年輕人呢?圖書館去了!
隨著雁鴨南飛,北國學生開始蟄伏;南方小島上,鳥友正伸臂舉鏡(望遠鏡)接納北國嬌客的到來。文人從一草一木見出自然妙趣,詩人從一花一羽體得宇宙幽微真意;芸芸眾生,思想起兒時黃冠白鵝、紅頭番鴨,哦哦嘎嘎亂叫、搖搖晃晃從夕照下的湖邊歸來,不免就頸項掛起望遠鏡,步行一趟淡水河畔,輕手慢腳,窺視野鴨銜苔入水,刷羽向沙洲。河口朔風野大,鏡中野鴨翎毛翻飛,卻仍生姿蓬勃,賞鳥人在受到感染之際,偶爾有那難得一見的稀有雁鴨進入鏡頭,更不免興奮喚取同好齊來鏡中同趣!
悠悠天地,人們能擁有的不過是一點期待與希望;水質惡化的河灘上,雁鴨要的一片濕地、一點食料,又何嘗多過於此?

台北植物園來了稀客,綠頭鴨展翅欲飛,不是迷路的傻鴨吧?(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鴨子愛髒?寂寞亭基野渡邊,春流平岸草芊芊,幾隻鴨子,乾淨的很!(郭智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