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東漢道教組織化的同時,佛教已經東傳,因此一般以為道教天堂、地獄的說法已融合佛教精神。來自印度的佛教直接迎向死亡,告知信眾死後才可能永生。佛教的究竟是證入涅槃──般惹波羅蜜,也就是渡過彼岸之意,通俗說是出離生死。佛家認為現實世界是穢土,今世是幻覺,因此人要修證,以解脫生老病死、業力輪迴之苦,才可能超離穢土、往生極樂世界。西方極樂世界不是天堂
但極樂世界是天堂嗎?今天最常聽到的「西方極樂世界」,常常帶著戲謔成分,人們對自己口裡說的極樂世界也是含糊不清,不明所指為何?
過去幾年台灣佛教在許多高僧大德推動下展現蓬勃生氣,出現在大街小巷的喪葬儀式裡,民間延請道士導引死者昇天的場景漸少,出家師父或淨土信徒熱衷到臨終病人床前助唸,幫助往生淨土。華航大園空難事件後,一次佛學課上,就有人問老師:華航客機上意外橫死的乘客,是否不容易進入淨土?
極樂世界指的正是淨土,依不同經典及宗派所說,淨土可分為阿彌陀佛西方極樂世界、藥師佛東方淨琉璃世界、觀無量壽經淨土等等。但淨土思想傳入中國後,其他各派淨土說都不如西方極樂世界說法盛行,「可能剛好與中國原有的西王母仙境吻合,」佛光大學校長龔鵬程有特別看法。
秦漢之間人人信仰代表超越俗世死亡的西王母仙境,但肉體不死成仙容易被勘破。「秦漢以後,佛教傳入,中國人乃接著大談西方極樂世界;崑崙西方之說遂被替代而漸衰了,」龔鵬程以為。
但恐怕要讓許多人失望的是,西方極樂世界並非獎賞好人的天堂。根據佛經記載,阿彌陀佛發四十八大願,願願要度眾生,讓眾生死後可以到他殊勝的淨土裡修行。甚至犯罪者念佛號也可以進到阿彌陀的收容所受庇護,帶罪修行。淨土嘗試以境界改變人脫胎換骨,因此提供一個更適合修行的環境,人到此生命層次雖可以不退轉,但在此還不用功修行,就無法真正離苦得樂,永遠畢不了業。你、我都去過?
真正為中國天堂帶來審判觀念的,其實是佛教六道輪迴說,六道裡,分為天、阿修羅、人、畜生、餓鬼、地獄。相對於地獄,天界被民間強化成為一種在世行善者死後的報償。至此中國以鬼為尊的觀念不僅隨著神仙思想遠逝,襲自印度的閻王地獄裡,剝皮、上刀山、下油鍋等慘事成為民間深刻的共同記憶,鬼族地位每下愈況,鬼與神佛也就幽冥異路、「鬼神永隔」了。
但有幸升天者,就永登極樂世界?探究佛教的天堂,其實層次繁複,僅僅六道輪迴裡被誤以為是天堂的「天界」,就劃分為欲界天、色界天、無色界天,三界天共分二十八層,最接近人間的是欲界天。正如大乘佛教不以進入「學佛保證班」淨土為最後目的,三界諸天,仍然不是佛教究竟的「天堂」。
佛教中所談天的層次,指的其實是修行境界。針對超離生死、個人所修善業的不等,天堂有等次,以對應不同修行,各層天,也就是個人以自身力量幻化出來的生命層次。正如畜生、鬼、地獄界,三界唯心,是心裡現象貪嗔痴的表現。至於究竟涅槃,也只是煩惱斷除,心裡清淨的狀態。
因此依照佛家說法,天堂與地獄其實都在生死範圍的輪迴之中。只要不超脫生死界限,天堂、地獄,人人都有經驗的可能。修了上品的五戒十善升天堂,造了十惡五逆的大罪下地獄。苦報受完了,地獄的眾生可以升天堂;福報享盡了,天堂的眾生可能下地獄。天堂雖好,不是究竟的樂土,地獄雖苦,也有出離的日子。是境界,非空間
即使三界天裡最高層的「非想非非想天」,指的只是能察看自己內在非常細微的雜染心,除非出離三界,「跳出天堂」,如敦煌壁畫上的飛天菩薩,一步步修煉提升,才能究竟涅槃。
同樣的,道教有比民間更複雜的教理教義,幾經變異,加上與佛教互相影響,天堂自然不只是看來彩雲飄飄、瑞氣騰騰的王母仙境。道教依樣畫葫蘆,給予佛教的三界二十八天另外名稱,再加上四種民天、三清天、大羅天,構成道教的天界系統。
成大歷史系教授丁煌認為,今天道教的天堂,也要由幾個不同層次來瞭解,道教認為宇宙的化生,由一生二,二生三。逆過來就是修煉世界,四種民天、三清天、大羅天,一步步有進程。道教在修行的具體內容上,要性命雙修,積德圓性以增進倫理涵養,實踐養生以練形化體,兩者相輔為用。若名利心重,為世俗物累所繫,看不開生死,等於活在五欲六塵的現實地獄。「佛、道在此相像,出恩愛之家,出一切有之家,拋掉有的觀念,」丁煌說。花開見佛悟無生
對缺乏宗教經驗者,這層層疊疊的天界看來可能匪夷所思、滑稽可疑,但對信徒,「天堂如實的存在,」教授佛學課程的民族音樂學者林谷芳說,人類以自己的感知層次建構天堂,把人間的空間性投射在天空裡,這個空間對信徒具有兩個意義。除了福報,道教將天堂具象化為仙境、洞天福地,代表的是個具有更好能量、適合修行的場所。對相信輪迴果報的佛教徒,淨土是佛的一心之照,佛化出來的,也是為了讓人觀想方便。但更重要的,宗教裡提出的天堂,須要放大到對生死的探索上來檢驗。
林谷芳指出,生命共同的處境,是解決生死不自由問題。生存的欲望是一種本能,但人類最大的天譴,正是生命的有限性,所有凡夫俗子,無可超越。不同宗教對生死的切入方式不同,但共同點卻是找到生死不自由的突破。
仔細看看道教提出人體可以修煉不死成仙的想法,也是困惑於生命有限性,而後發展出的非理性解釋,「是生命處境不得不然的一種解釋,」林谷芳以為,理性再發達,也無法解決生死問題。
道教受中國宇宙觀影響,加上源於原始宗教的信仰,蟬蛻、蛇蛻等自然現象引導人們相信有超越形體的方法存在。道教以神秘的宗教理念解釋死亡的難題,發展出肉體不死,可由此世直通彼世的說法,不似其他宗教為尋求靈魂永生,反視肉體死亡為解脫。中研院文哲所研究員李豐楙指出,成仙不死,代表的是中國早期對身體與宇宙的獨特認識。進淨土如種西瓜
既然天堂只是探求生死延伸出來的解釋,由此來看,有沒有天堂不僅不重要,有人根本不用天堂解釋死後世界。
觸到生死,佛家產生各種說法,但大乘裡的禪宗不談天堂,直指本源,生從何來,死從何往?生命是斷滅或連續?「只有照見自己生命的不自由,面對生死交關,可以光風霽月,無有恐怖,」林谷芳說,但佛教承認人有意識未達的世界,天堂,可能是人類無法認知到的生命形態存在的空間。
修行者寧可將天堂視為境界,而非具體空間。即使被視為念佛號即可如乘直達車到站的淨土,也需要萬法俱足,如種西瓜,好種籽之外,水份、陽光、空氣、養分各種因緣充足。往生淨土前除個人念佛的信願,臨死前周圍的護唸,家屬的佛事迴向,佛學教師唐瑜凌說,外力需要長期經營,造惡業者,能保證自己命終前有機會悔過、含笑歸西?
王母駕鸞車,眾仙女伴行,王母仙境被具體畫在寺廟裡,但要往生瑤池,「談何容易?」慈惠堂老師姐說在世要有善行與勤於修行。
對世間欲望沈重,坐都坐不住的芸芸眾生、市井小民,修行幻化出來的天堂,說來艱深複雜,境界的進入更要綿綿密密每一剎那用功,知難行難,因此將宗教概念簡單化、民間化的「天堂」最易被借用來傳教。天堂是對信徒的獎賞?
針對無法超離生死大海的凡人,「天堂是宗教組織對其信徒行善的一種獎賞,」研究佛道兩教天堂、地獄觀的台中商專副教授蕭登福認為。
特別民間信仰喜歡藉具體的事物發揮教化功能,台灣南部麻豆代天府將天堂、地獄具象化、供人參觀,不正是希望發揮勸善規過的功能?
在民間印製的善書《佛說十法界圖》中,除地獄、餓鬼、畜生、人間、阿修羅與天界,還有佛法界、菩薩法界、緣覺法界、聲聞法界。如今,中國天堂總會為聖佛留個位置,作為標竿,但大部份人修善積福,只要來世能投胎富貴人家,不淪落餓鬼道,已經阿彌陀佛。要像關聖帝君、媽祖娘娘力行「五戒十善、慈心修德、護國佑民、天道之心」而得道成神,恐怕連想都不會去想。
現代化的台灣社會,鸞堂仍甚普遍,台中聖賢堂出版的《天堂遊記》在百萬本以上,發行量驚人,翻看內容,字裡行間時時誘人向善,邀人同登天堂之樂,書裡特別感嘆今天大千世界,惡形惡狀,已經到了「地獄增建而難容,天堂新居而無客」。在世道人心不古,營營苟苟之際,借天堂勸善的說法不會消失。佛、道、民間信仰如此,晚進傳入中國的基督教亦不例外,勸人信上帝得永生,逃避那「蟲是不死的,火是不滅的」地獄。
宗教天堂與地獄的存在,可以讓世人知道凡事有終極審判,每個人必須為所為負責。甚至後人還推論出基督天堂與地獄間存有煉獄,不行大惡者死後可進此懺悔、獲得救贖。煉獄看來與佛教淨土異曲同工,都不希望逼人走上絕路,給人悔過機會。
宗教裡有許多誇張的東西,因為怕人信的不夠,宗教雖借用天堂,「天堂還不如看成象徵,」輔大宗教系副教授陳德光認為。天聽天視昭然若揭,人心枉費心機
嚴肅地論到死後世界的看法,中國人恐怕還是深受主流學者儒家影響。春秋之世,儒家把宗教推往道德方向,敬天法祖,慎終追遠,人必須由追尋生命的本源找到生命意義,由敬天法祖找到人生方向。這形上的生命源頭就是天,殷商甲骨文裡已有祭天儀式,有功業者可以成神回歸上帝的世界。《周頌》裡,表現良好的人間帝王也德配天帝,死後升天。但商周所崇敬的天,只是個形式、抽象的天。
儒家重現世責任,雖強調飲水思源的祭祖活動,卻只問自己素行是否合於天理,神的世界形式上存在,並不與之發生密切的互動關係。在儒家而言,自然道德觀念是「積善之家有餘慶,積惡之家有餘殃」,個人作為可以庇蔭或禍延子孫。儒家缺少宗教持頌、告解的信仰過程,但天理昭昭,惡有惡報的態度,與天堂、地獄其實具有相同「功能」。
龔鵬程認為,儒家雖無天堂、造物主,但有強烈的宗教意識、宗教情感,與佛、道展開神佛系統來解釋、安頓生命,沒有太大違背。宋代儒釋道匯流,理學興起,更是天理不外乎良心,良知與心合在一起,都在心上修煉。
商周時代祭祖,人們並不探究、強調祖先是到了天上、地下。「越到後來,人們為了說明死後成神變鬼的道理,要把抽象觀念具象化,天堂才被構築起來,」龔鵬程以為。
以中國地域之大、時代之長,不同時代很自然的對生命發展出不同看法。但另一影響中國福報觀的道教,雖然呈現繁複的天堂,卻一樣重視現世的報償。道教沿襲道家講自然,萬物是氣之聚散的說法,因此不談輪迴、認為人只有一世,對今世特別看重。道教的審判觀念,以星辰神話開展,北斗註死,南斗註生,南極仙翁的說法來自於此。天官掌握生死簿,記錄人的善惡,待到算總帳,報償也常是現世的,所謂現世報,對善人多以延長壽命等福祿壽作為獎償。祖先也開賓士車?
一般中國人對來世其實缺乏「信心」,拜拜、求神問佛儘管熱烈,並不真的相信親人死後前往天堂樂土。「人所能作的只有以比較正面的態度去想像一個死後世界,喪葬之禮是表現此希望的具體方式,」蒲慕州說,商周戰國表現身份的青銅禮器到秦漢逐漸為日常生活用具代替,代表舒適生活的車馬居室,成為主要隨葬品,顯然人們開始希望提供死者一個與其生前世界比較相似的環境。現代葬儀社廣備紙紮的信用卡、賓士車、洋房豪宅、司機佣人,供喪家選購祭祀親人,不也還是同樣的想法?
至於人死後上天、下地?蒲慕州認為,很難抓住人們到底會相信靈魂在那裡?一般人很難對死後世界有系統化的概念,不同線索、概念可能都被接受。更何況那是個去了就沒人回來的地方,誰也無法確定祖先真的去了淨土修行,否則祖先已無欲無我的看破執著,人們又何必三不五時燒香祭祖、加以打擾?
正因為無人見過天堂、地獄,半信半疑下反可以充分發揮想像,大膽對天堂穿鑿附會。五帝共襄盛舉
中國天堂,正是古文化與現代文明臍帶相連,將古來的神話、神仙思想湊成一塊,再巧妙的與佛教匯流,納百川而為海,慢慢配套出一個「靈山透佛天,人間通天堂」的天界。
戲不夠,神仙湊。宗教的圖像顯示人的思考不是直線式的,而是立體多元的想像。麻豆代天府具體化的天堂,峰迴路轉,離開玉皇大帝飄渺的仙境,雲端另有一景,只見信徒低首靜坐,專注傾聽釋迦牟尼佛說法講經!
天堂仙境緊鄰佛國淨土,玉皇大帝、釋迦牟尼佛聯手打理天庭。《西遊記》裡,天界遭隻猴精弼馬溫撥攪得秩序大亂,玉帝莫可奈何,只好適時搬請佛祖、觀音菩薩相助。受西方影響,清初的《洞冥記》裡,希臘諸神也拜訪了中國天堂。今天聖賢堂出版的《天堂遊記》,濟公帶領作者逛天界時,也提到穆罕默德、天主、釋尊、玉帝共同出席過天界高峰會議。未來五教結盟,沸沸揚揚,中國天界將更多采多姿。正如宗教義理隨著時代需要做補充,中國天堂也隨時代、社會的看法如老房子屢有翻修。天上、人間兩渺茫
在世救難救溺、捐血救人的善人,歸仙後被邀請與眾仙寒冬品茗;造橋鋪路的好心人往生後,也帶著歡喜心情與神仙秋郊弈棋,林下操琴,真個閒情逸致,進退有度,與地獄天壤之別……。
走出麻豆代天府「實擬虛境」的天堂,凡界竟是綠意四合,耳裡響透蟬鳴、軟風吹過肌膚,吃過便當的收票員昏昏入睡,夢中是否正遨遊天堂?遊客回到市區,大宴小酌,不輸給剛剛逛過的天堂,難怪代天府展示的天堂裡有一標示極不小心的透露著神仙的心事,寫著:「善人與神仙享受人間的快樂」。偏有人不認為人間即天堂,飛往北美去等上帝寵召。天上?人間?難不成:人間愈似天上,離天上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