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人在看中國,全中國的人在看北平,全北平的人在看天安門……。
透過中外媒體記者的犀利眼睛,全世界人彷彿來到了大陸天安門現場,目擊一個民主運動的和平開端和血腥結尾。因有傳播界冒著生命危險的奮力採訪,舉世才能獲知竹幕的鎮壓真相。
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在這樣一個運動中,媒體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台灣記者做了多少?沒做的又有多少?
一九八九年五月廿日,天安門民主運動正值高潮,中共當局突然頒布了北平地區實施戒嚴令,關掉世界各國電視台的耳目——直播衛星,下令全面封鎖記者採訪。
對中共來說,封鎖新聞可能沒啥新鮮,但對各國的記者,尤其是西方記者來說,這卻是有史以來破題兒第一遭。美國國家有線電視公司(CNN)記者在衛星畫面被切斷時向中共官方人員力爭:「我工作了廿六年,從沒碰過這種事情!」,這段影片透過衛星傳到世界各地,讓全球坐在電視機前的人見識到共產社會的「新聞觀」。
一聲「封鎖」就能真正切斷資訊流通?據目前為止來自各方的說法,「封鎖」只會加強更多視聽通訊設備如傳真機、直播電話等的傳播空間,許多旅居國外的留學生及商人就大量利用傳真機,把報紙、圖片傳到大陸傳達真相;此外,還促使新的傳播科技的運用,例如美國哥倫比亞電視公司(CBS)在這次民運中,首度啟用了毋須經衛星,由電話變換成畫面的數據傳送設備。而且,因為中共的強勢作為,還造就了一批令世人擊掌的傳播英雄,而透過他們的報導,真相就這樣傳遞開來了。

(左)參加民主運動的學生們,利用簡陋的印刷設備印製大、小字報,傳遞訊息。(王震邦提供)
無奈的怒吼像海潮
記者們成為這場浩劫的目擊證人。
「我覺得有股奇怪的氣氛,四周沈靜地出奇」,一位西方記者形容軍隊開槍的前幾分鐘,「正奇怪為何聞不到催淚瓦斯味時,就聽到劈啪巨響,他們是真開槍呀!」他說。
攝影記者扛荷的鏡頭照到手持真槍實彈的解放軍湧至天安門廣場,開始鎮壓。坦克車開進廣場,輾壓過還有人在裡面的帳篷。「打倒法西斯!」、「打倒獨裁者!」逃命的人一波波喊著。「像海潮打在沙灘」,當時在現場的聯合報記者王震邦形容。
他當下只有一個意念:我必須把這消息傳出去,「就是沒有錄音機、照相機、沒有紙筆,也要記在腦海中」,他說。
中華電視台記者李廷勇、林寬裕、陳永光三人當時爬上了一座公共廁所,李廷勇趴在廁所頂上拍攝。「每當槍聲大作一次,我的鏡頭就搖晃一次」,李廷勇說,這樣的畫面播出來,晃晃盪盪的,觀眾很可能以為是拍壞了的鏡頭。「但是,這才是反映當時最真實的東西」,他說。棲身的廁所,就在他們離開十五分鐘後被炸毀。

(右)廣場上一度出現的「嘉年華會」氣氛,使全世界媒體記者過於樂觀?(王震邦提供)
媒體英雄
中國廣播公司記者閻大衛當時回到看天安門視野最好的北京飯店,和另兩名香港記者站在陽台觀望,突然一顆子彈從耳邊飛過,嚇得他趕緊俯身趴下,馬上熄燈、關門,以手電筒照明寫稿,把新聞傳真回台北。
在驚險萬分的採訪中,不少台灣記者受了傷。其他國家記者也不能倖免。有一名日本記者腳部中槍,一名法國記者背部中彈,美國電視台兩名記者用電話報導軍隊進攻時,被毆打及拘留,而另一名英國記者則被罰跪在地下且遭踢打,而器材、膠卷、錄音帶、錄影帶則被沒收、銷毀……。
這些記者回國以後,各個都成了人們眼中的「英雄」。以台灣記者為例,演講、座談會和雜誌、報紙的採訪紛沓來到;而媒體也動用了所有資源來大力宣揚他們的「英勇事蹟」。這個現象,引出了天安門事件的另一個話題。
大多數的記者,對這些原先不曾料到的反應,卻感到十分困惑。「媒體應該只有工作者,沒有英雄」,去年才從政大新聞系畢業的陳永光說。台視記者劉忠繼認為,他所以願意接受訪問和曝光,是想多說一些真相。閻大衛則希望,大眾應把對記者的敬意,轉給天安門前死傷的中國人。而王震邦則更直接批判了「媒體英雄」。「民主社會裡媒體常創造英雄,但媒體記者本身不應該被拿來當英雄」,他說,記者角色不能太過膨脹。

新華門前是中共嚴禁的記者止步區。(王震邦提供)
一次真槍實彈的採訪
政大新聞系副教授鍾蔚文認為,每個行業中,努力敬業、有表現的人,都可稱得上英雄,但記者職責畢竟是報導新聞,如果因為在新聞競爭中表現好,在組織內褒揚即可,但不應在媒體上,以大篇幅來讚揚。
他認為,此次媒體的採訪記者,擔負了莫大的風險,令人尊敬。用「勇氣可嘉」來形容絕不為過,但是,除標榜英雄外,媒體本身是否也應省思更重要的問題——我們採訪出來的品質真的那麼好嗎?
不少歸來記者談到,這次採訪,是他們工作生涯中一次難得的經驗,不但歷練一次真刀真槍的戰地採訪,也見到了國際強勢媒體面對重大新聞事件的應變和處理能力。
而人力和設備是最基本的「籌碼」。
中廣記者陳百嘉指出,在大陸採訪,他的對手是美國之音(VOA)、香港無線與亞洲電視等廣電媒體,而這些媒體的手提傳話設備,幾乎達到了現場發生什麼,收音機、電視機前的觀眾、聽眾就可同步聽到什麼的地步,充分發揮了媒體功能,在時效上佔盡優勢。

左邊立者為台灣記者中,負傷最重的徐宗懋。(徐宗懋提供)(徐宗懋提供)
單機作業拼人海戰術
李廷勇舉例,美國三大電視網動員了七、八十位工作人員,甚至把訪問指揮部搬到北平;香港無線電視台則動員二、三十組人,分三班守候在天安門。
劉忠繼指出,其實重點不在設備、人員,而在觀念。當他五月廿六日和攝影從台北出發時,公司還在「要不要去」、「值不值得去」中疑慮。「我們欠缺的是對新聞事件反應的判斷與格局」,他說。
一位評論者指出,國內電視記者在只有一台攝影機的情況下,於晚上十一時半左右離開廣場,最後卻被槍火阻隔在暗巷中達四十個小時,因而漏掉所有的發生過程。相形之下,美日香港等電視媒體都動用了「人海戰術」,相互調配和支援,甚至雇人每日乘坐飛機到北京取走錄影帶,就顯得變通有道。
另方面,我們的記者普遍缺乏戰地採訪經驗,因此對情勢無法作正確的判斷。例如槍口下的探訪何時進退?那兒才是安全防護地點?在採訪過程中,那些事情及動作具有高度危險性?發生事故後,如何快速、順利的找到資助?這些都是國內媒體在此次事件中值得學習之處。
此外,記者對大陸政局的了解有多少?足不足以精確、專業地分析事件的前因後果給大眾知曉?這些也都應該反省。

鎮壓行動過後,記者只好遠遠地偷拍到「戰車行過」的場面。(陳百嘉提供)(陳百嘉提供)
向全世界媒體摔耳光
作家張系國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預測未來難,預測中國的未來更難。面對一日三變的中共政權,以及從那片土地上流出的大量似是而非的資訊,世界各媒體有沒有足夠的能力來判斷虛實?這是這次學運的「媒體震盪」中所引發出來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剛從北平歸來的中國時報記者楊渡指出,鄧小平復出於電視上的新聞,幾乎把全世界報導及預測「鄧小平死亡」的媒體們,重重打了一個大巴掌。最令人擔心的傷害是,部分原先相信國際媒體的大陸同胞,也因此懷疑起先前的報導了,這種因媒體處理不慎而造成的傷害,事後根本無法彌補。
尤其是,對於與大陸隔絕了四十年,意識型態不同,又有感情因素的中華民國,在處理大陸事件時,更應懷著「戒慎恐懼」的冷靜態度。
政大新聞系教授王洪鈞指出,從傳播理論來看,對敵人及交戰的一方更要保持客觀,甚至得「知道敵人比自己還清楚」,儘管不太容易,但要做到,才算專業。
也是政大新聞系的潘家慶教授則認為,要特別注意撇清任何不夠客觀的、一廂情願的心態。像過分強調中共內爭,預測內戰即將爆發,乃至於太過肯定地報導鄧小平死亡、李鵬中槍等事,都屬此一心態的反應。
王洪鈞說,尤其面對像中共這樣的政權,媒體本身更得要有「深刻的、謀略性的思考」,過分預期或過分樂觀,都非常態,而介入事件,捲入是非之中,更是不智之舉。

(左)一機作業的台灣記者,最怕碰到機器不靈光的時候。(龐武豪提供。(王震邦提供)
媒體的「非戰之罪」
他對美國之音這次的表現就有些意見。他認為,雖然美國之音這次卯足了全勁,每天以十一小時,分華、英雙語播音,嘉惠了大陸上千萬聽眾,但是也因為介入太深,過分地同情學生而有失立場。他們甚至違反美國新聞總署限制廣播電台不准輸出電視訊息的規定,向大陸兩千座大耳朵輸送電視訊息。
媒體失了立場事小,但如果因此使事實真相模糊了,使參與民運大眾過於樂觀而勇往直前,不知拿捏適時進退的分寸,而導致慘重的傷亡,這就是媒體的「非戰之罪」了。
王洪鈞認為,在記者的立場來說,從感情上,從職業的要求上,大家都不希望學生撤退,但問題是:學生有沒力量可對抗這個政權?這個政權會不會「下毒手」?若能保住學生的性命,留下民主的火種,是不是更好?……這些問題都有待思考。

右)「我從天安門來,來談天安門事」,採訪學運的記者參加一場座談會,談採訪見聞。圖後為台灣仿造天安門前模型而重塑的自由女神像。(黃麗梨攝)(黃麗梨攝)
特級危險採訪地區
要加強媒體的判斷能力,就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加強記者對大陸問題的了解,如此才能談資訊統合、組織與判斷。王洪鈞指出,可趕緊去做的是,促使大陸研究機關與大眾傳播媒體結合,「研究機關可分享研究成果,媒體可提供第一線的消息跟資料,相互配合、印證」,他表示若能建立這種長期的合作關係,大陸新聞的品質絕對會更好。
天安門民運帶給媒體的另一項震盪,是把記者赴大陸採訪時的人身安全問題,凸顯了出來。
我國記者最關心的是:保障在那裡?
由於中共當局並不歡迎媒體報導學運,因此除了外籍駐在記者外,大多數的港澳台記者,都是以旅行證入境的,也就是說,至少中共官方並不承認港澳台記者的身分。
在中共官方發佈戒嚴令不准記者採訪,且一再重申禁令時,港澳台記者都有同樣的想法:「不知自己是什麼身分?」「不知自己有沒有在警告名單之內?」
港澳台記者因此聯名簽署了一份文件,希望中共當局清楚說明戒嚴地區那個地方可以採訪;另外也提出申請若干採訪計畫,此舉無非是希望中共承認港台澳記者的「記者」身分。結果因中共當局沒人受理而作罷。
人身安全為第一要件
中共當局不承認亦不否認港澳台的記者身分,這是否意味著愈是曖昧,將來若要強硬處理起來,可加的「罪名」更富彈性?
港澳台記者因而處在極大恐慌中,六四事件之後,他們幾乎全部撤離。
中廣記者閻大衛形容在大陸採訪的恐怖感覺:「那是一種氣氛,與緊張、害怕不同,讓你沒法放鬆,沒法理性、清楚地去處理事情」,閻大衛形容。許多記者也都認為,這是在大陸採訪最大的壓力。林寬裕坦承地指出,比起西方記者,我們少了大使館做「後盾」,政府立場又不受重視,採訪起來難免心驚肉跳。
這個問題將如何解決?直至目前為止,似乎還沒有具體答案。「說的無奈些,真要發生事情,也只有承受而已」,聯合報王震邦認為,也許媒體本身該有應變計畫,至少在記者被留置或控制時,能有些作為。但直至目前為止,連他們報社都沒有討論出任何具體結論。
中華民國的福氣?
對這個問題,王洪鈞認為應該有類似戰地保險的制度,如在出發前予記者更多保險及安家費等;而記者本身更要學習如何去當一個優秀的「戰地記者」,如此才能在面臨狀況時作出較好的判斷。
有人認為,政府開放記者赴大陸採訪還不到兩個月,天安門民運事件,就當頭直下,逼迫媒體不得不去面對一些應全盤考慮的問題,這真是中華民國的福氣,是耶?非耶?若答案是肯定的話,那麼「天安門」之後,該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而大陸人民對台灣記者的殷切希望:「只要求你們把真相說出去!」也才能真正算是所託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