苛教猛於虎
我想這有兩個原因:其中一個原因是,尹萍讓人看到了「出走」之前和之後的對比。國中裡的種種,雖然每一個人都多少知道一點,但從沒有一個人能把那種血淚淋漓的情況寫得那麼深刻。離聯考還有三個月的時候,尹萍終於不顧一切人的反對,下定了出走的決心,她寫道:「小孩子正在被改造成另一種人,我急著把她搶救回來。」
另外一個原因是,尹萍的出走,並不僅僅是帶著孩子「避秦之亂」(「苛教」猛於虎?),更是「尋找桃花源」的具體實踐。尹萍和她的孩子們所追求的,其實是「一個人應該有的生活」,而並不是什麼「小孩更好的出路」。這一點有重大的意義:許多國外的美好「地段」,聚集了很多華人,其結果是,那些地段其實更像台北;他們在那兒整小孩,整得比台灣還兇。
尹萍所選擇的,不但不是紐西蘭的明星學校,更是一個和當地老農與老圃共同生活的社區。所以她會寫道:「如果若干年後,你們在紐西蘭或別的什麼地方,看到我的女兒在放羊……」,是的,放羊又如何呢?要點是,她是不是過著一個人所應有的生活。
用腳投票
有人問我說,為台灣的教育改革奮鬥這麼久,你難道不會看輕那些出走的人嗎?我說,連孔子都還想乘桴浮於海呢,要點不在走或不走,而是,走到哪裡去?
我所謂走去哪裡,並不是指地理上的位置,而是說,要走到怎樣的一種境地裡去?許多人也和尹萍一樣,為了小孩的教育問題,選擇了「用腳投票」的方式。但不同的是,他們所謂的教育問題,其實只是考不考得上的憂慮;他們用腳所選擇的,其實只是可以不必面對聯考競爭。
逃避這種不合理的聯考競爭,本來並沒有什麼不對;不對勁的是,他們一點也沒有放棄要求小孩參與其他的競爭;小孩參與任何的競爭也沒有什麼不對(競爭不是人世的生態嗎?);要命的是,他們改不過逼迫小孩的舊手法。
正是在這兒,隱藏著我們教育的真正問題。經過長久的專制王朝、獨裁統治,和連年的貧困與戰亂,我們的社會已喪失了對人的信心。懷疑所面對的可能不是好人,也許是人之常情;懷疑大多數的人都可能對自己不利(例如把「社會無情」「人心險惡」成天掛在嘴上——而這正是許多人逼迫小孩「上進」的手段),就有一點心理疾病的症候。然而,我們「喪失對人的信心」的症狀,比這還要嚴重得多,就是,我們從來不相信一個好好的孩子,可以在愛與尊重的環境裡,依靠他自己的力量成長,成長為真實的他自己!
「有用」的人
這之所以總是有那麼多人迷信打罵。不打也許不成器,不罵也許不成材,然而,所謂器材也者,都是被人使用的工具!
我們並不在乎下一代是否能在現在或將來尊嚴地活著,我們只在乎他將來是否能做一個「有用」的人。問題是,有用的人,要給誰用呢?據說是要給國家、社會,甚至於是他自己用的,但是,當國家社會已經充滿了「有用的人」,而他自己又不想那麼用自己的時候,我們的立場何在?
大家都以為台灣的教育問題是在升學競爭與聯考壓力。紓解競爭壓力當然有緩和問題的作用,但是,如果我們的思想觀念不改,沒有這種壓力,一定還會找出其他的壓力,然後在那種壓力之下,好好地施展我們擅長的各種手段!
海外許多華人的教養方式,就是證明。因此,尹萍的《出走紐西蘭》就對我們大家,無論是已經出走的,還是想要出走而還沒走成的,甚至根本在這兒「樂此不疲」的(如果竟真有這樣的父母的話),都深具啟發的意義。
那個意義就是,我們到底希望過怎樣的一種生活?尹萍寫道:「本地免費週報以大標題提醒市民,還沒有給玫瑰剪好枝的,這個月一定要剪了」。這是怎樣的日子啊!所謂小市民,竟然都和玫瑰生活在一起;所謂老百姓,不但養著百樣人,竟還養著百樣花!
心靈出走
我不能想像,人身邊怎麼能沒有植物。人如果願意花一點心思照顧植物,他就一定能好好地教育小孩。因為植物教給我們的,就是絕對不能以為揠苗可以助長;而生長一定只能是它自己的事,我們唯一能做的,不外乎提供適當的陽光、空氣和土壤。
我以及許多我的同志們,正在這塊被污染了的土地上,「種植」一小片一小片的森林,希望有朝一日,這地上也能充滿綠意。我們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其中的艱難與困苦,也正因為如此,我不以為任何人可以反對尹萍,以及許許多多的尹萍們的出走,正如她說的:「我的女兒等不得。」
所有的孩子都等不得,然而,站在救小孩的立場上看來,不是應該救一個算一個嗎?
並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出走(即使只想走到森林小學),然而,教育者的心靈可以出走。如果大家的心靈都從過去那種陰影裡走出來了,光明應該也就不遠了。
我相信,這就是出走了的尹萍,還把她的紐西蘭轉送給我們的緣故。
〔圖片說明〕
P.119
書名:出走紐西蘭——一個母親的教育實驗
作者:尹萍
出版:天下文化
定價:240元
(張良綱攝)
P.120
聯考的壓力迫使許多父母帶著孩子「出走」。(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