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懷民,台灣嘉義人,民國三十六年生,是戰後在台灣安定而漸趨富裕的環境中成長的第一代,也是早熟的文學青年,當他還在台中衛道中學讀書時,已在報章雜誌上發表小說了;截至目前為止,林懷民僅有的兩本短篇小說集中,「變形虹」是他廿歲以前的作品;「蟬」所收各篇,則是他廿一歲至廿三歲(一九七○年)寫就的篇章。民國五十八年,林懷民赴美進修,在取得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學位返國後,由於創辦並主持「雲門舞集」,他開始將全部時間、精力與心血投注在舞蹈工作上,對中國現代舞蹈之推展,不遺餘力,因而放下了手中這枝寫小說的筆。
「舞蹈與寫作,是林懷民藝術生活的兩個一半」,在「蟬」一書的作者簡介中,林懷民曾為自己的創作生涯加上如此的按語,但自民國六十二年他的第二本小說集「蟬」出版之後,林懷民的寫作歷程即進入了一段漫長的息隱期,十餘年來,小說創作活動顯然已由舞蹈所取代,「兩個一半」的領域說法也漸不再能成立了。雖然林懷民的小說為數甚稀,收在「變形虹」與「蟬」的作品僅十二篇,但由於這些小說都有一共同的核心關懷——年輕人在大我的時代變遷與小我的成長過程中,如何追尋理想與自我調適的主題——一方面饒富濃厚的自傳色彩,閱讀之際彷彿林懷民的影子幌動其間;另方面,也多少刻劃了五○年代末期年輕人的掙扎苦悶,具現了相當程度的社會現實,因此頗受評家注意與重視。
「辭鄉」於一九七○年在愛荷華完成,是林懷民截至目前止發表最晚的一篇小說,整個故事是以一個即將赴美讀書的年輕人陳啟後,回鄉掃墓的事件為引子,而舖陳出新舊時代夾縫中台灣農村的困境,以及由農村哺育成長的年輕人,對故鄉(或對傳統)在情感上愛憎交織的矛盾心態。
故事發生的地點在新港——台灣南部的一個小鄉鎮,但實際上,新港正是五○、六○年代初台灣許多其他小鄉鎮的縮影。在林懷民筆下,這些仍停留在農業社會階段的小鄉鎮,由於城市文化的大量入侵,皮相的模倣與糟粕的吸收,既使她們失去了原有的淳樸清新的面貌,而屬於城市工商文明的菁華部分,如講求效率、秩序與進步的精神或觀念,卻並未隨同移植過來,於是城鄉、新舊,混雜成一奇異俗氣的綜合體,舉目所見、傾耳所聞,除了保守狹隘的作風、成見外,便盡是「苦酒滿杯」的靡靡之音、「台北已過時的阿哥哥」、「霓虹閃閃的三層樓酒家」、「連行人的衣著也快和台北人沒有兩樣」,至於媽祖廟旁的露天電影院裡,那種荒誕梯突的放映作業,就尤其不倫不類得要令人啼笑皆非了。
「他記得父親說過,新港大半耕讀人家,民風最純樸不過,酒家茶室從未開上兩個月的。現在一切似乎都變了……」
除了這種「邯鄲學步」式的改變外,農村年輕人口的真空,亦是「辭鄉」所欲指陳的困境主題之一。小說中如陳啟後之知青,長年在外地求學發展,固不可能返回老家去開拓自己的事業與人生;即如孝楨叔這樣的農村本土青年,亦不免在時代風潮的吹襲下,打算棄農從商,遠赴外地去做生意,因此一輩子死守祖厝的叔公便不免要嘆息了:
「不知是什麼時機啦!這些少年家仔,有腳底就要走!大家攏驚艱苦,不肯住庄腳,甘願去台北台南討生活,入工廠做工也歡喜。弄得瓦窯一年到頭欠手欠腳,刈稻仔也不夠工。」陳啟後十分清楚地知道:
「他就要走了,大家都走了,他只不過是另外一個。」——在新港這樣的農村,年輕的一群都走了,只有衰老的一代,如叔公、嬸婆、五花嬸仔……留下來;舊的農村世界在蛀蝕崩解之中,(老家天花板上的蛀蟲,有其象徵意義),新的鄉園面貌又模糊遙遠而未可知,像新港這樣的農村,今後究竟要往何處去呢?
而在如此的困境中,陳啟後對故鄉的感情,便呈顯出時而愛悅眷顧、時而嫌惡憎厭的兩極心態了。因為他的童年在此度過,故鄉是他許多溫馨回憶的發源地,有一條無形的臍帶是如此緊密地聯繫著故鄉與他生命的最初,那是無論如何斬也斬不斷的:老家的牛車、曾祖系白馬的天井、庭院堨j瓶式的門框、大年夜神案上高燒的一對紅燭、祖母裝著銀花龍元的錦囊,乃至夕陽下一田田隨風起伏的甘蔗碧浪……,所有這些溫暖動人的童年往事,都使他「心中不覺一熱」,樂意以有情的眼光去諦視自己所曾生長的地方;但故鄉老人的固執、愚昧、無知、嘮叨,整個新港的落後、骯髒、不講效率……
「新港就是這副德性;牛車慢吞吞走,黃沙在半空中發亮,……才走這麼點路,靴都髒了。」以及故宅的「這屋子就是莫名其妙的廢物太多」,又均使他感到極度不耐,因此返鄉之於陳啟後,竟淪為一種勉強的義務,「每次回新港倒為了奔喪」,而情緒上歡樂的成分也就愈來愈稀薄了。
小說中,林懷民刻意把陳啟後返鄉掃墓的時間設定在阿姆斯壯登陸月球之日,實在是欲以人類視野與科技文明已拓展並進步到太空時代的事實,來對比或反襯叔公只惦記牽掛著老家牆仔缺一角磚的狹隘與短視;嬸婆的一番高論:
「伊這些美國人喔,實在是有錢莫地花,爬到那月娘頭頂去,那上面又不能住人啊啦!」尤其暴露了農村上下兩代在知識水平與價值觀上難以跨越的鴻溝差距;然而,在所有的失望與不耐之餘,林懷民強烈諷刺的筆調背後,實亦不無哀矜歎惋之意。
因此,返鄉掃墓的陳啟後——
「預定六點鐘起床上墳去,不想一覺醒來已經八點出頭了。趕車子要緊,他想,台北一大堆事要辦;反正回家可以說掃過墓了,爸爸也不會曉得。」終究只是虛應一下故事而已,然而小說結尾的關鍵之舉——
「陳啟後……一手扶住膝上的○○七式小皮箱,一手由褲袋掏出手帕擦汗。擦著擦著,一件銅亮的東西掉到地上——是(老家的)那支鑰匙……他愕起眼盯住它,然後彎下身去撿了起來。
「他打開黑色小皮箱,把鑰匙丟進去,叭噠一聲又將箱子閉閤了。」卻終還是暗示了這即將出國的年輕人,仍將重返故鄉的可能,而舊世界整頓復健、注入新生活力的工作,也仍有待無數個「啟後」來推動完成。
現實世界裡,陳啟後其實不是別人,正是你、我,以及每一個站在新舊轉捩點上的年輕人;陳啟後之名為「啟後」,而非「承先」,絕非偶然。
此外,若暫撇開主題內容不談,林懷民於小說中大量使用台灣方言的作法,亦成為「辭鄉」在語言運用上頗值注意的一大特色。這些活潑自然而口語化的道白,有如生動的廣播劇般,不但貼合小說人物的身分性格,同時亦使「辭鄉」的本土色彩,增加了濃厚的真實感與趣味性,確乎是「辭鄉」在技巧上頗為雋永的一個特色。
在「變形虹」一書的序文中,葉石濤先生曾指出林懷民早期小說的一大缺陷是:
「缺少濃厚的鄉土性和堅強的民族性。」
但證諸「辭鄉」,我們發現,由於關懷層面深度與廣度的擴大,「林懷民的寫實中,不時流露出一種道德責任感」(見魏闕先生「林懷民的感時憂國精神」一文),他的小說充滿了濃厚的社會意識,實已走出了葉石濤所謂的視野狹仄、題材個人化的死胡同。
而就在「辭鄉」完成近廿年後的今天,當我們再次以全新的眼光,重讀林懷民的這篇舊作,並將他返台這些年來,全力投入中國現代舞蹈的開拓,以致於放棄了小說創作的事實聯想起來,便不得不為之動容了;因為小說「辭鄉」中未竟的情節,林懷民已以其真實的生命故事,在現實世界裡將之續成(陳、林為台灣二大姓,陳啟後實即林懷民);換言之,「辭鄉」的續篇,這十多年來,仍由林懷民執筆操觚,未有中斷;只是這回,「陳啟後」的故事,不以白紙黑字的方式在小說中寫就,而是以擁抱故園鄉土的姿勢,在實際參與的熱情裡落實完成。
林耀福先生在其「死亡與新生——評林懷民的小說」一文中,曾說「林懷民具備偉大作家的條件。在目前(一九七三)活躍於海內外的中國作家中,還未見有人能夠超越他已經透露的才華和潛力」——雖然,封筆幾達廿年的林懷民,並不曾就他天賦中所有的「偉大作家的條件」作充分的開發,他已把他生命中最好的一段年華獻給了舞蹈藝術;但仔細想來,以舞蹈這把金燦燦的鑰匙打開歸鄉之路的抉擇,畢竟也非林懷民創作生涯的損失,或台灣文壇的遺憾,而是故鄉更大的收穫。
因此當「辭鄉」的扉頁闔上,從林懷民這樣一位行動主義者的身上,我們同時也學會了「於無字句處讀書」的方法。
小說中的陳啟後雖已飄然遠離,但現實世界的林懷民卻已自精神的漂泊歸來。
於是,「辭鄉」乃成為浪跡天涯的遊子,重返鄉園的預言。
火車快到新港時,一田田蒼綠的甘蔗直奔過來。一個戴墨鏡著深褐色花襯衫的年輕人,從行李架取下○○七式黑色小皮箱,看見夕陽下起伏的綠浪,心中不覺一熱。等他走出車站,落日卻已沉入蔗田後面。他摘下墨鏡,放眼望去,只見幾棟水泥樓房從鎮中心的炊煙暮色中挺立出來,樓上亮著幾窗微黃的燈。年輕人將墨鏡塞進上衣口袋,心想:幾年沒回來,想不到故鄉竟興旺得如此!
年輕人沿著車站前筆直的馬路往前走。郵局門口,兩位老者並坐在石階上,抽著煙;細煙直直拉上去,越過頭上的斗笠,逸失在簷下的陰影裡。郵局對過是國民小學。操場黃禿禿的,只有近街處長了一排油加里,鬱綠的葉子靜靜垂著。
忽然,樹後蹦出一個鐵環,彈過水溝,溜溜滾向街心。「你娘咧,再跑!」一個光頭赤腳穿著國小制服的男孩跑上去,伸手抓住了鐵環。樹後又跳出個小孩,把人中上的鼻涕吸回去,微喘著喊:「阿兄,等我!」穿制服的男生猛力一推鐵環,頭也不回地叫:「卡緊!」鐵環旋成一串圓影,天涯海角地闖下去。兄弟倆一前一後追著去遠了,踹起的灰塵在路面打轉。
——飛沙走石;年輕人搖搖頭。新港就是這副德性:牛車慢吞吞走,黃沙在半空中發亮。滿是牛車輪跡的泥路,現在都鋪了柏油。可是,才走這麼點路,靴都髒了……
——牛車。老家也有台牛車,漆成很暗的紅色,放在大門口;爸爸的牛車。爸爸年輕時竟也下過田,真叫人難以相信。小時候回來過暑假,總喜歡爬上去玩,有一次還在上面睡了過去——年輕人不自覺地笑了——後來,牛車不見了。那年回來參加四曾祖母葬禮,才發現大門口的牛車不在了。祖母說:「賣去了啦。留著那古董做什?」
——也真是的,家搬到台北後,每次回新港倒為了奔喪;六曾祖母、吳嬸婆、柱仔叔公、四曾祖母……都只見過幾回,長得什麼模樣也不清楚。可是爸爸瞪著眼說:「長子長孫怎麼可以不回?」昨天要去向薇薇的父母辭行,他又有話說了:「大熱天跑到高雄去看女朋友的爸爸媽媽,回老家掃個墓倒辦不到?」
——回就回吧!年輕人聳起一個肩膀:反正是最後一次。
高雄到嘉義,又在老是誤點的小火車上悶了一個多鐘頭。年輕人滿身大汗,決定穿過市場,省一截路;回了家,先打幾桶井水好好洗個澡再吃飯,不知老家的門是否像從前那樣虛掩的。
那兩扇朱紅的鐵門,立在灰色空心磚牆中間。顯然是新上的漆,在這樣燠熱的夜晚,幾乎嗅得到那刺鼻的油漆味。沒漆勻,近牆處露出幾斑橙黃的底漆,摸上去也是粗糙、溫熱的,像發高熱的病人的皮膚。
年輕人縮回手,心中好不惶亂。剛剛他就那麼興沖沖走過去,差不多到了媽祖廟,才察覺走過了頭。三步併兩步趕回來,卻發現這兩扇陌生的大門,上面沒有門牌,沒有門鈴,也沒有鎖,推也推不開。
他偏頭望望:沒錯啊,左鄰是中藥鋪,右邊是木器行。但他卻沒聽說,老家新起了一堵牆和大鐵門。年輕人把黑箱子擱在門邊,倒退至街道中央。紅門後浮出赭瓦屋頂,簷下一塊東西兜了點光,藍幽幽的。他認出是那塊藍底金字「妙手回春」的匾;祖父開辦新港第一家醫院時,地方人士聯名送他的。匾下應有盞燈,此刻卻墨黑一片。他又退幾步,直退到水溝邊。天井三棵木麻黃探出頭來了,樹後屋脊疊疊,無有燈光。他心一沉,愕了愕,轉念又想,也許人在後院廚房,便奔回來,「空!空!空!」地擂起門。
有一陣模糊的狗叫。年輕人狂喜低呼道:「黑仔!」犬吠隱去。他這才記起前年祖母到台北小住,提起老家那頭黑狼狗被卡車壓死了。他歇一下,重又使盡力氣搥門。
「少年底,你找什人?」
年輕人猛回頭。對過輾米廠門口,一個白長衫的女人,搖著紙扇,背光而立。
「喂,你找什人?」
年輕人將手插進屁股後的口袋,趨前數步,微微欠身,昂頭道:「我是景堂的大孩子……」
「哦……陳先生!剛從台北回來?找你孝楨叔是麼?五點多我有看得伊下班回來。這陣仔不知出去啊莫?」女人走過來,把紙扇一揚:「伊攏由邊門出入啦……」
姓陳的年輕人跟過去。毗鄰中藥鋪的牆凹處,果然有扇小紅門。門上落了個大銅鎖。
「啊這就……」女人的紙扇垂落一旁。「伊有時去看電影,有時去找朋友,有時在農會值夜——那就不回來過暝了。你找找看……莫清楚伊人去哪方咧。」
年輕人沉吟一下,謝過了女人,拎起小箱子,朝媽祖廟走去。
一輛卡車迎面馳來,兩道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轟隆隆卡車遠去,滿天塵埃慢慢落定。後街又是小鎮陰沉穩靜的夜。
出了媽祖廟旁的小巷,世界霍然明亮譁鬧起來。兩排日光燈將廣場照得好似大白天。小吃攤騰起的熱汽在燈下織成薄霧。賣「補腎丸」走江湖的吆喝,「苦酒滿杯」和一支台北已過時的阿哥哥,混著行人的木屐聲喧滾著。偶爾一陣電影院的槍聲砰砰砰地蓋過所有的聲息。空氣中彷彿氤氳著廟宇飄出的線香。
姓陳的年輕人行至一個搭著白布蓬的麵攤。兩個莊稼漢蹲踞在長條木凳上,駝著背埋頭吃麵,腰間各繫一條花毛巾,腿肚上沾著黃泥巴。聽見年輕人喝道:「肉羹麵!大碗的。」兩人不約而同抬起臉,上上下下打量他。
年輕人自顧自在長椅另一端坐下,微抬下巴又道:「還要一筒米糕!」說著,點了根香煙,拿手撐住下巴,東張西望。一眼看見廣場邊,從前有棵合抱大榕樹的地方,矗立著一幢霓虹閃閃的三層樓酒家,他怔住了。他記得父親說過,新港大半耕讀人家,民風最純樸不過,酒家茶室從未開上兩個月的。現在一切似乎都變了;連行人的衣著也快和台北人沒有兩樣。
他遲疑地掉過身。紫黝黝的夜空襯出媽祖廟青龍彩鳳的飛簷。廟口高懸一副藍色霓虹,上面寫著「天上聖母」四個大字。遠望過去,晦黯的神殿內,只有一對絳紅的長明燈,亮凝凝的,活像有個人坐在那媕著充血的眼睛……
年輕人吃過麵,穿過廣場,走到酒家對面的電影院。
收票的女人正拿著麥克風解釋劇情,懷裡還奶著孩子。忽地「哎唷」低叫一聲,放下麥克風罵道」:夭壽死囡仔!還會咬人!抱去!」
一個花衫女孩抱走了嬰孩。女人扣好衣服,一手拿起麥克風,正準備再說下去。轉眼看見年輕人,她低問道:「票咧?」
「我要找一個人,是不是可以麻煩你——?」
「什麼名?」
「劉孝楨。」
女人點點頭。
一條漬湯湯的黑布半遮不掩,年輕人站在門口,就可以看到戲院媔臍壓的人頭。約翰韋恩正翻身下馬,推門入室,房中有個紅髮女人。約翰韋恩脫掉帽子,定定望住她。收票的突然開口:「吻一下啦!」觀眾哄然大笑。紅髮女人嬌嗔地白了韋恩一眼。收票的女人朗聲道:「莫愛啦!」然後:「劉孝楨外找!劉孝楨外找!」反覆三四遍。等了一會兒沒有人出來。年輕人道聲謝,離開了戲院。
年輕人找到新港鄉農會。孝楨叔不在。
「你有去過你叔公伊厝啊莫?」值夜的男人問。「孝楨有時去伊厝看電視——啊今晚聽講太空人要登陸月球……是啦是啦,你去你叔公伊厝看看。伊若來了,我叫伊去你叔公伊厝找你……
陳家老宅土紅的長牆外,歇著幾台牛車。三頭黃牛或立或臥,閒閒嚼著甘蔗葉。路燈將蔗葉映得分外青翠。忽忽渡過一陣乾燥的塵沙,牛仍無動於衷地嚼著。
年輕人伸手拂去額上的汗水,跨進古瓶式的門,向牆角瞄一眼。父親說,古時曾祖有匹白馬,經常繫在這個天井。幼時他來了總要瞧瞧,希望發現白馬。沒看到馬,卻見幾叢千里香托出一簇簇白花,吐著薰野的濃香。
廳堂洩出的燈光,鋪了半條走道。年輕人還未走到門檻,坐在躺椅的叔公忽然坐直起來,偏過頭,半張嘴,眉毛一擠,將眼鏡拖到鼻尖:「嘿——啟後!」
「叔公!」陳啟後喊道。
「哪時回來底?呷沒。」叔公站了起來,眼鏡握在手裡。
「呷飽啊,叔公。下車就去廟口呷啊。」陳啟後笑著答道。
「進來啊!站在那裡做什?進來!……哇!真大人款了咧,和你爸爸少年時真相肖。哈哈--坐!坐!坐!」
陳啟後在倚牆的太師椅坐了,將箱子擱到地上。
「啊你何時出去?辦好啊沒?那日東燦底孩子台北回來,有講起你要出去了。」
「差不多啊,後日可以拿到護照。如果一切順緒,月底就走了。想這一去不知何時再回來,所以回來掃墓,並向叔公嬸婆辭行。」
「是——啦!」叔公點點頭。「少年人打拚勤讀書是好。不過,有時也應該回來走走咧啦。太久莫回來,說不定連祖厝向東抑是向西也忘記了咧!——啊你爸爸這陣身體好麼?還是那麼莫閒?」
「還是莫閒,連飯也罕得在厝里呷。」
「哎——!你爸爸就是這樣啦!公事火急急,私事就慢慢啊來!到頭來也莫存下一分半釐。何苦咧?」叔公頓了頓,嘆口氣道:「若不是我這個老歲仔,你們那堵新牆仔再待十年也砌不起來。你阿媽未出國就日唸月唸。你爸爸罕得回來。回來了也沾醬油那款樣;鬼趕咧又走了。講要修理要修理,只聽得樓梯響。新港人早就閒話來閒話去,街仔頭街仔尾攏在講;陳某人在外面事業做得那麼大,報紙也常有名在出,自己底祖厝卻放著任伊破散下去……」
陳啟後雙手握在小腹上,噤噤挺著。邊聽著話,邊拿眼睛瞄住對牆的電視機。一位大頭方臉的記者正侃侃而談:「太空人……豪士頓的科學家……人類的夢……」
叔公清清喉嚨又道:「待你阿媽出國了,廂房東倒西歪,牆仔缺一角。我這個老歲人看得坐不住,才叫你爸爸湊了錢,我出面叫工修理起來。不然哪,整間厝說不定給賊仔搬了啊咧!」
兩人沈默了一會兒。牆角一座電扇呼呼吹著。那記者還在說著:「太空時代……月宮……嫦娥……」
「叔公」,陳啟後道:「我剛剛回去,過大門鎖著,去農會也不見阿楨叔……」
「哎——喲!」嬸婆掀了細竹門簾走進來,灰布長繚下襬一抖一顫,手上托了個茶盤。「是你喔!啟後!我講你叔公又在和什人演講咧?」
「嬸婆!」陳啟後站得筆直。
「啟後喔,變得這樣大人款,街仔頭照面我攏不敢認嘍!」嬸婆將托盤擱到八仙桌上。
「大人款嘍!」叔公咳兩聲,笑出一臉皺紋。「人伊也要去美國嘍!」
「是啊,實在也很快咧!」嬸婆提起赭色小茶壺,斟了兩杯尖著手端給叔公與陳啟後。「那年仔還拖著嬸婆底手,叫嬸婆帶你去買甘蔗。想起來好似昨日底事。真快!」
陳啟後紅起臉訕訕笑了。
「你坐啊,你用茶,你剛從外面來一定真熱。」嬸婆在一旁太師椅坐下。「哇——!啊你要出國啊!真快!前去就能見到你阿叔阿姑和你阿媽嘍?」
「那也莫一定!」叔公咂了一口茶。「美國那樣大。阿清去了快兩年,也不曾見過伊大房那些孩子……」
「景清叔最近好麼?」
「上禮拜有信來,講伊春天就可以拿到碩士……」
嬸婆忽然緊張地湊過來,尖皺著嘴低問道:
「啊你牙齒有補好啊莫?」
陳啟後答已經補了。
「是啦,要補好再去才好啦。」嬸婆點頭道:「阿清講,美國補牙齒真貴喔!去年伊拔兩齒,費了真多錢,換我們底錢,成千塊喔!你阿媽也是補好再出去底——啊你阿媽實在有好命哦伊!伊這行去美國,一路順序在抱孫。去年初到夏威夷,你三姑就生男底。聽講最近去你五叔伊厝,你五嬸又生了。攏總是男底!——哎喲,啊我顧講話也莫問你呷啊沒?」
「在廟口呷飽啊,嬸婆。」
「廟口不達不齊呷底怎能算數?我去炒一盤米粉你呷。」
「免麻煩啊,嬸婆,我再坐坐就走。明朝透早就得起來去掃墓。還要到嘉義趕十一點半底快車回去台北。」陳啟後轉向叔公問道:「叔公,你知道阿楨叔去那裡嗎?我剛才回去,大門——」
「哎——!」叔公剪斷他的話。「這孩子!最近番操操,講什麼要辭農會底頭路,跟朋友出去做生意。今晚說不定又過溪到北港和朋友參商去了——不過,你可以去找五花嬸仔,阿楨有寄一支鑰匙在伊那裡。」
「哎——!」叔公嘆道:「也不知是什麼時機啦!這些少年家仔,有腳底就要走!大家攏驚艱苦,不肯住庄腳,甘願去台北台南討生活,入工廠做工也歡喜。弄得瓦窯一年到頭欠手欠腳,刈稻仔也不夠工。」
叔公咳嗽幾聲,走到牆角向痰盂吐口痰,回轉身,背起手踱來踱去。「啊現在阿楨也要去了。伊單只是你阿媽底姪子,算起來也不是我們陳家底人。是伊若去,你們大房一間大厝怎麼辦?你阿媽也不是一日半時就能回來!——哎!也不知那裡風水壞!會讀書,有本事底,攏總插翅去美國。一條新港街仔算算咧,出國底也不只三十個嘍——你們大房就有四個!啊現在你這要大孫又要走。伊那款莫底人家要去任伊去,我們陳家可是名門世家,再怎樣講也要回來……古早你爸爸伊去日本,也是讀完就回來,那似今日一去不回頭底!」
陳啟後伸手拈起几上的茶喝了,苦釅釅的,不禁輕皺了眉頭。等叔公歇下來,他趕緊問道:「五花嬸仔是什人?叔公。」
「啊?哦!就是你們隔壁中藥店底阿婆。你不認識伊是麼?算起來你還要叫伊嬸婆咧。伊外家阿叔和你阿祖是好底朋友……」
「啊你們話吧」,嬸婆站起來。「我去炒米粉。」
「免麻煩啊,嬸婆。」
「去去去!」叔公揮揮手。「少年家仔正能呷!」
電視上,兩位太空人正在月球試步,表演慢動作,浮起飄落。
「哎唷,啊這陣仔又在做什?」嬸婆在八仙桌前一站,笑道:「伊這些美國人喔,實在是有錢莫地花,爬到那月娘頂頭去,那上面又不能住人啊啦!」
——難怪孝楨叔要走!……
陳啟後放下手提箱,掏出鑰匙開門。心裡兀仍想著五花嬸仔的那席話,對了幾回,才將鑰匙插進鎖頭。
掩了門,轉過身來,陳啟後不禁驚住了。前進小廳孤零零立在木麻黃樹影裡。邊廂拆得僅存地基。牆角堆著方磚破瓦。天井似乎空曠了兩倍。昔日綠茸茸的高麗草一片焦黃,依稀冒著朽氣。月光把碎裂的石桌映得慘白。
月光照不到的正廳廊下,一點螢光忽上忽下流飛著。陳啟後踩著雜草簇生的石板徑道走過去,開了廳門。脫漆的門板嘎呀開了。他提起腳,跨過門檻。屋內的熱氣夾著一股他熟悉的,舊書,老屋與檀香混合起來的味道烘上來。他摸著黑,找到開關,啪噠亮了燈。
神龕上端吊著「培桂堂」的橫匾,左右兩旁有對聯語:
「培基固本貽謀遠桂子蘭孫衍慶長」
都是曾祖的手筆。曾祖的遺照掛在通往後天井的門楣上,另一門楣上是祖父的。兩人長相神情各殊,惟有眉毛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父親的,他自己的——陳家的眉毛。
燈光明亮的大廳裡,一切靜止不動。牆上一座大鐘,短針指在「四」,嘀噠著另一個世界的時間。陳啟後中了邪似地站著,只覺得那沈緩的鐘聲執著地淹沒了整個空間。一份突來的恍惚抓住他;他恍然聽到紛雜的喧聲笑語像一陣陣風那樣,在廳堂上迴盪不休……
——是大年夜……壁上吊了許多大幅人像。畫裡的人都穿著繡花長袍,一個個面無表情。爸爸說那是太祖太婆和列代祖宗。媽媽給了我一把香,叫我拜,說拜了,祖先才會保佑我。神案圍著繡有福祿壽三星的桌幃,案上燒著一對大紅蠟燭……每個人,是的,每個叔叔姑姑,都拿著香在拜。拜了,祖先才會保佑。祖母從錦囊取出銀花花的龍元,擺了一個圓。爸爸說那是團圓的意思……燭火挑得很高很高,紅紅的兩朵,彷彿永遠不會熄去……
陳啟後眨了眨眼睛。他很快清楚過來,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就要走了。大家都走了,他只不過是另外一個。陳啟後將○○七式小皮箱和大鎖頭拍地放上大理石的圓桌。
他朝前走了兩步,發現神案上鋪著一片灰塵,香爐一束參差的香腳纏著蜘蛛絲。意識到門楣上的四隻眼睛,陳啟後在景泰藍長頸花瓶後找出幾支香,拿打火機點了,對著神案上的祖宗堂膜拜起來。剛開始他還有點不自在,後來卻被自己的虔誠感動了。
插好香,一屁股坐下,蹺起腳脫靴。把衣服脫得只剩內褲,倒又決定先抽根煙再去洗澡。
坐在太師椅抽著煙,長腳伸到圓桌上,望望香煙裊繞的祖宗堂,他不禁為方才的舉動哂笑。
笑止時,眼光恰好落在對牆那幅祖父龍飛鳳舞的家訓。小時候,父親喜歡抱他坐在這張椅子上,對他講解家訓的內容。講了不算,還搬出陳家燦爛的事蹟,一遍遍地來說來教。說曾祖如何為科舉廢止,失去在門前豎根大旗桿的機會而抱憾終生;祖父連鄉試考秀才的時代也沒趕上,卻以醫術超人,能詩善賦而聞達四方。叔叔姑姑不讓先人專美於前:第一名!獎學金!台大!出國!博士!……「人家說好無三代,我們陳家已經好了不止三代,這一代就看你了!」父親總不忘把這句話像他那根煙斗一樣掛在嘴邊。
雖然聽得耳熟能詳,許多草字陳啟後到今天還是認不出。不過,「立志圖功業,光大我門楣」的結語是懂的;面對那句話,他覺得自己是了無愧意的。
這樣想著,他不由抬頭瞄一眼:板著臉的曾祖與祖父,嘴角忽然都有了笑意。他有點不好意思,低下了頭。忍不住再瞧一眼,他們依舊那麼可親地笑著。陳啟後拍拂著赤裸的胸脯,噴出一口煙,腳抖了起來……
後廂房每道門都落了鎖,鎖上糊著白紙,還蓋了印章,陳啟後湊著月光一看,居然是祖父的印!——為了避邪降魔?真虧祖母想得出來!他聳聳肩笑了。隔著昏霧似的玻璃,往裡跳:屋內影影幢幢堆滿了傢俱,一方月光中擠著幾張斷手缺腳的椅子。
「噗!」好像有什麼東西拍翅而過。他悚然翻過身,只見浮萍般的葉影躺滿了天井——是燕吧?陳啟後想。記得後天井穿堂簷下有幾窩燕子,早晚忙進忙出噪成一片的。他豎起耳朵:蟲聲唧唧中,隱約聽到不知那家收音機傳出的哭哭啼啼的歌仔戲,倒沒有燕子的呢喃。
到了澡房,陳啟後脫得赤條條,才發現缸裡僅剩四分水。他猶豫一下,穿上內褲,出去打水。鉛桶落到井底,掙扎又掙扎,提起來,卻半桶不到,混淆淆的,全是泥巴。陳啟後提著鉛桶呆住了。
「也不想自己呷人多少米多少井水!」五花嬸仔的話猛然兜上他心頭。
「我講你阿媽也真大意。自顧自去美國,攏不知阿楨這孩子多莫頭神!大門起好莫到三個月,鑰匙不時在忘不時在丟,一日到晚爬牆圍仔,到尾仔還是多打一副交我管。人家大厝交你顧,也不放點心思在上面。有閒就四處跑,十晚罕得有三晚在厝內過瞑。也不想自己呷人多少米多少井水!哼!四處跑。……」
五花嬸仔坐在中藥鋪櫃台後。略微發白的黑衣漿得挺挺。深黑包頭下貼住幾塊生薑片。抱著水煙筒咕嚕吸了幾口。嗑托放下水煙筒,從懷裡叮噹掏出一大堆用白麻繩串起來的鑰匙。解著解著,突然又長江大河起來:
「做人心肝不必太好,太好一定會吃虧啦!我不時這樣跟你阿媽講。伊攏不聽。你阿公早死,孩子四五個,又去飼別人底;現在人家連你底厝也不肯好好照顧。對自己底孩子也一個個奉侍得像太子!講什麼孩子會讀就讓伊讀,中學就要去嘉義通學,大學就要去台北唸。有地賣到沒地,一個個給伊去美國。如今呢,到老還要去那美國給伊飼,實在是老歹命!照我講,要孝順回來孝順!叫我一把老骨頭顛到那美國去?——莫生子也強些!……」
——難怪孝楨叔要走!陳啟後站在井邊搖搖頭。天天聽這些老頭子老太婆唸經說教,不走鐵要瘋!
那若有似無的歌仔戲,驟然鑼鼓齊鳴地喧噪起來。
陳啟後抬抬眼。樹梢上,月是福福泰泰的圓,昏黃的。想著不久就要在另一塊大地上看同一個月亮,他笑了。
——哦,別忘了,他對自己說,後天領了護照後,要到中山北路TWA買由舊金山到芝加哥的機票——芝加哥:薇薇在那裡等著我呢。她信上說,她留了長頭髮。一定更漂亮了。我真怕見面當天會忍不住就要和她結婚——當然不行的!先拿了碩士再說。結了婚還要唸博士!——他們說,從芝加哥到春田城,坐灰狗車很快就到——春田!一定是個很美的地方,有個湖,他們說——我可以在放假時去看她,不,叫她來春田看我。要趕快學會開車!在美國沒車子簡直寸步難行。聖誕節我們可以到紐約四叔家過。我們要一起爬到帝國大廈的最頂層。還要拍照片寄回來:我摟著薇薇,背景是紐約的摩天大樓,天空飄著雪……
——紐約,芝加哥,春田……他望住月亮,心底大聲叫道:美國!我來了!
薇薇,我的小薇薇:
也許我的人會比這封信早到。一想起馬上可以看到你,心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到了舊金山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你。包機是十八號下午三點到,芝加哥時間是幾——媽的!沒墨水了!陳啟後甩甩鋼筆,還是寫不出來。他推開航空郵簡,一眼瞥見屋角書架上有瓶派克墨水,走過去,開了,卻是乾涸的,只得回來打開抽屜翻尋起來。
抽屜像個百寶箱:針線,萬金油,缺皮的「老殘遊記」,禿頭毛筆,橡皮,扣子,狄克遜英文成語,稅單,龜裂的「雨花台」墨……什麼都有,除了墨水。最底下一層擠滿了發黃的冊子。他拿出一看,竟是祖父簽的死亡證明書副本。時間是昭和十三年。劉喜妹,心臟病。吳炳炎,胃癌。洪發,肺癆。楊老達,破傷風……他一頁頁翻過去,心隨紙聲刷刷不安起來——這屋子就是莫名其妙的廢物太多!他衝動地將幾本冊子抱起來,搬到後天井穿堂廊下,拿打火機燃了。
紅豔豔的火舌騰上來,映亮了廊道上乾枯的燕屎,廊前的相思樹。火勢逐漸熄落,紙燼像一隻隻焦黑的手掌朝內蜷曲,指縫上走著絲絲火星,一閃就不見,一閃就不見。樹隙綿延過一陣咻嗦,那黑膚膚的紙灰霍地站了起來。陳啟後不由退倒兩步,又忙忙上前狠命地踩。
忽地頭上掠過一團黑影。他定神看去,一隻蝙蝠正展翼撲向昏黃的月,陳啟後三腳兩腳踩熄最後幾紋火,慌忙進了書房。關上門,抓了把掃帚掃了掃塌塌米,壁櫥搬出枕頭被單,熄燈躺下,呼吸才慢慢平勻過來。
半缸水洗的澡,這一折騰又是滿身汗。好容易朦朧過去,有些東西噗噗落在他小腿上。他挪挪腿。又掉下來了。他拿手去摸,砂砂一小粒一小粒,一粒粒像雨後的簷滴不斷落下來。正詫異著,又聽到天花板上吱呀吱呀響著。原來是蛀蟲!陳啟後爬起來,揚揚被單,換了地方重新躺下。
一片悄寂中,天花板上的蛀蟲拉鋸似地啃得叫人心煩。陳啟後翻個身,望住眼前的漆黑,靜靜地想:明天回家要告訴爸爸,老家老了,賣掉算了,反正祖母回來可以住台北,再也沒有人會回新港住了……
近凌晨時,天變了臉,閃電悶雷地下了場雨。雷雨過後,國民小學操場濕得黃濡濡的。路邊那排油加里樹的葉子不住迎風翻躍,折出許多綠亮的陽光。
陳啟後拎住小皮箱,趕過一台牛車,大步朝車站走去;預定六點鐘起床上墳去,不想一覺醒來已經八點出頭了。趕車子要緊,他想,台北一大堆事要辦;反正回家可以說掃過墓了,爸爸也不會曉得。
候車室裡,十來個旅客排著隊,等候剪票,嗡嗡一片人聲。一隻母雞領了幾隻雛雞在人隙穿進穿出。陳啟後買了票,正準備去排隊,一個深藍制服的站員走進來,宣佈火車誤了點,要晚到二十分鐘。
——媽的,又誤點了!昨天慢了十多分,今天更糟!陳啟後咬起牙在心底罵道。來來回回踱了幾步,卻又淡然:罷了罷了,反正是最後一次。怎麼慢也不致於誤了十二點半的快車吧。
他提著小皮箱踱到車站外。車站欄柵邊,一棵綠蔭蔭的榕樹下,一個賣甘蔗汁的正揮手趕蒼蠅。他瞅一眼,走進候車室,又折回來,過去叫了一杯。
小販有點上了年紀,黧黑起皺的手背滿是斑痕;扭轉那輪榨機時,一網青筋便突暴地跳起來。他倒滿一杯,拿毛巾抹抹杯緣,巍顫顫地雙手捧住遞給陳啟後。
陳啟後仰起頭一口氣喝完,放下杯子,卻見那老人蝦著腰,作揖似地合著雙手,拿滯渙的眼睛巴巴凝視他。他有點不自在,付了錢,走幾步,回盼一下,果然老人還望著他。
——也許我使他想起爸爸吧,大家都說我長得很像爸爸。新港這麼小,碰來碰去都可能是親友。誰曉得,說不定我還得叫那老頭什麼叔公伯父呢!
他揚揚眉,聳了聳肩——喉口有點癢,他歪個頭「咳呸!」吐出一口唾沫。
火車馳過那片浴滿朝陽的甘蔗田時,那個名叫陳啟後的年輕人,一手扶住膝上的○○七式小皮箱,一手由褲袋掏出手帕擦汗。擦著,擦著一件銅亮的東西掉到地上——是那支鑰匙,照著車窗瀉入的陽光,金燦燦的。他愕起眼盯住它,然後,彎下身去撿了起來。
他打開黑色小皮箱,把鑰匙丟了進去,叭噠一聲又將箱子閉合了。