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冬天終會過去,天空也不會老是陰著,總有放晴的一天吧!善良的中國人,怎麼就該受這種苦難呢?」
當銀幕上的鏡頭,移往在窗外一片白茫的雪地和陰沉的天空,男主角沈毅夫沉痛萬分的說出這段話時,電影院裡多少觀眾,再也忍不住眼眶裡打轉多時的淚水,辛酸地滴落下來………。

羅玲(胡慧中飾)算是個堅強的女子,也深懂得在共產黨統治下如何活下去的道理,但最後仍是無法忍受愛人生死未卜,剛產下的女兒又被共產黨奪走的一連串打擊,而致發瘋。
是一場沉痛至極的控訴
「劇終」字樣出現時,滿場觀眾仍楞楞地望著銀幕,半天才回過意來,一個個起身離座,默默地步出電影院。許久之後仍是沉默著,臉上也是一片凝重。腦中拂之不去的,是那片永遠寒冷的天地;耳邊反覆不斷的,是那一句句哀痛至極的控訴——那不僅是劇中人沈毅夫個人的控訴,而是九億苦難中國人共同的心聲啊!
中國大陸一場腥風血雨的「文化大革命」,寫下了中國現代史上悲慘的一頁,也使大陸上的老百姓,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浩劫。如今文革已成過去,審判四人幫的「十惡大審」也已落幕。然而,那些數不清的血腥事件與陰謀鬥爭,不是一幕「十惡大審」就能交待清楚的。三十多年來,共產制度究竟給中國帶來了什麼?這是海內外每一個中國人都關切的問題。
長久以來,中央電影公司就計畫拍一部客觀而寫實的介紹中共統治下之大陸真相的影片,希望以電影的體裁,紀錄下中國現代史上,一個變動時代的面貌;為苦難的大陸同胞,在共產制度下所遭受的折磨和凌虐,作一公正而客觀的見證。
中影公司在慎重考慮之下,將「皇天后土」的導演重責交給白景瑞。白景瑞早年曾到義大利學電影,作品傾向寫實路線,曾以「寂寞的十七歲」、「再見阿郎」等作品中細膩、真情的風格,備受矚目和讚譽。但是他在接下「皇天后土」導演工作之初,曾經惶恐和茫然過。

白景瑞導演,一本客觀、寫實、不醜化、不說教的原則,將中國大陸自「文化大革命」以來的動亂,以及善良的大陸同胞,在共產黨統治下被摧殘、屈辱、迫害的情形,呈現在觀眾面前,替大陸上九億中國人道出了內心最沉痛的控訴。
如何去描繪另一個世界裡的事?
他說:「我是在大陸生長的,但卻沒有去過北平,而且在大陸淪陷之後,也沒見過一個共產黨。過去除了看過『天讎』這本寫紅衛兵的書外,我一向對有關紅衛兵的新聞不太注意。因為在我過去的想法裡,他們跟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我想我一輩子大概都不會碰上一個紅衛兵。」
「當時,還有很多朋友勸我,拍這種類型的戲,一定是吃力不討好的,叫我最好不要去碰。甚至在電影開拍前,我還收到過左派份子的恐嚇信,香港左派的『大公報』還公開刊登邀請我去大陸拍戲的消息。」
「儘管如此,身為一個電影工作者,我的藝術良知不允許我有些許的退縮,最後我還是接下了這項挑戰。」
接下導演的重擔後,白景瑞開始苦下功夫。他參與劇本的編構討論,也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去有關單位參閱各種有關大陸的資料。而在看了一個月的大陸資料——包括電視、電影、報紙、刊物、樣板戲的錄影帶等等——之後,他已能確定一件事——自己絕對無法忍受那種生活。
他說:「我是個美食主義者,也喜歡講究生活的情趣;同時我是一個學藝術的人,有著不羈的性格。而從中共那些資料中(可能已經是最好的樣板),已足以讓我這個一直生活在自由民主社會裡的人,覺得那真是難以想像的非人生活。」

「沉在水裡的皮球,壓力減輕時,就會將出水面」,一場腥風血雨的「文化大革命」,使大陸的知識青年,認清了共產黨的本質,他們不再沉默,以大字報和各種地下刊物,吐露他們不滿共產統治、追求自由民主的心聲。
願將同情化為吶喊與抗議
「直到這時,我對這部戲的感情才真正產生。那種澎湃的憤怒和深切的同情,使我自然而然有股衝動,想挺身而出,以我所能做的,指責那種違反人性的生活方式,為大陸上千千萬萬的同胞吶喊與抗議。」
他同時確定了「皇天后土」該走的路線和方向,那就是:本著真實、理性、客觀和超然,要做到不說教、不醜化、不矯情和絕不一廂情願。
於是,這部電影,在他的處理下,突破了以往許多「反共影片」的八股形式,不但自始至終堅守著客觀、寫實的立場,而且煥發出有若史詩般的磅礡氣勢。
故事以「文化大革命」到「揭批四人幫」、「落實四個現代化」的經過作為軸心,而以中共「國家科學院」的人事更替興衰為背景,呈現了這段期間大陸上激烈的文爭武鬥,和青年人由滿懷希望到失望的過程。
男主角沈毅夫是一名學成歸國的傑出科學家,受中共當局禮聘為科學院副院長。故事敘述他剛回國時,對共產黨充滿了美麗的幻想,對未來也有無比的憧憬。而後幾年中,他歷經苦難:父親被迫自殺,母親死於共幹槍下,弟弟搞紅衛兵失蹤多年,他被遣往「北大荒」勞改八年。直到四人幫垮台後,他終於獲釋重返舊職。這時,他的愛人羅玲已經發瘋,住在瘋人院裡;羅玲的父親則帶著他和羅玲的女兒以及一群年輕人,在編印地下刊物,鼓吹民主。

沈毅夫是一名留學英國的流體力學專家,在剛被中共拉攏回到中國大陸時,曾經是何等意氣風發,不但被聘為「科學院」副院長,黨方還特意為他安排舊日的情人羅玲來相敘。但過不多久,他就發現羅玲是「黨」派來監視他的,而後他又迭遭種種變故。「皇天后土」就是以他從滿懷希望到一連串失望的過程為主線,描述大陸同胞在共黨統治下,所遭遇的種種不堪的處境。
不特別講求技巧,只是誠懇地娓娓道來
片子結束於他去探望羅玲的一幕,看著她絕望呆滯的面容,他百感交集,無限沉痛地說出:「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空不會老是陰著……」
這部電影,雖然跨越的時間很長,涵蓋的事件很多,但導演並沒有採用複雜交錯的手法,而是以一種娓娓道來的方式,十分平實地敘述中國現代史上,一次斷人肝腸的大變動。全片的氣勢,浩浩盪盪一瀉而下,直到劇終時凝聚在那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之上。
「皇天后土」在台灣上演後,立即贏得普遍的佳評。許多影評家、文學家撰文推崇,更有許多平常不太愛看國片的觀眾,看了一遍又一遍。看過的人都一致認為:不說教、不渲染、不醜化,一切以真實為基礎,是這部片子具有說服力的主因。此外,從人性的觀點,來探討共產主義失敗的種種因素;以同情的立場,來訴說大陸人民生活的苦痛,更增加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在這方面,編劇趙琦彬功不可沒,他曾帶著一大箱大陸「傷痕文學」的書籍,窩在韓國的旅社中,一遍又一遍地改寫劇本,他所投下的心血,證明沒有白費。
片子一開始,就演到一位高幹的汽車拋錨,呼叫過路的「同志」幫忙,趕著騾車的路人卻揚長而去,絲毫不予理會。

一場武鬥過後,紅衛兵死傷遍地,他們都還是年輕的孩子,卻被利用作為「毛、江」整肅異己的工具。有許多至死還不明白為誰而戰、因何而死。
共產主義剷不掉人性的根
隨後,影片敘述共產黨執意要摧毀的人倫天性,依然存在大陸同胞的心裡,無法壓抑地流露在生活之中。譬如劇中人沈毅夫「國家科學院」的同事周大同,父代母職,吃飯時細心地為幼子夾菜,流露出的父子之情令人感動。(後來周大同被當上紅衛兵的長子周承先領頭鬥爭後,渾身是傷地回到家裡,卻見幼子猶在背誦歌頌「毛主席」的課文,他不願幼子也遭毒化,痛心疾首下把他掐死,並同歸於盡。);又如沈毅夫從北大荒回來時,與周淑麗重逢(周大同的女兒),周淑麗跪地向他道謝葬父之恩;還有沈濤夫婦間的夫妻感情、沈毅夫和羅玲間的愛情,(即使像羅玲這樣堅強、很懂得如何在共產黨統治下「活下去」的女性,仍然無法忍受愛人生死未卜,剛產下的孩子又被奪走的變故,而致發瘋。)這些都說明了共產主義是行不通的,因為感情是人性的一部分,中國幾千年的倫常觀念,共產制度是摧毀不了的;即使用盡各種手段,也只能做到表面上的壓制,人性的根本是無法泯滅的。
片中也以各種事件,來顯示共產制度下,是非價值的混亂與變動無常:
曾經瘋狂地服膺毛澤東和江青「造反有理」的口號,並用血肉去捍衛所謂的「文革旗手」的紅衛兵,在被利用作為整肅異己的工具之後,卻被下放到新疆、青海等地,要他們插隊落戶,不聽話的就被集體槍殺;曾經是人民英雄的革命老將,鬥爭開始就被批為陰謀叛變份子;而爭取回國的科學家,竟被加上殺父的罪名,發配到北大荒勞改;高幹的司機升了站長,科學院的黨委書記卻成了小站員,……。
反常倒成了正常,那會是一種怎樣的情況?
「今日座上客,明日階下囚」,在共產主義的社會裡倒成了常規,他們沒有不變的真理或價值觀可資依循,一切都是假象。在循環不已的權力鬥爭中,人人自危,朝不保夕。
而人和人之間,也無法坦然、真誠相處。電影中高幹打電話的場面,都是背對著鏡頭,就是用來暗示:在共黨社會中,人與人間都存著戒心,言行難免鬼鬼祟祟的。
生長在共產體制的龐大陰影下,大陸的老百姓只有認命低頭:他們必須偽裝自己,做自己不願做的事,說自己不願說的話,因為唯有如此,才能苟存下去。但在他們的內心,卻鮮有人同意這樣的生活方式。他們的忍耐,是為了期盼將來有一天,苦難會過去,春天會到來。
片中葛香亭曾這樣說:「中國人就好像水面上的球,有人壓時,暫時沉下去,一旦放手,球又會浮上來。」
因此在片尾,我們看到一些大陸年輕知識份子已經開始覺醒了。他們暗中出版地下刊物、貼大字報,鼓吹民主自由的思想。可以說:沉下去的皮球,已有一些浮出水面了。
有人提供最直接的見證
曾經在大陸當過紅衛兵武衛組長,於民國六十二年由廈門泅水投奔自由的反共義士周野,在看完「皇天后土」的試映後,激動地許久說不出話來。
他說:「我在大陸上生活了二十三年,也當過紅衛兵,所以我覺得我有資格來談這部電影的真實與否,因為我就是最直接的證人。」
他指出:「影片開始後,令我驚訝的是,用的音樂竟是『東方紅』的變奏,這已經震撼了我。接下來『智取威虎山』的樣板戲,居然和大陸上演的完全一樣,更是嚇了我一跳!我當時還以為是剪接自中共宣傳影片中的(事實上,是排練出來的)。等到紅衛兵串連時,我真是看得熱血沸騰,彷彿從前當紅衛兵的日子又重現了。紅衛兵串連時,我曾進北京兩次,看到電影中劉延芳和王復室演的紅衛兵,就覺得好像是自己的化身。尤其是武鬥開槍的那幕,實在是太逼真了,當時的情形,就是這個樣子的。」
「記得有一次我負責攻打一棟五層樓房,我們一群人拚命往上攻,上面另一隊紅衛兵則一直丟下大石頭。當時我們都剃著光頭,帶著長長的馬刀,一路攻到四樓,就在往頂樓進攻時,對方開了第一槍。那幕情景,就和電影中的情形一模一樣,我們的人一聽到槍聲,都楞住了,大家像潮水般地往下退,他們的人也一路追下來。在我們兩邊紅衛兵之間,還有老百姓夾著,不遠處則有部隊。就這樣彼此互相開槍,亂成一團,不知枉死了多少老百姓!後來不但醫院住滿了傷兵,死人也是成車成車的運走……。」
實情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又感慨地說:「電影裡的每一個人物,在我的記憶中都有。像周大同,他的遭遇,和我在六十三年寫的『瀚江怒濤』中那位張總工程師一樣。文革一開始他就被鬥了,他的女兒被人欺負,太太和兒子用電線綁在一起自殺。我記得那天他回家後,看到這情景就發瘋了,拿了把菜刀見人就砍,至今想來仍令我覺得毛骨聳然、沉痛無比。」
「我的父親也是高幹,當我看到片中的沈濤被鬥時,就不禁想到當年我父親被鬥的情形。我父親的遭遇,甚至比沈毅夫在北大荒的情況還不如。他曾被逼得在嚴寒中,打赤膊穿短褲去拉壓路機,後來,他一直屙血,他們才把他放了。我母親也和沈太太一樣掃街作苦工。所以我說,沈濤這家的遭遇和我家很相似,也因此我能為這部片子的真實性做見證。」
漫畫家陳朝寶,在看完「皇天后土」走出電影院時,形容自己覺得身上一陣陣不寒而慄,他說:「我真是不敢想像;如果要我過他們那種日子,我寧可死掉。」
而有一位曾當過紅衛兵,十年前逃到香港,現正擔任胡金銓副導演的女士(由於她的親人都還留在大陸,她不願發表姓名),在看了電影後,直說,實際上的情況,比電影中還要慘多了,這樣拍,已經很給他們留面子了。
雖然「皇天后土」影片中仍不免有一些瑕疵,但無論就劇本、導演手法、演員、道具…等各方面來說,它都已夠得上是一部國片中的經典之作。
冬日將盡,春天不會遠了
透過「皇天后土」的客觀呈現,我們面對了和我們有著同樣臉孔、流著相同血液、說著同一語言,但卻遭受屈辱、摧殘、迫害,完全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的中國人的悲慘命運,那種震驚和悲憤,真是難以言宣。除了懷著深深的同情之外,我們並且相信,苦難終有結束的一天,中國人的尊嚴,不可能永遠被踐踏——天空也不可能永遠是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