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樂敞著瘦愣愣的一副胸膛,大日頭底下走回家來,嘴裡不停,詛咒著天熱。他娘低著頭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出了神,只管揀著米裡的谷,聽見他一腳踹開了籬笆上的板門,眼皮也沒抬,說:「隔壁小順嫂,過來報訊,劉老實今天又在鎮上露了面。」小樂聽了,在門口日影裡站住,瞅了他娘一眼,臉一轉,望著屋前那一片白花花的水塘。「娘,你身上脫了兩個扣子了。」他娘放下膝頭上的米盆,把衣襟一攏,遮起了兩隻老乳,從頭上拔下了一根髮夾扣住心口,嘴裡說:「這兩天,你就死心在家裡好好的挺著,躲一躲,那個兇神吧,你要再造出孽來,我就一頭撞死在這門上叫你看!」小樂挨在他娘身邊,坐下來。「鬼天時!熱得人直冒涼汗,一個月沒下雨了!」他娘回過了臉,不聲不響,好半天,只管端詳著他。「你莫詛咒天公,早晚要給雷劈的!」老人家探過一隻手,悄悄地摸了摸兒子的心窩。「大熱天出冷汗,自己去熬一碗姜湯灌了吧!」
小樂走進廚房,舀了水,照自己頭上澆了一瓢。他娘抱著米盆,跟了來,看見兒子兩隻手撐住水缸,望著那半缸渾水,癡癡的不知想著什麼。「看你自己那張臉!青青的,死人一樣。」罵了一聲,把米盆砰的往灶頭上一撂,櫥櫃裡,摸出了生薑。小樂抬起了頭,從肩膊上扯下汗衫抹起了臉來,走到天井下,腳一抬,就在那條打著盹的母狗心窩上,踹了一腳。「娘,我心裡惡泛泛的,聞到生薑就想嘔!晚上熬給我喝吧。」他娘搖著頭:「又造孽了!」
隔壁,小順的年輕女人捧起奶子哺著懷裡的孩子,笑嘻嘻,走進了廚房來,望著小樂的娘,說:「我走過你家門前,望望你,老人家,聽見你家裡狗兒叫得好可憐。」那條拴在天井下的小母狗窩盤在日影裡,哼哼唧唧,伸長一根舌頭舔著自己的心窩,時不時,翻起眸子,脧了脧小樂。老人家搖搖頭,把一塊蹄膀骨頭扔進了天井,嘴裡說:「誰知道,他這回又是從那裡偷雞摸狗來的!」小樂掇過了一口熬豬食的鐵鍋,一使勁,架上了大灶,灌了十幾瓢水,一聲不吭,就在灶膛裡生起好大一堆柴火。小順的女人瞅著他,從櫥櫃夾層裡抽出一把冷森森的尖刀,抱起兒子,走到天井下,笑嘻嘻,對小樂的娘說:「好俊的一條母狗!一身黑毛,賊亮賊亮的,還小喲,沒生養過狗仔的。」老人家聽了,一句話也沒有,抱起一口小小的石磨坐出門外,低著頭磨起了米漿。
小順的女人抬起頭來,望瞭望天色。「一個月不下雨了!這幾天,一片毒藍藍的,今天可好,冒出了一團暗灰灰的雲頭。」抬高了嗓門朝門外喊了一聲:「老大娘,要變天了!」小樂的娘只管推著磨上的石盤子,頭也沒回,像對自己說:「早該變天了,天公不開眼,叫日頭把一鎮的人熬死了吧。」
小樂聽了,咬咬牙往磨刀石上澆了一瓢水,舀起尖刀,蹲下了身去。小順的女人,站在日影裡看著他在石頭上,磨起刀來。她那兒子吃奶吃在興頭上,笑嘻嘻,把牙根狠狠一咬。「小祖宗!一歲大,就長了牙,將來又是個坑娘的!」他娘瞪了個眼,輕輕打了他一個嘴巴,罵道。門外,小樂的娘聽了,說:「你還沒見識過我家這個偷雞摸狗的!懷他的時候,在我肚皮又蹬又踢,月子裡,餵他吃奶,那張嘴巴咬啊啃啊,好不容易,養到兩歲大了,就長出了一口尖尖的牙,找他前世的仇人報冤來了。」小樂把刀磨快了,往腰帶上,一插,抬起頭來瞅住了他娘說:「我生下來就是個歪,腦殼子裡,長了一隻咬腦蛆,早晚一天把我咬出了失心瘋,娘,你就趁心了吧。」他娘低著頭轉著磨子,半天,一回面對小順的女人說:「你看,我養的什麼好兒子!牙齒利了,胳臂粗了,連我這個親生老娘也降他不住了。一天到晚趕著孫四房那個大流氓,叫親哥哥,乾阿爸,跟進跟出,幫嫖,幫賭。那晚萬福巷裡迎觀音娘娘,孫四房,造了孽,眼下劉老實回來了,就讓那兇神自己去收拾吧。」
大灶上的一鍋水蒸蒸騰騰地滾了起來,灶膛裡,柴火燒得劈啪響。小樂打起赤膊,烏鰍鰍的一條身子淌出了汗,手上一條汗衫,抹著額頭,佝著腰往灶膛裡一根一根送進了柴枝。小順的女人扇著心窩,一張臉,喘紅上來,抱起兒子懶洋洋地走到廚房門口,瞅著老人家,說:「你說奇不奇!那天劉老實逃回吉陵鎮,下過一場日頭雨,後來,就一直不下雨,一個月了。」小樂的娘抱著石磨子走進了堂屋,把手抹乾淨了,神龕前上了三枝香,才說:「那晚,一個吉陵鎮多少男人到萬福巷看迎神!孫四房造出了那種孽,也沒見有個人上前過問一聲,一個個都變了呆頭鵝,只會張著嘴巴,站在一邊,看熱鬧!天公不報應這些人,報應誰?」
小樂一聲不吭,咬咬牙,找了一根麻繩扣在腰帶上,一扭頭避開了他娘脧過來的眼神,拎起一口麻袋,慢吞吞走到天井下。四點鐘的日頭照進了屋裡,把小樂一條細細長長的影子拖過了天井,脖子上的那一截,落到了對面土牆上,歪吊著。那光景,就像迎神賽會踩著高蹺,伸著舌頭,哆嗦著一把大蒲扇招搖過市的無常鬼。灶頭上那鍋水早已燒開了,一廚房熱汽。小順的女人,汗漓漓地,把乳頭從她兒子嘴巴裡摳出來,哄著他,轉過了臉,看小樂逗起了狗兒。小樂一瞪眼,抖了抖手裡那一口麻袋,齜開牙來。那小母狗在天井牆根下窩成了一團,兩個眸子,賊亮賊亮地只管瞅住了小樂。孩子開心的依在他娘胸口,看了一回,沒來由,就扯開了喉嚨哇喇喇大哭起來,張著一雙小爪子,向他娘心窩,掐了過去。小順的女人,一面哼哼唱唱哄起了兒子,一面說:「莫逗她了吧,叫人看著,心裡惡剌剌的。」小樂上前一步,把麻袋使勁抖了一抖,腳下一跺。小母狗給撩得性起,慢吞吞,撐起腳來。望著小樂也齜開了牙。小樂嘻嘻一笑兩步躥了上前,不聲不響把一口麻袋當頭罩了過去,手上一抽一提,鱁_了袋口,反手往腰帶上拔出麻繩,繞著袋口一連打了五六個結,勒緊了。他老娘站在廚房門口,探著頭,一眼看見了兒子這個勾當,罵出一聲:「菩薩有眼喲!」孩子不哭了,一雙白嫩嫩小手攀住他娘脖子,笑嘻嘻,瞅著小樂把沉甸甸一口麻袋摜到了地上,順腳,又踹上了一腳。
「一棍子打死了吧,看她在麻袋裡蹬蹬踢踢的,要悶到什麼時候,才悶得死她!」小順的女人把兒子抱到了天井下,抬抬腳,在麻袋上輕輕撩了一腳。
小樂笑了笑,耳朵上拿下了半截煙,往灶膛裡,點了火,天井邊一蹲,望著日頭下又蹎又躥的一口麻袋,自顧自吸起煙來。小順的女人攢起了眉心,端詳著他,半晌冷冷說:
「你少再造孽吧!你娘她跟你說了沒?小順剛回來說,今天中午,鎮上來了個外鄉人,一張臉,都是鬍鬚,深山裡才走出的大野人似的,一進了鎮,就走到縣倉前那株樹下,抱著包袱一坐,就坐了一個下午,好長氣的!那些心裡鬧鬼的男人,聽說劉老實這兇神又逃回來了,窩在家裡都不敢出門,疑神,疑鬼,家裡可又坐不住,這當口,一個個,挨擠到縣倉對面祝家女人店裡。小順叫你這兩天不要出門,誰知道,他包袱裡,藏著的不是那把菜刀喲!」
「我造孽,早晚我給雷劈!我怕菜刀?」小樂摔掉香煙頭,站起身來,拿過一條扁擔走進了天井。他娘在堂屋裡,接口說:「天上有雷,地下有閻羅,你莫替他操心。」
小順的女人才不吭聲了,一隻巴掌,把兒子的小臉蒙在她心窩裡,自己站到了一旁,看著小樂探手在麻袋上摸了摸,掄起扁擔頭來,往下,結結實實打了一棍。那小母狗,悶哼了一聲,兩條後腿頂著麻袋子,蹬了兩蹬。小樂不聲不響,照頭,又一扁擔。小順的女人這才拿開捂住兒子臉兒的手,嘆了口氣:
「這兩扁擔,打得又狠又準!上回,小順沒頭沒腦打了十來棍,那條狗,還一個勁的,在麻袋裡又蹬又踢。」
天井裡,那口麻袋早已癱成了一團悄沒聲息了,小樂上前,撩撥了兩腳,一灘血滲了出來。他蹲下了身,三兩下解開了袋口上的麻繩,血潸潸地掇出了那一條小黑母狗,腦殼子開了花。他娘站在廚房門口,探過頭來,喊了聲:「你好不省事!抱著你兒子看這孽業!」小順的女人,摟起孩子,正看著小樂從腰帶上抽出了一把尖刀,頭也沒轉,喊回道:「早打死了啦,我兒子,沒看見。」小樂呆了呆,一手D起刀柄,一手揪住狗脖子,冷颼颼地,刀尖在喉嚨上撥了兩撥,一刀搠穿了血管。退後了兩步,瞅著一溜血汨出了刀窟窿,好半晌,回身走到灶頭下,一連舀了七八瓢滾燙的熱水,一瓢,一瓢,往死狗身上澆潑了起來。那小母狗,挺起了四條腿瞪著天軀在紅亮紅亮大日頭底下,兩隻眸子,愣愣睜睜地翻了個白。小樂把刀一抹,彈了彈,隨手在石頭上磨了兩磨,一刀,剖下了心窩,順著肚腩直溜溜劃出了一道口子。他撂下了刀子,四根指頭嵌進了刀縫,上下一刨,兩邊一搿,翻開了肚脯,心肝腸子刉刉剝剝掏了出來。
小順的女人捫住她兒子的臉走上前,把身子蹲著,一根指頭,在死狗心窩上,撩了撩,回頭瞅著小樂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傢伙,奶子也長出來了,再等半年,串上一條公狗,這小母狗可以做姆媽了。」
小樂沉著臉,舀來了半盆熱水,一面淘洗著血糊糊的肚膛,一面就說:「晚上把狗肉燉了,你拿一碗去吃吧。」小順的女人笑嘻嘻的站起身來,把嘴巴湊到兒子腮幫上,狠狠地,嘖了兩個嘴。「我不吃。」說著,捏起乳頭往孩子嘴裡一塞走出了廚房,忽然,又回過了頭:「上回,小順那死人逼著我吃了大半碗,好幾天,心裡惡剌剌的,出一趟門,老疑心街上的狗瞪著我瞧!」她勾過了一隻眼,吃吃的笑起來:「這狗肉可真作怪,吃下去,叫人滿身火燒火燎的,躁得怪難受。」
小樂把死狗整治了,往大灶上半鍋滾水裡一攛,整個人掏空了一般,只覺得腳下有些不穩心神一陣恍惚,扶著鍋台,哆嗦索,在一張矮板凳上坐了下來。叨起一根煙,望著天井日頭下那一灘血,打了個寒噤,心頭總撂不開劉老實手裡血淋淋的一把菜刀。
那天晌晚劉老實發了狂,操起菜刀,躥出萬福巷口,滿街尋找仇人。他躲在縣倉對面,祝家茶店後院那個茅坑裡,趴著牆頭,一眼瞅見了,那兇神,悄沒聲息的閃進了隔壁孫家綢布莊的廚房,揪住孫四房的老婆,不由分說,連著兩刀,把她乳頭剮了。祝家婦人關起了店門,茅坑裡,扭出了小樂,連推帶扯,趕進了店堂,叫他自己往門板縫裡瞧上一瞧。街上一片鬧烘烘,孫四房門口,挨挨擠擠圍上了一堆吃過了晚飯的閒人,張著嘴巴,癡癡地瞅著劉老實拎起血刀,屋裡躥了出來,一聲不吭走上南菜市大街。看熱鬧的人一哄,跟上了,一個,推擠著一個,那光景就怕走失了兇神似的,好半天,外面人聲,慢慢靜了下來,只見劉老實的母親孤伶伶一個老婦人家,跪在當街上,望著大夥兒的背影,放聲大哭。小樂逃出了茶店,回了家,趴在被頭裡乾嘔了一夜。他娘熬了兩碗姜湯,叫他一口嘔到老臉上。
「你天井也不收拾,收拾,隔壁人家看見了血水流出來,還以為,我們家開黑店,殺人喲。」
他娘打發小順的女人出了門,走進廚房來,看見兒子,一身虛汗望著天井愣愣的出了神。老人家上前,摸了摸他心口。「涼涼的,大熱天流冷汗!叫你自己熬一碗姜湯灌了吧,有要沒緊的,這天時,中了暑氣,晚上,你不要叫給我聽。」櫥櫃裡摸出了一塊生薑,望著兒子,又說:「這幾天,你,就死心躲在家裡,省得出去叫那兇神撞上了,一菜刀,把你也剁了。」
「娘,莫再叨念我。」
小樂一咬牙,肩膊上扯下了那條濕搭搭的汗衫,頭上一套,回過臉瞅住他娘:「冤有頭,債有主,我這就出去瞧他一瞧,不信,他就把我剁成六截!」背著他娘把殺狗刀悄悄揣在身上,灶膛裡,兩枝柴火撥熄了,拿過鍋蓋罩在大鍋上。
「娘,等我回來。」
小樂走出門來,一抬頭,望見西天上的大日頭,紅潑潑地早已燒成了一個火團子,待沉不沉,半天裡,吊在鎮口河堤上。一陣燥風,卷出了,小樂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身上那條汗衫,粘粘,涎涎,吃風一吹透出了一股涼氣來,索落落,竄上他背脊骨。隔壁,小順的女人攤開了心窩坐在門口,餵她兒子吃奶,看見他背著日頭呆呆走過了她家門前,眨一眼,笑兩笑。小樂心頭惡泛泛一陣湧了上來,顧不得七八雙眼睛瞅著他,把手捫住心口,水溝旁,一蹲,嘔出了兩口胃酸。一條巷子靜悄悄,婦人家一身單薄白竹布小緊衣,坐到了門檻上,年少的,奶著孩子,年老的,揀著米穀,手裡一把大蒲扇只管搖過來,搖過去。時不時抬起了頭來,懨懨地望著天頂上那一堆聚起的雲頭。街上的狗都沒了聲息,三兩隻,趴在日影裡,伸長了紅舌頭抽抽搐搐喘著氣。
小樂走過了,婦人和狗一動也不動,眼睛愣愣,瞅著他。
那天六月十九觀音娘娘過生日,天時也是這般苦熱。中午酒吃得兇了,捂住心窩死撐了一回。小樂索性把手撒了,一肚子酒餿,葷腥,嘔得一街都是,大街兩旁的店家,這赤天中午有的早已在門前擺下了香案,婦人家,捧出了香爐。頂著日頭,誠誠敬敬的拈過了三枝香,盼望今年菩薩繞境出巡心裡喜歡啊,保佑吉陵鎮,家家平安,戶戶有餘。長長的一條南菜市大街從鎮口到鎮尾,水簷下,一口一口黑鐵鍋紅通通地燒起了錢紙。小樂看呆了,半天,從祝家茶店裡,掇出了一條長板凳來,搧著心口,坐在水簷下,望著那滿街進城看熱鬧的坳子佬,脧脧探探的,萬福巷口鑽進鑽出。「害了色癆的坳子佬!今天甚麼日子,進城來往萬福巷裡,鑽!」孫四房拎起一瓶五加皮蹭蹬了過來,嘴裡詛咒著天熱,身上汗衫,剝去了,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撞到了祝家婦人心窩上。「吃了酒,不回家去挺,吐得我門口臭烘烘!」婦人抱著香爐,才罵出了聲,一回頭望到萬福巷口,笑嘻嘻說:「今天好大日子!劉老實放他老婆出門了。」孫四房呆了呆,手一抖,打了個哆嗦。「那一身細皮白肉!嫁了個棺材佬,白刨了。」祝家婦人捧起了香爐往案上輕輕一放,曖昧地,瞅住了他:「四哥,你莫惹這個刨棺材的,人家說,一聲不吭,一吭聲打破了甑!」小樂心頭又一陣翻騰上來,兩三步搶到了水溝旁,嘔淨了,酒便登時醒了大半,一抬頭,看見長笙挽了個菜籃子,一身白底碎綠花,水亮水亮地,覷著眼,走在南菜市街白花花大日頭底下。滿街坳子佬側過了頭,眼上眼下,愣愣睜睜的,睨著她。萬福巷口閃出了四個十二三歲的小小光棍,嘻著臉,躡手,躡腳,跟定了長笙,來到縣倉前那株棟子樹下。哥兒們忽然一聲祗鵅A前後左右,把長笙簇擁了,學起觀音菩薩的抬轎佬來,蹎著跳著,哼著嘿著。四個麼頭正抬得興起,回頭卻看見小樂兇神一般追打了上來,登時,一哄都散了。小樂站在街心呆了半晌,從腰帶裡摸出一張縐成一團的鈔票,抖了抖,把腰一佝,躥到了長笙身邊,笑嘻嘻,說:「劉家嫂子,你掉了錢啦。」長笙一張臉,漲紅了,低著頭,只顧往前走。小樂愣愣地跟了一段路,看見兩旁店家門口婦人們日頭下燒起了香,臉一紅,把鈔票塞回了腰帶裡,慢慢挨近長笙。「今天大日子,虔誠啊!老實哥他,還蹲在棺材店裡刨棺材呀?」長笙回過了頭。小樂心裡打了個突,酒,又醒了兩分,慢吞吞往後退了一步瞅住了長笙,柔柔,笑了一笑。劉家小嫂子,青天白日大街上,你莫怕,你莫怕。」店簷下悄沒聲息的撂出了一串紅鞭炮,不偏不斜,落到了長笙腳跟前,婦偽埶唌A一陣響開來。小樂猛抬頭,看見一個小光棍,簷柱後,探頭舒腦的望著長笙只是笑,手裡一支香,燒得亮紅。「陰魂不散的小魔頭,我把你們幾根刨子毛,都拔了吧!」小樂嘴裡,罵著,提起拳頭五六步追到了店簷下。又一串鞭炮颼了出來,長笙挽著菜籃子,獨個兒,站在當街上,一時沒了主意了。小樂追著,咒著,三分酒意登時湧了上來,一使性,剝去了汗衫,敞起瘦伶伶的副胸膛,愣瞪著,把四個小光棍追得滿街亂跑起來。家家店裡的潑皮聽見街上鬧成一片,一個個帶了鞭炮香枝,興沖沖,跑出了店門。十來個半大小子,躥上了大街,一面把燒得火光四迸的鞭炮到處亂扔,一面逗起小樂,滿街鼓噪:「迎觀音娘娘!迎觀音娘娘!」
「小樂!」小順滿身大汗馱著一袋米,迎面走過來,當胸揪住了他,狠狠地撼了一撼。「魂兒給無常攝去了?」
小樂抬起頭。瞅著他。
「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看你這張臉,青得像死人一樣!」小順鬆開了手,望望天。「變天了,再不下雨,死了,算了。」
小樂忽然癡癡地笑起來。
「劉老實回來了?」
「那人還坐在縣倉前樹下,打盹呢。」小順往家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曖昧的端詳著他,半晌說:「那晚,你跟孫四房吃醉了酒,回家去挺個覺,不成嗎?何苦一定要跑進萬福巷!」
那天孫四房喝多了五加皮了,一張酒糟臉,先是紅的,吃到了晌晚忽然泛起了青,嘴裡詛咒著天公。大小五個潑皮走一步,蹶一步,咒一聲,嗆一聲:「世道變了,龜兒老鴇帶著婊子也拜起觀音菩薩來了。燒得一條巷子,煙燻燻的!」小樂刨過了春紅,出屋來,把背樑頂在滿庭芳門上,滿肚子的五加皮,作起了怪,只覺得兩隻血絲眼水汪汪的,又有些發直,耳邊聽見鞭炮婦偽埶圇腋T了開來,萬福巷,火燒著了一般。「迎觀音娘娘!迎觀音娘娘!」又是那四個陰魂不散的小光棍,一路鼓噪,打起赤腳闖進了巷口。「我把你們這些小魔頭,刨了——」小樂才罵出半句,一股酒,湧了上來,腳下滴溜溜滴溜溜打了兩個旋圈,整個人趴到巷心上,惹得簷口下看熱鬧的坳子佬,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團。一枚沖天砲颼的竄上了黑澄澄好一片星天,小樂抬抬頭,伸直脖子,半天裡,紅灩灩綻出了一簇羅傘花團亮麗,亮麗地,才一眨眼,流星一般失落在無邊無盡的永夜。他掙扎著爬起了身,膝頭一軟朝向觀音娘娘當街又跪拜了下去,一雙眸子,愣睜著彷彿看見長笙,閣起了眼臉,笑吟吟地坐在那黑魆魆一顛一跳的大轎裡。四個小魔頭悄沒聲息追打了上來,拶起了小樂,拖屍一般,揪到了簷口下。「醉死鬼,灌了兩瓶貓尿,當街撒起野來了,好大膽子,攔住觀音菩薩,沒的叫我們狠狠地,刨了你!」長笙一身白底碎綠花,水亮水亮的,俏生生,跟她婆婆跪到了棺材店水簷下,手裡三枝長香,舉過了眉心。菩薩一身衣裳,雪似的白,手上抱著一個紅噗噗小娃娃,滿臉的慈悲。棺材店門口孫四房汗湫湫往門上一靠,嘴裡詛咒不停,那張臉,青得就像死人一樣。「觀音菩薩,顯靈了!」小樂一聲吆喝剝去了身上汗衫,當街敞開了,瘦愣愣一副胸膛。那個老乩童,一身帶血,把手緊緊揝住了劍柄,閣著眼,入了定似的,身上那條黑道袍早已染成了一張彩幔,血潸潸,哆嗦在菩薩眼前。「觀音菩薩顯靈了!」小樂長長地呻吟了一聲,跌跌蹎蹎,躥到了巷心,伸手在老乩童肚蘸上蘸了一灘血,癡癡地,笑著,往自己臉上抹了過去。看熱鬧的人,一片聲,鼓噪起來:「觀音菩薩,顯靈了!」小樂扠著手在巷心上一站,兩隻醉眼,也起來,水簷下那一張張臉孔望過去,一股血腥,驀地,竄上了心頭,整個人登時一陣恍惚,掏空了一般摜倒在觀音娘娘前,癱做一團。四個小光棍悄沒聲息的又蹦了上來,一面拖,一面啐:「醉死鬼,又來沖犯菩薩神駕了,等我們把褲頭解開了,輪流在你身上,撒一泡好尿!」天旋了,小樂只覺得他腦殼子裡那隻咬腦蛆,滴溜溜,滴溜溜,也跟著旋轉。一條巷子,人聲,鞭炮聲,沒了聲息。他抽搐著眼皮,半天,一睜眼看見劉老娘趴到了春紅家門口,手裡三枝香,紅熒熒。人簷下,那一張張愣瞪著的臉孔發起了酵,不停的在他眼前膨脹,旋轉,吃人一般,向他撲了過來。「觀音菩薩,顯靈了!」小樂心中一亮,呆了呆,一個騰跳,把頭撞開了滿庭芳兩扇紅漆板門,就地一滾,闖進了門檻。堂屋裡觀音娘娘低垂了眼臉,不聲不響,獨個兒端端正正坐在小小一座神龕當中,兩盞佛燈,照亮了一張慈悲的圓臉,笑盈盈,紅幽幽地無比的曖昧,無比的祥和。春紅那一間睡房,敞開了,一床繡花紅綢大被粘粘膩膩,孫四房,烏鰍鰍地,刨上了長笙雪白的身子,發了狂,一口一口,只顧啃齧著。小樂心頭終於翻翻騰騰一陣逼了上來,整個人佝到了神龕底下,一口,趕著一口,掐住心窩,望著觀音娘娘呼天搶地的嘔吐了起來。滿庭芳門外,人聲,鞭炮聲,又響成一片。整條萬福巷彷彿迷失了心神,劉老娘,那一聲聲,「天打雷劈五雷轟」,半夜深山斑鳩母一聲聲淒厲的啼血。
四五個小魔頭,鬧哄哄,街上亂跑,看見小樂一個人愣愣睜睜的走了過來,遠遠地把腳煞住了。一個,推著一個,慢吞吞挨蹭到臨街一家小絨線鋪門口,賊嘻嘻瞅住了他,只顧笑著。店裡走出了魯家婆婆,把魔頭們,狠狠瞪了一眼,罵道:「冤有頭,債有主,劉老實回來了,要你們滿街報訊!」老人家抬起了頭,望望天,一聲「菩薩有眼喲」抱起店簷下曬乾了的一簍橘皮走回店裡。那群小魔頭,躡著腳,悄悄跟住小樂,走了一回,看到了縣倉前那株苦棟子。一個八九歲的小光棍挨近了他,伸手扯了扯他褲腰,悄聲說:
「哥,你莫前去吧,劉老實那兇神等著你呢。」
小樂一回頭,卻看見南菜市街長長的一條青石板路,鎮口,一片河堤上,沉沉的吊上了一團大日頭。一條大街早已潑得通紅了,縣倉門口,不見有人走動,四下裡,靜悄悄,只見一大窩黑鴉子亂噪著樹上盤繞。那株苦棟子,日頭底下熬曝了一個月,瘦瘠瘠,孤伶伶,這當口滿身蒙上了一層金粉,佝起了腰,愣瞪著鎮口的落日。樹下那個人把包袱摟在懷裡,抱起膝頭,打著盹。
彤雲滿天。
祝家婦人一身大汗走出了茶店,喊著熱,水簷下站住了,伸出脖子望瞭望街口那團日頭。
快變天了,再不下雨,索性一把火把這個鎮,燒了。手裡一盆水,往外一潑,祝家婦人早已看見小樂獨個兒站在街心上,迷失了神一般,兩隻眸子,水濛濛只顧瞅著樹下那人。「你也知道報應了!」她罵出了聲,一回頭,看見她店裡那一干人閃縮著,向外脧望。
「男子漢大丈夫造了孽,心裡老鬧鬼,叫我們婦人家看不過。」
萬福巷裡開了十年命館的老先生,端起一杯茶,慢慢踱到街邊,眼上眼下,把對面樹下那個人端詳了一番。
「這人,看來也不像發了瘋的。」
「是那兇神也好,不是也好,你老人家只要心裡平安,怕什麼?」祝家婦人忽然冷笑了一聲:「那晚,你老人家莫不也在萬福巷裡,看迎神?」
老先生登時收斂起了臉色,瞅住祝家婦人,一本正經說:「我在自家門下看迎觀音菩薩,滴血不沾,一身清白,心裡平平安安!」他把半杯茶,涮地,往街心潑了出去,指指小樂。「這小潑皮吃了酒,亂了性,跟孫四房一夥人鬧進萬福巷,造了孽,闖了禍,惹出那個瘟神來,連累一鎮的人平白替他擔驚受怕!」
店堂裡兩個茶客聽見了這話,慢吞吞踅出了門檻,探著頭,瞅瞅小樂,又望望縣倉門口。
鎮口的日頭越沉越紅,茶店門口,望出去,縣倉前那一段空落落的石板大街早已鋪上了一層金沙,那人的影子,樹的影子,長長的,落到了街這邊水簷下來。茶店兩鄰各家鋪子的婦人搬出了板凳,手裏一把大蒲扇,只管搖過來,搖過去。年輕的,敞開了半邊乳房哺著孩子。一雙雙眼睛,懨懨地瞅著對街。一陣燥風,驀地竄出了。苦棟子樹哆嗦起了一條峭楞楞的影子,揉了揉吉陵鎮的心窩。婦人們抬起了眼皮,望望天頂聚起了黯沉沉好一堆雲頭,只聽見,縣倉屋頂上,一大窩黑鴉子不住的聒噪。
一個茶客端著自家帶來的瓷盅,門檻後,張望了半天,忽然說:「冤有頭,債有主,劉老實那把菜刀,不會剁到毫無干繫的人身上!」另一個搖搖頭:「那晚,六月二十二,劉老實發了狂上街殺人,跟去看熱鬧的人,誰不想,親眼看見他把那五個潑皮,一個,一菜刀剮了!誰知道,春紅那婊子,孫四房的老婆,這兩個做了替死鬼。」
祝家婦人聽了,嘿的,冷笑出來。
「你倒巴望著劉老實那兇神回來尋仇!那晚,萬福巷堿搌黚哄A你兩位,不也有一份?」她拎起搪瓷盆走回店堂,又打了一盆水,濺濺,潑潑,灑出店簷外。一抬頭,看見小樂那一條細瘦的影子孤伶伶拖在街心,上前一把揪住了膀子,啐道:「一個人站在街心,招眼呀?看你這個失魂落魄的德性!他要真是劉老實啊,早把你一菜刀,剁了。」
小樂一聲不吭,跟著她,走進了茶店挨在靠門一張台子後,坐了下來。算命先生喝著茶閒閒地踱出了水簷外,覷著眼,望望對面樹下那個人,又回過了頭,板著臉孔,端詳起小樂來。祝家婦人泡來了一杯茶,熱騰騰地,往小樂鼻頭下,一推,瞅著他說:
「你好好的,不挺在家堙I跑出來讓人看熱鬧作什麼?」
小樂咬了咬牙,一睜眼,從懷媞N出那把殺狗刀放到了桌上,低著頭,瞅著刀身上一抹血。
後面坐著一個坳子佬,嘆了口氣:「這天時!再不下雨,明天我把老婆孩子都拴到大廟,一個,一刀剁了,叫觀音老母開開眼。」另一個接口說:「觀音老母不開眼,你就是一把火燒了北菜市街那座大廟,老母還是不開眼!」
祝家婦人提來一把大銅壺,給兩個坳子佬添了熱水。
「你兩位,別一心想殺老婆孩子燒大廟了吧,只要心裡平平安安,長笙死了,不會找到坳子堛滿C」
忽然天頂打起了雷。祝家婦人站在店堂中央側起了耳朵,靜靜的聽著。那一串雷聲,起自九重天外,滾動著,哽噎著,給叉住了喉頭一般。整個吉陵鎮的心窩,一時間,彷彿窒住了。縣倉正門前那一條大街一片凝靜,一片空落,四下堥S了人聲。苦棟子樹梢,刳,刳,刳地,那窩亂飛鴉聒噪得越發峭急了。茶店裡,還沒上燈,街上篩進了一片落照,金溶溶,寂沉沉,灑在男人們一張一張陰黯的臉孔上。那些坳子佬和鎮堣H,放下了茶杯,望著店外好一片越沉越紅愈落愈黯的暮色,側起了耳朵,捉摸著,天頂傳來的聲音。只見天的北邊,漫天彤雲,倏的,白蛇一般索落落竄出了一道電光,只歇了半晌,又一陣悶雷咕嚕著,滾動過去。剎那間,縣倉屋頂上,閃電交迸,終於掙破了那一重重的天際,雷聲,一陣趕著一陣,翻翻騰騰地在吉陵鎮天心響了開來。
「變天了!」
祝家婦人撂下手堥漣滮j銅壺,兩三步,走出了水簷下。一條大街,從東到西不見一個人影,鎮口那團落日,燒了一天,醉紅,醉紅的,吊在蒼茫一片的大河壩上,只顧凝瞪著鎮心那一株苦棟子。街上起了一陣燥風,悄沒聲息,卷過來,嘩啦嘩啦地掃起了縣倉前零落一地的黃葉。祝家婦人打了兩個寒噤,一回頭,看見小樂抬起了臉,愣睜著一雙空空茫茫的眼睛,天上,一刀電光亮過。茶客們一個跟著一個,慢吞吞,挨到了水簷下,端著茶,覷起眼睛,望著那一天白蛇交躥的絳霞。又一陣風貼著街心捲了過去,豆大的雨點,滴滴答答灑了下來。
茶店兩鄰婦人們推開了板凳,站起身來,走到水簷下,年少的奶著孩子,年老的,抱著米盆,靜靜地瞅著這一片蒼茫的雨。
小樂摸起殺狗刀,一轉眼,整個人便像一隻斷了線的破紙鳶,悄沒聲息,從茶店直摜出街上。
兩個人在街心站住了,那人,慢慢抬起了臉,瞅住小樂。一陣風嚎著,橫堭蝴L了縣倉門口,苦棟子,佝起了腰。滿天老鴉,一把撒開了的黑點子似的風聲雨聲中,聒噪著,撲向西邊天際那一片肅殺的落紅。那個人把沉甸甸的包袱挑上了肩膊,低了頭,縮起脖子,順著長長一條南菜市街,冒著大雨,自顧自走了下去。小樂獨個兒站在街心,愣愣地,望著那人的背影,一回頭,看見祝家婦人掌著一盞燈站在茶店門口,隔著一片越下越響的雨,曖昧地瞅著他。縣倉對面那一排嘩喇嘩喇的水簷下,男人,婦人靜靜站著,中了蠱一般,出神地望著這好一場大雨!小樂心中一片茫然,整個人,掏空了。牛晌,把殺狗刀揣回了懷裡,迎著鎮口那一團水濛濛紅灩灩的落日,低著頭,縮起脖子,一步一蹭蹬的,走回了家去。一條石板大街空盪盪滿地水光落霞,兩條人影,瘦愣愣,孤伶伶。(原載於六十七年十一月四、五日聯副)
我讀李永平的「日頭雨」
文.朱炎
「日頭雨」之所以稍嫌難讀,是因為它不是個平鋪直敘或把故事原委交代得很清楚的短篇。譬如:過去與現在的場景,交換過四次,都沒有很明顯的預示;吉陵鎮的位置和沿革,未加說明;萬福巷、萬香園等,是些什麼樣的場所,全無描繪;小樂、小順、孫四房、劉老實和那些娘們兒之間的關係、也頗曖昧;就連小樂到底作了什麼孽,苦棟樹下那個人是否劉老實,都要讀者憑著印象去意會。
可是,使這個短篇免於淪為一個稀鬆平常的乾巴故事,而將之托到藝術創作層次之上的,也就是文中那種曖昧朦朧不見痕跡的氣氛。一言以蔽之,作者所呈現的,不是一條將情節依次串連的單線,而是一個內容繁豐的整體境界。這種表現手法,固然是一項摒舊創新的努力,但卻也有其藝術上的必要性。其一,為使讀者明瞭所謂真相而做的敘述,可多可少;而對藝術作品來說可多可少、可留可去的東西,好比是寶石的瑕疵,或是喬木的枝蔓,或是人體的浮脂,多不如少,有不如無。何況藝術作品中的真相,眾人看法不同,將它作單一的闡明,最是費力不討好;何如乾脆讓人物自然的言行、反應和景觀跟各個讀者自行交通。其二,平鋪直敘地將情節珠連,得冒著委曲自然、削足適履或留有刀斧痕跡的危險;因為,一篇佳構往往是一個久懷不去的執念或一個供作者的心靈長久躑躅其中的境界;而這個執念或境界,在作者的心眼裡,不大可能呈單線的發展。其三,當一個作家在呈現一個執念或內心世界時,常會感到心餘力絀;為了要有效地達到這個目的,會費盡心思,苦心經營,儘量捨棄平易而就晦澀,務期有心人(讀者)也正襟危坐地苦研揣摩而窺其隱奧。就這種情形說,福克納的小說藝術,當是個顯著的例子。有這樣懷抱的作家,也每每意識到自己作品這種可能失之可讀性過小的缺憾,而設法補助。他們最常用的手法,就是讓表徵其執念的一些意象,重覆出現。譬如:在「日頭雨」裡,乳房的意象出現過十一次,毒熱的太陽、鮮血、嘔吐、聒噪的烏鴉等意象,也屢次出現。
其實,「日頭雨」也並不是那麼難懂。你只要沉下心來,仔細地讀它兩三遍,就可在其字裡行間,看出故事的脈絡,甚至大體上瞭解某些重要的含意。故事發生的所在地吉陵鎮,想必是作者依據某個小鎮——更可能是某些小鎮——而虛構出來的。我們雖然不知道它確實座落何處,但是由鎮上的男女居民看,首先知道它是中國人聚居的城鎮;由居民的日常生活(人們能「迎觀音娘娘」,男人可以隨便喝酒,泡茶館,女人可以抱著孩子串門子)看,故事不可能發生在今日大陸;由苦棟樹、曝曬在店外的一簍橘子皮和旱了一個月猶有足夠的用水等情況看,此鎮應在熱帶多水之地;由居民與吃狗肉,愛飲茶等習性,可知他們的來源;由居民須用缸貯水、女人奶孩子,又須從米裡揀出穀子、少婦穿「素底碎花的唐裝衫褲」,可知該鎮落後而保守;但由鎮上的妓女戶、大流氓和「小潑皮」看來,它應該離大都市不遠,不然不會染上這類風氣。由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來,這個小鎮很可能是作者參照在舊時(苦棟子樹後有縣倉,「縣倉」對面祝家茶店後院有「茅坑」;而那個外來人又背著「褡褳」的大陸南方、本省某處和南洋某些華僑聚居地中的一些類似的小鎮而虛構的。我想有了這些雖然零碎但很具體的印象,讀者的腦殼裡,當會呈現吉陵鎮的一個相當清晰的輪廓,就不太在乎該鎮的確實座落之處了。
照我的瞭解,這個短篇故事的梗概是這樣的:在一個月來未下滴雨的吉陵鎮裡,專跟著大流氓孫四房幫嫖幫賭、偷雞摸狗的小樂,這天格外顯得焦躁不安,甚至緊張得大熱天出冷汗。原因是,根據小順等「小魔頭」的傳報:「鎮上來了個外鄉人,肩膊上帶著一副沉甸甸的大褡褳,一張臉都是鬍鬚,深山裡才走出來的大野人似的,嘴巴鼻子眉毛全看不清楚……。」人們都猜想那人正是受孫四房和小樂他們坑害過的劉老實;而他那個大褡褳裡,則裝著收拾那幫「歪種」的大菜刀。
小樂他們跟劉老實結仇的過節則是這樣的:「那天二月十九觀音娘娘生日,天時也是這般的毒熱。」吉陵鎮家家戶戶都在盼望菩薩繞境出巡,惹得無數的「坳子佬」也擠在街上看熱鬧。孫四房灌了一肚子五加皮,小樂也喝得嘔吐連連。剛巧刨棺材的劉老實他老婆長笙,手裡挽著個菜籃子,也在街上走動,就被他倆人瞄上了。孫四房對長笙「那一身細皮白肉,偏偏嫁了個刨棺材的蹧蹋了」,本就覺得心癢眼熱,這番借著酒膽,就把她弄進萬福巷萬香園婊子春紅的房子裡,風狂雨驟地折騰了一頓。小樂雖然因為在闖進房間目睹這一幕時,吐得「呼天搶地」,未必就能夠湊上去享一杯餘羹,但照他跟孫四房平日的勾搭,絕對難脫干繫。
當天晚上,劉老實發了狂,先躍進萬福巷去把春紅剁了,又提著菜刀把孫四房他老婆的乳頭剜了;然後就被官府拿住,送到大埠瘋人院。雖然官府把他看得很牢,還是讓他逃回過一次;如果苦棟樹下的那個人仍然是他,那就是連著逃回兩次到鎮上尋找仇家了。
在這種心理的威脅和血紅的太陽烤曬之下,鎮上的氣氛,自然會顯得凝重萬分;而作過孽的小樂這個冤頭債主,就更會坐立不安,滿身冷汗了。他雖然因為平日猛喝亂嫖,落得心身羸弱,動不動就六神恍惚,頭重腳輕,「整個人忽然掏空了一般」,「腦殼子裡長著一隻咬腦蛆」,快把他咬出了失心瘋,「心頭總撂不開劉老實手裡操著的那把血淋淋的菜刀」。既然無法像孫四房那種人那樣看得開,躲到個地方避避鋒頭,只好拖著病身子,硬著頭皮,去會苦棟子樹下那個人。他先在自己天井裡敲死一條小母狗,剮開它的肚腩,把它丟進大鍋裡,就背著他娘,揣了殺狗刀,踅到祝家茶店。他見那人起身抖掉雨水,背上褡褳,向著街心走來,就摸起殺狗刀,迎了上去。二人在街心站住,相視一會兒。然而,「那人慢慢轉過了臉,把挑著褡褳的肩膊一聳,順著長長的東菜市街,冒著大雨自顧自走了下去」。小樂見他就此離去,甚感茫然,也只好揣了殺狗刀,「一步一蹭蹬的走回家去」。
這篇故事的情節,雖然很簡單但是內容和表現技巧,卻很值得研究。照一般的企望,故事發展到最後,應該有一個「荒野大鏢客」式的決鬥場面,卻被作者按上那麼一個令小樂茫然,令鎮人失望的結局。我想,在這一篇裡,作者最重大的藝術關照,是在於運用一群小意象,來表現一個整體的大意象。
吉陵鎮是個罪孽深重的小世界。小樂雖然忘懷不了他娘那「冒著青筋的兩隻老乳」(他說:「娘,你身上脫了兩個扣子。」),但卻成天價在為非作歹,惹他娘傷心嘆氣。眼看他跟孫四房到處造孽,氣不過了,她甚至會狠狠地咒罵一聲:「菩薩有眼!」小順的女人竟會一邊奶孩子一邊看小樂殺狗。興奮的幼兒把含奶的牙根一咬,痛得他娘打了他一個嘴巴,說:「也沒見一歲大的孩子就長了牙,將來又是個坑娘的!」小樂他娘就說:「你還沒有見過我家裡這個偷雞摸狗的!懷著他的時候,就在我肚皮裡又蹬又踢,月子裡餵他吃奶,那張嘴巴咬啊啃啊,好不容易養到兩歲大,就長出了一口尖尖的牙,找他前世的仇人報冤來了。」眼前襁褓中的小孩,不但會咬他娘的奶子,而且好張著一雙小爪子,掐他娘的心窩,弄不巧,將來又會長成像小樂那樣一個不務正業的「潑皮」。看看那群「小光棍」,十五六歲就會逛萬福巷,調戲長笙,這個小傢伙也不可能有什麼好出息。
當然,一切罪孽,都是由性的泛濫而來。吉陵鎮的墮落,乃至那些時日的兇殘暴戾之氣,也莫非由性亂引起。孫四房、小樂子、小順子和那一堆十五六歲的「小潑皮」,固然色迷心竅,就是開了十年命館的老先生,也是老色鬼。那些「害了色癆的坳子佬」,「進城來只顧往萬福巷媃p」!見到長笙走過,則「都側過了頭,眼上眼下,賊忒嘻嘻的只顧睨著她」。春紅在女人裡,當然是個壞透的婊子(恐怕是她幫著孫四房蹧蹋了長笙),即使小順的女人,做了媽媽,還跟小樂浪唧唧的說話沒個分寸。她裝模作樣兒地遮住她孩子的臉走上前去:「把身子半蹲著,伸出一根指頭在死狗心窩上撩了撩,回頭瞅著小樂吃吃的笑道:『好傢伙,奶子也長出來了,再等半年,串上一條公狗,這小母狗可以做媽媽了。』」過後,小樂許下給她一碗狗肉吃,她竟借題發揮地說:「這狗肉可真會作怪,吃下去叫人滿身火燒火燎的,躁得怪難受。」
萬福巷之名,自然是個反諷:萬福巷,何「福」之有?它其實是個萬禍之源。迎觀音娘娘在那裡不好,偏在這個罪惡的淵藪裡。難怪連那五六個「小潑皮」也會大喊:「世道變了,龜兒老鴇帶著婊子也拜起觀音菩薩來了,把香燒得一條巷子煙燻燻的!」吉陵鎮的罪惡,源於性的泛濫,惹起了姦淫殺戮,破壞了人與人甚至人與神間的關係與和諧。「日頭雨」的作者,很技巧地暗示了一點:汙染長笙的清白就是褻瀆觀音菩薩的神聖。長笙在那個鎮上的女人當中,不但長得出眾,面皮也最薄,動不動就紅臉,跟小順老婆這類潑辣女人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她不但會紅臉,而且好低頭垂目,活像觀音菩薩。甚至有一次小樂在吐了之後,由地上爬起來,「兩個膝頭一軟,對著觀音娘娘的神輿,當街又跪了下去,一雙眼睛只顧愣睜著,卻彷彿看見長笙眼瞼半閣,俏生生坐在那黑黝黝、一顛一跳的大轎裡。」當小樂撞進萬香園時,一眼就看到觀音娘娘在堂屋裡,「低垂著眼瞼,不聲不響,自顧自端坐在神龕當中……」。緊接著就由春紅半閣的房門,驚見「孫四房半截黑油油身子趴在長笙雪白的胸脯上,發了狂……」。
跟所有的罪惡之城裡的居民一樣,吉陵鎮的人動輒怨天尤人,漫天咒罵。兒子詈天公,母親咒兒子。甚至一個坐在茶館裡的坳子佬,竟會說道:「這天時,再不下雨,明天我把老婆孩子都拴到觀音廟,一個一刀剁了,叫菩薩也開開眼!」
顯而易見,吉陵鎮已是一個受到天譴的惡城:淫亂無序,喧嚷笑鬧,火光血影,讓人想到霍桑的「舍親莫少校」("My Kinsman, Major Molineux")。根據中外的民間傳說,苦旱不雨,是上天最嚴厲的懲罰之一。鎮口那輪大太陽,紅得「滴得出血來」,烤得全鎮發慌。如果再那樣下去,「坳裡那些人只好對著觀音菩薩上吊」。除了太陽,還有一陣陣的燥風。這是一座焦躁慵懨、毫無生氣的末日之城。死亡的陰影,由棺材、殺戮、苦旱、苦棟子和烏鴉峭急的聒噪等意象,呈現出來。
表面上,吉陵鎮上的人和坳子佬們,都在巴望一場好雨。骨子裡,這種巴望是其精神需求的投射;受到天譴的他們,渴望神明的寬恕——甘霖常常是上天悲憫的象徵;趨向死亡的荒城,也急待重生。雖然這是一個罪惡之城,但是裡面似乎仍然有新生的希望。譬如:小樂的娘就算得上是個好人。她不齒小樂所為,但仍然疼他。顯然是促使小樂改過遷善的主要力量。鎮上壞人無數,而且他們都或多或少的犯了罪;但也有不少人——特別是一些年長的婦人——心懷正直。祝家婦人見那幫人躲在她的茶館裡鬼鬼祟祟地遙望著苦棟樹下的外來客,就很不以為然地說:「男子漢大丈夫,造了孽,心裡鬧鬼,瞧那個德性,叫我們婦人家也看不過。」她接著又把命館老先生不輕不重的損了一頓。她這番話,讓小樂聽得真切,很可能鼓勵了他去面對那個外來客。鎮上的人雖然造了不少孽,但是他們心裡總還算想到觀音菩薩。而觀音娘娘手上所抱的小娃娃,自然是個新生或重生的象徵。
要求上天的寬恕,當然免不了要有祭神、犧牲和祛災與洗滌的儀式(rituals),在這篇小說裡,主要的儀式,是祭迎送子觀音。煙火和爆竹,旨在辟邪。滿身是血的老乩童,是個贖罪者的象徵。小樂殺狗,是一種犧牲(那個坳子佬說要在觀音面前把一家大小剁了,也可視作犧牲的意象);摸狗血和(祝家婦人)當街潑水,也是一種清滌罪惡的儀式。
由主角小樂的言行,可以看出他的心路歷程。他過去一直跟著孫四房等作孽,乃至牽涉到長笙的奸死事件(由祝家婦人在為兩個坳子佬添熱水時說的話——「只要心裡都平平安安,長笙不會找到你坳子裡的。」——推知長笙已死)。可是,他承認自己是歪種,並說他腦殼裡有隻經常咬他腦子的咬腦蛆。而這隻咬腦蛆則意味著他良心的咬責與懺悔。一個人只要感到懺悔,就有再生的希望。他一再不得已或下意識地跪倒在菩薩面前,當是一種悔罪的表徵。無論如何,他在作了孽之後,沒有一走了之;得知鎮上來了個很像劉老實的神秘客,他也沒聽別人的警告而躲藏起來。相反地,他亦步亦趨,搖搖晃晃地走向苦棟子樹;最後終在眾目睽睽——特別是祝家婦人的注視——之下,跟那人在街心打了照面。這種面對現實(可能是死亡)的勇氣,對小樂這類「小潑皮」來說,不啻是一項精神上的自我超越。
一個罪惡城的再生,常需依賴某種外來力量的刺激。而那個神秘的外來客,可被認作一股助使吉陵鎮由死中復活的新力量。不管他是不是劉老實,他的到來,都會使小鎮大受刺激,——使它由停滯(stagnation)與昏懨(apathy)中儆醒。如果他確是劉老實,那就是說,他兩次到來,都已為在苦旱中仰望雲霓的鎮民和坳子佬們帶來雷雨。一個蒙冤殺人的「老實」人,一個由瘋人院逃出的瘋子,也是一個震懾全鎮的狂者。暴雷和閃電伴他而來。他的出現,使野大的風雨襲擊著火毒的太陽。縱然他真是劉老實,也已不是昔日的劉老實。因為,照故事的結尾看,他已無意復仇。他所帶給鎮民的,不再是殺戮,而是寬宥的甘霖。
「日頭雨」內容豐富,結構緊湊而綿密,絕少勉強或膚淺的筆觸。它雖然含有不少讓我們看了覺得親切而有趣的情節,但卻沒有半點狹隘的地方主義的色彩。作者雖也花了不少心力去經營其特有的氣氛與風格,但似乎更著意於表現人類的通性(universality)和一般的人生困境。對讀者大眾來說,該篇可讀性容或不大,但其藝術性的純度之高,在時下的小說創作中,實不多見。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個短篇的文字造詣。作者似乎隨時都在努力使其心意與字義之間的距離,儘量拉近,甚至完全契合。他對字的感覺,似乎非常敏感;而他豐富的字彙,更有助於其選字的適切性。譬如:在這個短短的故事中,他用了「瞅」、「望」、「看」、「端詳」、「脧」、「顧見」、「瞪」、「瞧」、「覷」、「睨」、「愣瞪著」、「愣睜著」、「巴望」等十幾個字詞,來狀寫視覺的動作;再將之配上一些十分傳神的修飾辭,就使人物的神態,活現紙上了。其他如頭頸、四肢與軀體的小動作,也同樣表現得極為細膩而真切。整篇故事中,無論敘述或對話,都是那麼精省、自然,恰到好處。每句話出來,總如游魚戲水,活活潑潑,只傳意象,不受雕琢的拘束。裡面雖然也夾雜著一些舊小說和方言味頗濃的口語,但卻都是一般化了的;至少是普通讀者都能看得懂的。我雖然甚為目前小說創作的興盛感到欣喜,但卻為有的年輕作家耐不下心來磨鍊自己的文字,而感到不安;所以,才在這裡特別提到「日頭雨」的文字。
在閱讀「日頭雨」時,誠然享受不到消遣性的樂趣;可是,它卻是一篇極有深度、極富意義、極具藝術性的佳構。看過它,我深為中國文壇又出現一位極具潛力的作家,而感到高興。(原載聯合報六十八年九月十八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