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921地震的記憶逐漸遠離,許多人重建新家的努力卻仍持續著。特別是對幾個地形受到地震毀損,被判定必須整村遷移的幾個原住民部落而言,家園重建之路倏忽6年,此刻還未竟其功。
地處群山之間,聯外交通極為不便的南投縣仁愛鄉瑞岩部落即是一例。這個傳說中的「天空之城」、泰雅族發源地,由於地形限制,加上人為因素磨難,曾讓瑞岩人一度心灰意冷。所幸在多方合作下,2004年公共工程完工後,遷建的家屋新建工程也於隔年底次第進行。
長久的期盼,瑞岩人終於等到了曙光。不過,新屋動土後,文化和社會生活的續命工程才正要開始。
雖然飽滿的冬日陽光不足以驅走山中空氣的冷冽,鐵木和鄰居仍天寬地闊地吃起早餐。這個早上,群山環繞的瑞岩部落看來安祥,彷如世外桃源。
坐在鐵木家的草坪上,幾個人互相幫忙升火、遞凳子,將三指幅寬的河魚洗淨、去內臟、抹上了鹽烤火,再配上維士比,即使面對不認識的來客,也熱情招呼一起分享。
一陣忙亂後,眾人露出飽足的笑容甚或開始哼起歌謠。不過,今年52歲的古太太卻陷入沉思。「今天是動土典禮,我要不要去參加?」她解釋,「去了就不能到高麗菜田上工,少賺1000元呢。」
「當然去啊,今天妳還要自己去簽約呢,」年輕的鐵木是村內少數不參加遷村的住戶,不過對於早上遷村動土以及住戶簽約儀式的重要性非常了解,他提醒他的鄰居,「自己不去簽約,到時候會沒有房子住喔!」

921地震原住民部落遷村分佈圖資料來源:原民會整理:李國盛製表:蔡智本
撥開雲霧現瑞岩
台14線出了埔里,經過霧社,馳名的清境農場就在前方,在即將進入近年壅塞的清境民宿區之前,一個左轉就是通往瑞岩的力行產業道路,小客車駕駛馬上放慢速度。即便如此,走在瑞岩唯一的一條聯外道路上,汽車底盤仍不斷傳來與地面摩擦的聲響,叫人心頭也跟著震盪。
即使在相對雨量較少的冬季,這條蜿蜒的道路仍是處處險境:地面流失、落石,或者在蔬果運輸車長年蹂躪下,將瀝青路面刨起,留下黑石裸露的大洞,「到了夏天,雨水一多就更慘了,」經常來瑞岩探勘的暨南大學歷史系講師黃美英說,「這條路從來沒有完整過!」
不過,險阻的道路沒有擋住這個早上回鄉參加新部落動土典禮的瑞岩子弟,車子魚貫通過最後一個彎道,居高臨下俯視這個天空之城,他們不忘看出窗外,看看坐立於山頭、四周還圍繞著薄霧的家。
在東南角和西北側兩條河流的圍繞下,瑞岩像是一座隆起孤島,這樣的險峻地形由遠方看來,鐵皮屋頂和綠樹夾雜的部落宛如浮在雲端上的小城。然而,也由於這樣特殊且脆弱的地形,讓全村228戶的居民,在921地震時災情慘重:部落內唯一的國小全毀、民宅全倒8間、半倒15間、8人罹難……。
「就長期觀之,整個村落邊緣的坡地,將不斷因溪流沖刷而繼續崩塌,因此不僅容許建築的腹地將日漸縮小,假以時日,全村的建築物將受影響,因此實有遷村之必要性,」災後一個月,應原住民族委員會邀請,前往瑞岩勘災的成功大學災害防治中心所做的評估報告指出,並建議原民會立即協助瑞岩部落遷村。
除了瑞岩外,這樣的原住民部落在中部山區還有幾個,同屬南投縣仁愛鄉的上眉原、中原口以及隸屬台中縣和平鄉的雙崎、烏石坑和三叉坑等部落,和南投縣信義鄉潭南等部落,都同樣面臨遷村的命運。
不過,總戶數冠於其他部落、號稱全台規模最大的瑞岩遷村案受限於地形,施工困難,龐大的經費更是難尋,這條漫漫遷村路一走6年,在139戶住屋開工動土的這個早晨,長長的期盼終於有了結果。

921地震原住民部落遷村分佈圖資料來源:原民會整理:李國盛製表:蔡智本
帶疤的天空之城
送走了鄰居,鐵木帶著兩公尺長的獵槍上山打獵。比較起部落內大多以鐵皮和木料構築、低矮且顏色灰暗的房子,鐵木家的簇新水泥建築顯得突出。「鐵木家本來生活很辛苦,靠著鐵木多年開挖土機,好不容易才有錢蓋了這個新房,」鐵木從小青梅竹馬的妻子、同屬泰雅族的陳麗娟解釋,「現在到天上去的公公是在這個家斷氣的,這也是他認識的家。」傳統上,泰雅族人過世往往就埋在家中,如今雖然室內葬不再,族靈庇祐子孫、和子孫同在的信仰仍深植人心。
「瑞岩的形狀就像個網球拍,我們這邊較高,屬於網球拍的握柄部分,」陳麗娟說。
新居仍然狀況良好,再加上對於房子的深厚情感,漢名王靖國的鐵木拒絕了「以地易地」──用舊家換新家的提議,決定留在原地。
那鄰居怎麼辦?
「跟我們一樣住在握柄部分的有好幾戶沒搬,可是那些搬走的,以後要見面就要騎車或開車才行了,」陳麗娟解釋,聯絡新舊部落的道路雖僅區區4公里,但因為坡度頗大且路面狹窄,即使開車也要10分鐘才能到。
「情感因素加上現實考量,舉家遷離從來不是容易的決定,」站在部落的另外一端、地震後重建完成的教堂前,部落內長老教會的林德川牧師說,「在地震之後,面對政府整村搬遷的決定,村人的意見其實相當分歧。」
為了凝聚族人意見,瑞岩成立了「遷村委員會」,一方面負責內部溝通,一方面作為與政府對話的窗口。「也有人說,反正921這種地震也不會常來!」本身也是遷村委員會成員的林德川回憶。
地震過後,除了全倒的房子外,縣政府立刻派人補強村落裂縫。如今恢復舊觀的部落,狹窄的街道戶戶相聞,孩童自由在巷弄裡奔跑。
不過,年久失修的部落仍是處處老態,到了夏天更是蟲蠅橫行,即使沒有地震的衝擊,部落內的生活品質早已日益低落。
「大家心裡都知道瑞岩生活品質不好,如果能夠到一個比較寬敞明亮的環境,其實也不錯,」林德川認為,「那些反對的聲音真正擔心的,就是錢的問題吧!」
而「為了完成遷村作業,一開始,從中央到地方的官員和民代,都紛紛跳出來拍胸脯、畫大餅,除了答應補助和低利貸款之外,更不斷勾勒遷村之後的美麗遠景,」921重建基金會執行長謝志誠回憶,「這讓許多人誤以為政府會全部處理這些事情。」

藍天為蓋,翠山環繞,烤魚當早餐,如果沒有天災,瑞岩的山居歲月該是安適的。
折磨開始
認定政府會承擔搬遷的責任,因此簽下搬遷意向書,決定舉家遷往新部落的戶數急速成長,除了鐵木家等少數拒絕搬遷的居民外,總戶數超過200的瑞岩,約有三分之二的家戶同意搬遷。在同一時間,鄉公所更請來設計團隊,用一幅又一幅的藍圖讓瑞岩人夢想未來。
這個在部落民眾心中逐漸成型的新家更安全、更寬敞,整體規劃更納入了地下排水設施、派出所、活動中心、簇新的國小校舍,甚而包括原本部落沒有的廢棄物處理場等公共設施。在這個比原部落大上8倍的新村,每戶至少擁有45坪的空間……。「空中之城」瑞岩的居民心中,有一座理想的空中城堡。
不過,簽下遷村意向書的居民,接下來才發現問題重重。
「一開始大家都希望蓋大坪數的房子,但是仔細一算,扣掉每戶可以拿到政府和921重建基金會等單位的大約75到100萬元的補助款,每一戶至少還需自行負擔約100萬元,」村長曾真忠說,「這些差額都需要貸款!」
然而,以打零工、做農活為主,收入不高的居民即使拿出他們的土地權狀,這些多屬山坡地的土地在銀行眼中根本不具備擔保價值,也因此吃了不少閉門羹。
「漢人都要等新房子蓋好了才貸得到款,原住民憑什麼在蓋房子的時候,就要銀行把錢拿出來?」承辦居民貸款案的仁愛鄉農會人員一語驚醒夢中人。
家屋興建得由居民籌措自備款項,而完全由政府負擔的公共工程招標工作進行的也不順利。由於施工和運送建材困難,土建招標流標4次才成功開標,但開標之後卻發現承包商良窳不齊,各類工程彼此無法協調進度,導致進展緩慢。
後來仁愛鄉鄉長卓文華爆發貪瀆案,原本承攬新部落的國登營建公司也捲入其中,縣府因而要求解約,重新招標,更是造成了延宕的重要原因。
「回頭看看,真像一場惡夢,」村長曾真忠說,「除了經費和發包頻頻出狀況,天災又不斷襲來。」
72水災、艾利颱風連年來襲,讓原本就相當脆弱的力行產業道路肝腸寸斷,甚而2004年起的國際鋼價大漲,也都讓承包商甘冒違約罰款的危險,拒絕瑞岩這筆賠錢生意。
「到了這個時候,居民才驚覺當初的大餅可能只是空中樓閣,」921重建基金會執行長謝志誠指出,在鄰近的雙崎、三叉坑等部落遷建工程紛紛完工,廣大的921災區逐漸恢復舊觀之際,瑞岩人一度只能無奈等待。
2004年9月起,謝志誠要求重建基金會積極介入瑞岩的遷村問題。
「在台灣,如果談到工程就想到利益分配的問題,再加上我們經驗不足,遷村會發生什麼事一開始其實並不清楚,」謝志誠回憶,「但是看到瑞岩面臨的問題,我開始說服基金會董事,改變原本只給補助的立場,積極介入。」
「看似無望的瑞岩遷村案,能夠起死回生,921重建基金會的介入是成功最大因素,」原住民族委員會主委瓦歷斯.貝林回憶。
基金會重新聽取、整理部落的意見、補足資金缺口,擔任居民貸款的保證人,最後並協助遷村委員會進行招標。

921地震原住民部落遷村分佈圖資料來源:原民會整理:李國盛製表:蔡智本
重新調整步伐
「政府現行的(遷村)政策有兩大原則:一是給錢,但是不負責蓋房子;其二則是讓土地和房子的取得回歸市場機制,」自2002年起擔任南投縣政府原住民行政局建設課課長的黃榮德指出,「但對於原住民而言,這樣的補助方式其實有其困難。」
蓋房子需要錢,都市化地區通常得拿土地或另外的成屋抵押,但是原住民居住的山區不具擔保價值,更不用說要他們拿出第2棟房子來抵押。「此外,現行的補助規定要求必須房子蓋好,通過驗收了,補助款才會發下,」黃榮德解釋,「如果完全沒有自己的資金,蓋不起房子,根本無法申請補助款。」
在基金會的介入下,經費籌措的缺口獲得解決,並順利發包。2005年年底正式動工的家屋整建工程,總工程經費1億8千萬元,再加上2億元以上的公共設施費用,還有未來接續的道路等工程的投資,相對於完成遷移的戶數僅有139戶,平均每戶成本超過250萬元,「投資不可不謂昂貴,」謝志誠承認。
「站在公平原則,我們不可能再多給他們補助,因為同樣境遇悲慘的漢人受災戶並沒有這些優惠,」謝志誠說,「但如果你想到3000萬元還不夠在山區蓋半座橋樑,卻足可讓139戶原住民有個新家,這就是一念之間。」
在這樣的理念堅持下,部落居民和地方的鄉公所、縣政府以及原民會等單位重新取得努力的動力,也才會有去年12月的動工典禮。
而在興奮的開工典禮後,舊部落裡的生活一如往常。至於在整地完成的新部落中,大批建材續運進。
預計今年4月完成土木建設的部落,住宅樣式採獨棟和雙拼透天洋房設計,牆面就地取材,以竹子和木材構造為主。斜屋頂的構築樣式和應用泰雅族基本的菱形圖案,在在顯現了濃濃部落風。
由於與舊部落相距僅3公里,在鄰近果園、菜園打零工的瑞岩居民,主要的經濟活動預期將不會受到太大影響。至於部落的生活機能,除了已完工的公共建築外,專為原先開店居民設計的大坪數、住商兩用住宅,也可望讓商業活動持續。
此刻,還沒有正式完工的新部落裡,唯一的人氣,來自校園裡孩童的朗誦聲和笑語。
瑞岩部落的最高學府發祥國小於2004年11月先行遷移到新部落,地板和牆面採用泰雅族傳統的菱形裝飾,牆上也四處可見弓箭飽滿的獵人畫像。
新舊部落間大約三公里的距離,道路陡峭且經過溪流,對於自備交通工具的成人不致造成問題,但卻讓家長擔心孩童上學的安危。自遷校起,發祥國小就協調家長會每天用9人座休旅車充當交通車,來往於新舊部落間接送孩童。
「到了年底,整個村落遷過來之後,大家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在發祥國小任教的陳麗娟說。
雖然屬於少數沒有遷過來的居民之一,肩負教育工作的陳麗娟仍需站在第一線,協助遷住後的文化傳承與社會凝聚,用她柔柔的歌聲,帶著孩子唱部落的老人留下來的織布歌,「這首歌是最近才跟部落老人學來的。」
而長期領導部落尋根的林德川,則期盼在新部落能夠把泰雅族傳統的「gaga」(泛指生活、行事以及人與大自然關係一切的規範,是部落風俗習慣的總稱)找回來。
「像瑞岩這樣幾乎全為泰雅族的部落,gaga的規範可能是個好的起點,」中央研究院民族所研究員陳茂泰指出,「這些gaga代表部落的整體智慧,在面對遷村這樣大變動的時刻尤其重要。畢竟,遷移的不僅是人和物,更是文化、部落組織與社會鏈結的轉移工程。」

位於北港溪畔、面積約十公頃的河階地早已整地完成,這裡就是瑞岩人未來的家。圖右下方的房舍則是早先建造完成的村辦公室。
希望浮現
站在舊部落的家旁,75歲的張楊阿美遙望山腳下的新部落。有趣的是,這塊即將成為新家的河階地竟是她充滿了童年回憶的土地。
「她的父母和祖父母本來就住在山腳下(新部落的基地),後來日本人為了管理方便,才將他們遷移過來的,」張楊阿美的媳婦解釋,
「跟許多原住民部落一樣,瑞岩歷經了清代、日據兩度遷村,遷村已不是新經驗,」林德川說。
當年被日本殖民者強力遷到現在的部落,經過幾十年,自然力又逼著他們帶著子孫重回老家建新家。
「歷經兩次血淚斑斑的遷村史,原住民對於國家力量介入的搬遷總有深深的疑慮,」黃美英說。
然而,由舊部落眺望新家的張楊阿美,心中的疑慮還不僅於此。
「gaga說,遷移一定要往高處遷,否則會有不祥的事情發生,」陳茂泰說,「現在從地勢較高的地方往下搬,是否會對老人家的心理造成不良影響?需要持續觀察。」
不過,看著工程車輛來去於新部落地基上,老太太是否想起祖先的gaga,別人不得而知。
可以確定的是她嘴角的笑意,畢竟,對於她和大部分的瑞岩人而言,漫長等待終於換得未來美好的展望。

921地震原住民部落遷村分佈圖資料來源:原民會整理:李國盛製表:蔡智本

在農園的臨時工作是許多瑞岩人的收入來源,所幸新家不遠,打工的收入應不會中斷。

即使不是雨季,地形脆弱的力行產業道路仍是步步驚魂。從駕駛座望出去,無論是右邊坍塌的絕崖,還是左邊的崩坡,出入瑞岩之艱辛一望而知。

相傳,泰雅族人最早發源於瑞岩附近台地的一塊巨大靈石,傳說為這個山中部落增添了神秘的色彩,瑞岩人也每年固定以歌舞祭慰祖靈。

藍天為蓋,翠山環繞,烤魚當早餐,如果沒有天災,瑞岩的山居歲月該是安適的。

人際關係的重建是遷村的重要議題。遷住戶抽籤決定新家的位置後,還可以彼此互換,讓左鄰右舍可以住在一起。圖為居民在舊部落家門前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